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这般称呼她的名字，以至于让燕云柳灵魂出窍一般的顿了顿，彼时因为燕云柳此刻‘特殊’的姿势，仿佛两手将越昭然给拢在怀中一般，她的身子也跟着话音一滞，刚转头想跑，便被越昭然一把拉回了原本的位置。“难道你以为，将他们连根拔起会是皇帝此时最想要看到的结局么？”

越昭然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一字一句、分外清晰明白的落进了燕云柳的耳朵之中，她想她并不曾听错，越昭然此刻的意思应当是说：就连皇帝也并非真的想要将所有真相公之于众……古往今来，为人君者所殷切期望和需求的，不过是表面上的家国安泰、国泰民安罢了。也许，越昭然早就已经对这般世态习以为常，甚至也在莫名其妙的变化与过度之间，将一切转化成了眼前轻易可见的真相——该说是，信以为真么？燕云柳并不晓得，自己这般的评论和阐述，是否能让眼前人满意。可是燕云柳心中却很清楚，至少对于越昭然的那句话，燕云柳很不满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燕云柳冷冷落下了话音，终究还是往后一退身子，颓然坐了下来，她并没有直视着越昭然，而是漫无目的的放远了自己的眼光，似乎要望穿整个房顶，直将目光放空到天地之间去。越昭然在燕云柳的问话中轻轻笑了，他的声音更轻了三分，却如同某种魔咒一般，飞速窜进了燕云柳的心里。“你这是明知故问。”

……没错了，燕云柳此举，不单单是在明知故问，更有甚者，不如称呼它为自欺欺人——燕云柳心里明明就很了解越昭然话中的意思，或者说，燕云柳能够理解皇帝的意思。也许在赵大人的背后，会有一个十分巨大的团体，他们之中，有朝廷重臣，或者也会有皇亲国戚、天皇贵胄，所以皇帝不能让他们在一时片刻之间全部走向毁灭与坍塌，因为一个国、一个家，需要这些蛀虫来做底，来贡献……多么令人可笑又可悲的事实，一个家国之中，竟然离不开那些令人恶心的蛀虫！一时之间，燕云柳竟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和表情来面对摆在面前的事情，她只能沉默，沉默之中，蓦然轻声荡出了一声笑。“皇帝处置不了他们，民众揪不出他们，那我们呢…装傻充愣？还是陪着他们做一场最擅长唱出粉饰太平大戏的戏子！”

这样的问话与结局，连平日里最擅临危不乱的越昭然，也根本无法给出回答。这件事实在显得太过重大了，或者说，是牵连甚广，如果说皇帝真的下定决心要将赵大人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那么今天的燕云柳，就不会如此轻松随意的走进紫宸殿又完好无缺的走出紫宸殿！皇帝此举，不过是在给那些人通风报信罢了——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够愈发敏锐的察觉到这些风声，然后尽力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掩盖在尘土之中，至于那个赵大人，不过就是一条壁虎可有可无的断尾而已！他们有着那样百死不回的性命，如何会在意一条小小的断尾？成年人，不以伤疤社交，他们从不如同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作诗讲究是否可为、是对是错，他们只会在意这样做是否比那样做能够获得的利益多！就连皇帝——他的内核也不过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罢了，他能够做出的选择，不就是在所有的可能性之中选择那个对他来说可以做到利益最大化的结局么？越昭然并不因此而对这个世界失望——他只是理解，人与人的悲痛本不相通，同样的情境之下，也许他也会从善如流的做出这种看上去实在令人发指的选择！在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人能够真正做到大公无私——……房间之中的沉默蔓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燕云柳和越昭然相顾无言，也没有可悲可叹的泪水能流千行，最终也不过听燕云柳呼出一声沉重却轻微的叹息，而后站了起来，不冷不淡的落下了自己离开这间房子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文人——我有时能懂，有时…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

燕云柳在离开的同时十分贴心的替越昭然关上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她的动作很轻，心绪却是难言的沉重，而越昭然仍旧静静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初夏的午后却突然挂起了一阵莫名的烈风，很是难得的，燕云柳竟然在这种时节的花树之下体会到了彻骨的寒凉——她并不知道，这种寒凉是来自于这阵诡异的怪风，还是说，这种寒凉压根儿就是与生俱来的，裹挟着一阵夏风的假态外壳，终究吹刮到了她深沉的内心之中。燕云柳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她哥哥为她留下的长剑，身影翩若惊鸿，在茂密却凌乱的花树之中不停穿梭着，剑柄已将被燕云柳握的发热，而剑锋却仍旧泛出冰冷的白光——那是一种从剑客身上染上的杀气，此时此刻，花瓣已将不能满足这柄锋利的渴望……剑身穿花拂柳而过，所到之处，留下的便是齐整易辨的切口，每一道，都夹杂着燕云柳不少的此时此刻的情绪。她忽然想起前几年自己与哥哥在清鸿山的山涧之中练剑时候的场景，那会儿自己正因年岁尚小而跟不上师傅的教授，彼时哥哥带着小小的燕云柳握紧了手中的那柄锋利，用略带轻松随意的口气对她说，“傻妹妹呀，这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罢了。”

是呀，如今的燕云柳才算是彻底明白——“余下一二分，是特别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