这天,夏知白被请到了叶清漪那里,到屋里的时候她正将一副工笔仕女图挂到了墙上,回头笑着说:“你来啦。”
“母亲找我有什么事吗?”夏知白蹑手蹑脚得走进屋里。
“没什么大事。”叶清漪坐到桌边,吩咐了丫鬟去泡茶,“你也坐吧。”
“我想过继族里的孩子这件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她顿了一下,望向夏知白,“你怎么看?”
夏知白知道她在探自己口风:“我?我自然没有意见。”
叶清漪笑了笑:“我知你一向心思纯净,只是不知怀瑾……”
“他并不反对。。”
“但愿吧,这孩子总是把话放在心里。”她叹了一口气,“云栖不会和他争些什么的。他和维桢都忙着工作,如今怀月也大了,北平那么远,半年才能见上一面……我知道你和怀瑾不会一直留在家里,以后,不管你们去北平也好,香港还是美国也好,云栖总还能陪我多说说话。”
夏知白想到自己的父母,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不禁有些伤感,也十分能体谅叶清漪的心情:“我会将您的想法告诉怀瑾,不会让他误会你的。”
“谢谢你了。”叶清漪对着夏知白温柔得笑着点点头。
其实,这些话不过是应付叶清漪罢了,至于陆怀瑾究竟对这事儿怎么想,她也琢磨不明白。但她觉得,大部分人对于,自己还活着而爹妈要过继一个旁的儿子这件事情,都不会高兴。
过继的日子择了个适合添人口的黄道吉日,仪式在祠堂举行,在一连串鞭炮声拜神,祭祖。被过继的嗣子叫陆云栖,十多岁的样子,那双亮亮的透露着几分狡黠的眼睛,倒是与陆怀瑾十分得像。
陆怀瑾一言未发,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神情,看不出来一丝情绪。夏知白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陆怀瑾捉住了她的手心,仿佛明白她的心思,低声道:“我没有不开心。”
“家里做了很久的佣人说,他长得很像怀琤。”他仿佛喃喃自语,眼中一闪而过的忧伤,叫人看不真切,“你不知道怀琤吧,他是我弟弟。但我只见过他一次,隔了很多年,模样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夏知白抬眼看祠堂里一层一层磊得高高的牌位,却并没有看到陆怀琤。
“不用找了,早夭者无牌位,不入祠堂,不入祖坟。”陆怀瑾后半句话未完便被响亮的鞭炮声掩盖了,空气里一股子刺鼻的硫磺味道······
其实,之前她便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很早以前,叶清漪就想收陆云栖当自己的继子,但当年因为老爷子反对,最终不了了之。而叶清漪执着于这件事的原因是陆云栖长得很像她多年前死去的那个儿子。她的直觉觉得他和叶清漪之间的关系不是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刚想刨根问底一番,陆怀瑾却走开了。夏知白在祠堂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人群散去,祠堂里一片寂寥,她便也只好自己回去。
晚间是团圆饭,是云栖作为嗣子正式进入陆家后的第一顿饭。
“从今天起,云栖便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陆维桢和平时一样坐在主位,叶清漪会给小辈们一个一个夹菜,陆家吃饭一只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看似风平浪静,夏知白却觉得实际上并不是那样一回事儿,她只好埋头扒拉着碗里的菜。
在苏州的一切事宜处置妥当,怀月便继续去北平完成学业,春亭也跟着去了北平。而陆维桢的意思,并不希望让陆怀瑾再去北平,商量之后,陆怀瑾便与夏知白同道去南京。
离开苏州时,十几位小奶奶泪汪汪得对她表示了深切的不舍并赠了一道送子符。据说烧成灰兑水喝掉就能很快有孕,夏知白坦然接受但并不相信,毕竟她们自己都没能生出孩子。
车子开过秦淮河,夏知白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这六朝金粉地一片繁华景象。徐徐春风吹在她的脸上,夏知白看见穿着陆军军装的中央军校的学生成群结队走在街上。
中山大道两边的悬铃木投下斑驳的树荫,她记得上一次路过这条路的时候,两边的悬铃木已经生得十分亭亭如盖,遮天蔽日,不似如今的青葱。
陆家在南京的宅邸坐落在一条僻静的街道尽头,从铁门外便可以看到大理石雕塑的维纳斯女神像矗立在喷泉中,一片火红的爬山虎顺着爱奥尼亚式的希腊柱攀延而上。
陆怀瑾和夏知白的房间在二楼,打开窗户,可以看到下面的花园里的玻璃花房和开得快溢出来的蔷薇。草坪上,有个穿着练功服唱西厢的身影,让她心底隐隐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花园里一片春光明媚,夏知白急急得下楼朝着那人走去。
“慕笙!”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身影回过头来,眉目含春,明眸皓齿。
“允蘅?”他似乎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夏知白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你还好吧?”夏知白看他安然无恙得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想起当时的情形,一股愧疚之情又从心底油然而生,甚至心虚得不敢再正眼看他,“当初是我考虑不周全,连累了你。”
“说哪里的话。”他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她,有些意外的惊喜,“我从来没有觉得那是你对不起我,我···我帮你是心甘情愿的,要怪,只怪顾家欺人太甚。”
“顾家,顾家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夏知白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你后来是怎么来的南京?现如今他们还有找你麻烦吗?”
“离开顾家以后,我想起了你的话,我想出人头地,于是离开了剧团来了南京,现在在剧院工作,你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除了越剧还演文明戏,演出收入还不错,叶夫人是我的票友,还借了房间给我住···”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叶夫人的先生姓陆,难道······”
夏知白感觉到他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却听见背后传来声音。
“允蘅!”
她转过身,看到陆怀瑾一步步走过来,热烈的阳光下,他眯了眯眼睛,眼神停在云栖的手上,揶揄里透着几分讽刺:“这唱的是崔莺莺和张生?只不知是谁做了那拆散鸳鸯的棒子,有趣有趣。”
慕笙看到陆怀瑾,眼中浮现警惕之色,将手收回了袖子里。
“你说什么呢?”夏知白瞪了陆怀瑾一眼,她很了解他,他不高心的时候就会这样子说话。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喜怒无常。
“母亲找你,快去吧。”他勾了勾唇角,走到她面前。
夏知白看了慕笙一眼。
见她有些犹豫,陆怀瑾俯下身来,一身的低气压,嘴角沾着不怀好意的笑:“怎么了?”
“没什么。”夏知白赶紧摇了摇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惹他。但她发现,陆怀瑾对慕笙怀有敌意,并且不带掩饰。
搬到南京不久后,叶清漪办了一场生日宴会,金陵有点名头的名媛淑女几乎都来了,名为道贺,实则是替自家父亲先生或儿子疏通关系。大家心知肚明却依旧得做好表面上的功夫,夏知白应付了几位太太小姐,一边寒暄一边只想打哈欠。
宴会开始,却有一位小姐姗姗来迟,那小姐穿着一身亮眼的水蓝色洋裙,一下就引得瞩目。
“温以宁?”夏知白下意识得脱口而出,她怎么也来南京了。又抬眼瞅了瞅陆怀瑾,他倒是没什么反应。
“伯母好,我是温以宁,代父亲来向您祝寿的。”她笑着递上一个丝绒质的盒子,“祝您青春永驻。”
“谢谢。”叶清漪礼貌的道了声谢,不动声色得看了夏知白一眼。
“这是我亲自挑选的,还望您不要嫌弃。”
叶清漪笑了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流光溢彩的红宝石项链:“你太客气了。”
只是瞧了一眼,夏知白就知道那项链价值不菲,内心不禁悄悄叹了口气。
“伯母喜欢就好。”
“小学妹有心了,忘了介绍,母亲,以宁还是我在美国的同学。”陆怀瑾朝着温以宁笑了一下,有转头对叶清漪道。
“原来是怀瑾的同学,那快落座吧。”叶清漪赶紧让侍者带温以宁落座。温以宁觉得叶清漪客气得挑剔不出任何毛病,却依旧觉得很难拉近距离,她被带到了一张席上,离主桌有些距离。
“允蘅,你的礼物呢?”陆怀瑾提醒呆愣愣站在一边的夏知白。
“我让人去搬进来了。”
“你们准备了些什么,神秘兮兮的。”叶清漪有些疑惑。
只见一个又一个大木箱子被搬上来,宾客间开始小声得讨论。
夏知白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讨不讨喜,走过去拆开了其中一个箱子,露出机器的壳子。
“这是?”
“我见过,这是电影放映机吧?”一位宾客道。
夏知白点点头:“对,我是想这样您在家里便也能看电影了。”
箱子一个个被拆开,机器被安好,夏知白装上胶片,白色幕布上便映出了影像。那胶片是陆怀瑾从电影公司借来的小妇人。
“这是我收到最有新意的礼物了。”叶清漪赞道。
“其实我只是提了个想法罢了,这个机器还是怀瑾弄来的。”夏知白笑着和陆怀瑾对视了一眼。她问过他是怎么能从电影公司那里接到胶片的,陆怀瑾说影院老板娘是他的学妹。夏知白当时只佩服这影院老板是真的好肚量,“好学妹多,办法就比较多。”
叶清漪今天似乎心情十分好:“你们俩都有功,都是好孩子。”
温以宁并不能听清楚那边说了什么,只是静静看着,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里。
“哟!陆夫人,我原本啊是羡慕这放映机,现在啊,是羡慕您有么对这宝贝儿子媳妇,瞧他们蜜里调油的样子,啧啧啧,看来您离抱孙儿也不远了吧。”
叶清漪笑着用帕子遮了唇。就在这时,啪一声,慕笙桌前的酒杯落到了地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叶清漪很欣赏慕笙的才华,他作为客人也在受邀之列。
“不好意思。”慕笙忙着道歉。
“没事,让下人来收拾吧。”叶清漪道。
众人都没有留意这个小插曲。
夏知白看着银幕上放映的小妇人,有些感慨,这部电影在将来的一个世纪里会被翻拍许多次。
白日里,陆维桢和陆怀瑾不在家,叶清漪常常会坐在玻璃花房里喝下午茶,她偶尔会叫上夏知白。
夏知白戴着手套剪了一大束玫瑰放在小桌上。
叶清漪抽了一支,嗅了嗅,又放了回去,忽然问道:“你和怀瑾,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挺好?”叶清漪若有所在得看了她的肚子一眼,“成婚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若感情真的好,怎么会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个······”
“我是过来人,你也不必瞒我。”见夏知白沉默了一晌,叶清漪接着说道,“怀瑾他,在外面,有其他女人吗?”
“没有没有!”夏知白急忙摆手,不知她为何会如此误会。
“果真没有?如此便好,是我多虑了。”她用勺子在咖啡杯里搅了一圈。“那条项链我让维桢送去做慈善拍卖了。”
夏知白知道叶清漪这么做是让她安心,告诉她,她是站在她那边的。
叶清漪观察着夏知白的表情:“那温以宁是温臣衍的女儿,养在外头的。温臣衍倚仗岳家,不敢离婚,对这个私生女倒是宠爱得很,养成了一副任性妄为的个性。”
“怀瑾他有分寸的,不会乱来。”夏知白话虽这么说,但她知道温以宁是陆怀瑾在美国的同学,而温以宁对他的爱慕也从来不加掩饰,她不确定是否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炽热的恋慕,而温以宁在北平住的房子也确实是陆怀瑾帮她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