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白早上起来,觉得胃里还是不舒服,不过也不想惊动叶清漪,不然又得天天喝苦的要命的补药,于是便自己坐了辆黄包车打算去附近医院看看。
医生让她注意饮食规律,又开了些养胃的药让她去药房取药,她取完药忽然便看到了温以宁,不过她似乎并没有看到她,行色匆匆的样子。
夏知白跟过去看见她坐在长凳上,双手交握,有些紧张的样子。
温以宁转过头也看到了夏知白,眼神中带了几丝慌张。
“你······”夏知白的目光落到她手里攥着的单子上。
她咬了咬唇:“我······我怀孕了。”
“什么?”夏知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温以宁未等夏知白继续问,便说:“是陆怀瑾的。”
夏知白只觉得脑子里轰隆响了一下,缓了好一会儿开口:“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北平的时候,”她似乎酝酿了一会儿,说,“既碰上了,我便不打算瞒你。”
夏知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她浑浑噩噩得走在大街上。
“滴滴——”
身后传来的尖锐喇叭声将她惊醒。
夏知白转过身,看到金羡东开着他的敞篷小车跟在她身后,他朝她挥着手,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
“小美人儿,去哪啊,我送你。”
夏知白没心情理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看来心情不好啊,怎么,和陆怀瑾吵架了?”他故意将车开得很慢,跟在夏知白边上,“不要难过嘛,你若是离了婚,我娶你啊。”
夏知白知道他贯是个会说俏皮话的浪荡公子,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你陪我喝酒吧。”
秦淮河畔,十里烟花地,夏知白喝了许多酒趴在船沿上,伸手放进河里,河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映出两岸的灯火璀璨。
“你会水吗?别喝太多,若是醉了,掉下去我可救不了你。”金羡东挡住了夏知白又要去够酒壶的手。
夏知白斜了他一眼,将手收回来:“我才不要你救。”
她和金羡冬坐在小舟上,两人中间摆了一张小案。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你知道的,旧式婚姻,本来也都是父母命媒妁言。哪有什么感情可言。”夏知白摇晃着酒杯说。
金羡东摇摇头:“我倒觉得陆公子对你很是上心。”
“呵。”夏知白自嘲地笑了声,“好了。不要提他了,这酒不错哪儿买的。”
“这是我从关东带来的,日本清酒。”
夏知白抬眼注视着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壁:“你觉得这日本的酒,比之中国的酒如何?”
“各有所长吧,中国的酒味道醇香浑厚,日本的酒清淡温和。”
“金公子这碗水端得可真稳。”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他笑了笑,突然问,不等夏知白回答他便接着说:“羡东,取献东之意,意思是献给东亚。”
夏知白静静地看着他仰头饮下了一杯酒。
“从小父亲便将我送到了竹中家,说是学习武士道精神。竹中家的人在王府时对我毕恭毕敬,可是将我带到日本后······”金羡东停顿了一下,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地笑着,“殴打谩骂便是家常便饭了,竹条,鞭子,长棍,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痛吗?”
“痛又如何?”他忽然拉住夏知白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面前。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美人微醺,确是好风景,他笑了一声,俯下身来微微贴近她的唇。
夏知白想套他的话,面上一副醉态,脑子却异常清醒。
他余光瞄到了夏知白的手,她的手指紧张得抠着衣襟,这个小动作出卖了她。金羡东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
“可你还是一直帮着日本人做事。”夏知白说。
“良禽择木而栖,”金羡东放开她,“况且我没得选。”
夏知白松了一口气,退回船头,手指头也放松了下来:“怎么,你不敢?”
金羡东看着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了,我没有勉强谁的意思,回去吧,我送你,和陆公子把话说清楚,不要吵架了。”
夏知白被他看破,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他又认真得补充说,“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如果你离婚,我是真的愿意娶你的。”
夏知白看着她,愣了一瞬。
陆怀瑾一边看表,一边在一楼大厅踱步,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才听到门口的动静。
他走出公馆,便看到夏知白从金羡东的车上下来。
“你今天去哪里了?”陆怀瑾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
“不关你的事。”她推开他就径直往里走。
陆怀瑾不明白为什么她今天看起来脾气特别不好的样子。
他追上她,抓住了她的手:“你今天究竟怎么回事?现在都几点了?顾允蘅,你搞清楚你已经结婚了。”
“我不是顾允蘅!”夏知白挣扎着想甩开他,冷冷地说,“还有,我们算个屁的结婚。”
“夏知白你什么意思?”他压低了声音,手上加大了力道。
“呵,陆奚,果然是你啊,装了那么久怎么不干脆装到底,你离我远点,我现在看到你就恶心,碰到你就想吐!”
“我恶心?”陆怀瑾简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嘴唇气得发白,“我让你想吐?你就这么讨厌我?”
夏知白没有理他直直往前走。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走到了卧室。
她走进卧室眼疾手快地砰一声关上了卧室门。
陆怀瑾碰了一鼻子灰:“你给我开门!”
门里面无人应他。
陆怀瑾气得伸手推翻了门边立着的花瓶。
哐当一声,屋里的佣人都纷纷跑了出来。
“回去!”陆怀瑾看到佣人涌出来,没好气地斥道,佣人们见他发火只好退了回去。
陆怀瑾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看到满地碎瓷,他懊恼得捏了捏眉心,喊张妈拿了个簸箕过来,自己将碎掉的陶瓷片拾了起来。
“少爷我来吧。”
陆怀瑾摇摇头:“不用。”
他一边收拾,一边听着屋里的声音,似乎没有了响动。她应该睡了吧,他想,自己似乎的确太不冷静。
夏知白躺在床上,觉得很难过,温以宁怀孕了,以后他们就是一家三口,自己算什么?陆怀瑾把她当什么?她知道,旧社会三妻四妾很正常,可现在是民国,一夫一妻制的!陆怀瑾这个混蛋!可是她忽然又想到,她和陆怀瑾本来就不是两情相悦才结的婚,她把脑袋埋在床上枕头里,脸憋得通红,闷在被子里流眼泪。她有点想家了,自己这算是个什么事,在这个破地方,破时代,待了那么久了,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到哪儿都多余。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两个眼睛肿成了核桃。
打开门,夏知白发现陆怀瑾就在门口,刚想合上,陆怀瑾一只脚抵住了门框,强行进了卧室,反手锁上了门。八壹中文網
“你做什么。”夏知白说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她想去推他,却没什么力气。
“你哭了?怎么回事?”
陆怀瑾看着她的脸愣了一下,蹙着眉头,有些心疼地伸手想碰她的眼睛却被她甩开了。
“温以宁怀孕了。”
“你知道了?”陆怀瑾脸上的表情凝结起来。
“我知道?”夏知白抬起头,眼眶渐渐变红,“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这件事你一直都知道?”
“我······”陆怀瑾迟滞了一秒:“我会给你一个解释。你能不能暂时不要说出去?也不要让父亲和母亲知道。”
“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解释,反正我也不在乎。”她不带感情地说道,却忽然发现他拉着她的手上有一道一道的血痕。她忽然记起了昨晚门后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陆怀瑾涩然一笑,手失落地垂了下来:“好,那我便不打扰你了。”
夏知白一个人在镜子前面呆坐了许久,转身拿出了一个大箱子,开始收拾衣物,她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看到他,她便越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多余的存。
眼泪又流了一通,夏知白后知后觉想起来,其实自己无处可去,而且,她待在陆家也不是因为陆怀瑾。她有些崩溃地抹了两把眼泪,把东西又放回远处。
“他们吵架了?”叶清漪听丫鬟说起少爷和少奶奶吵架的事情,据说顾允蘅一回家就和陆怀瑾吵了起来,陆怀瑾一晚上没进卧室,早上他们又吵了一架。吵得很凶,连花瓶都砸碎了。
叶清漪知道陆怀瑾一向是个很克制的人,顾允蘅也不太会无理取闹,有些疑惑地停下了手中描画宋代小品的笔。
她叫来了一个男仆:“你给我去打听一下,昨天少爷少奶奶各自去了些什么地方,究竟为什么吵成这样。”
夏知白将东西都放回原处,一不小心就在柜子最上面看到了一个箱子。
她将箱子取下来,拂掉了上面厚厚的灰尘,里面有几本英文书,是美国出版的医学杂志。最下面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她打开来,不禁怔住了,里面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还有一截断掉的红绳。她认得那是她和陆奚当年在上海街头的照相馆拍的相片,拍完后发生了很多事,她忘了去拿,却没想到他拿来了。她将红线握在手心里,想了很久才记起来,是和谢雨眠一起去城隍庙求的姻缘绳,只是不知怎的就丢了。
夏知白鼻子忽然酸酸的,觉得手里的红绳有点沉,沉得她拿不起来。可是,现在,这些又还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