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狭窄简陋的单人床上蜷缩着单薄的一团,在黑暗里微微颤抖着。
窗外偶漏进一二路灯暗光,安静地落在那漆黑如墨的发上,冷汗大滴落下,洇湿了大片枕巾。
凉风扬起惨白的窗帘。
“顾连绵……顾连绵……”
恶魔的声音在她耳边温柔呢喃。
“你猜猜,下一个,会是谁?”
“你猜不出来……”
“废物……”
熠熠白光闪烁——
儒雅年长的学者温和地接过她手中的论文,耐心讲解;明媚灵动的少女挽起她的手臂,撒着娇要她陪着去逛街;警服端正的男人皱着剑眉,毫不客气地挑她毛病,摆着一张臭脸,腼腆害羞的大男孩捧着鲜花,笑意温暖……
哗——
血!!!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定格在死亡的瞬间,爆炸,虐杀,咫尺之距的血溅三尺,骨灰里几十块的弹片,肌骨悚栗,偏体生寒。
她站在原地,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咽喉,无法发声,也被千丝万网束缚住了般无法动弹。
只能任由令人作呕的腥气四处流窜,血液漫上她的脚踝,小腿,腰际,脖颈……没顶而过,灌满整个肺,入目——全是尖锐凄厉的血红,沉入地狱,永不超生。
就这样吧……
她放弃了挣扎。
真的太累了。
“好好活着。”
温和的声音淡淡响起,带着些无奈的歉意。
血海散去,混沌中的光影逐渐清晰。
你……必须活着……
撕开重重黑雾,穿过丛生荆棘,去找寻没于最深处的正义与公理。
从此罪恶深埋,英灵安息,苦难和疮痍终将远离。
生生不息……
黑暗中,顾连绵簌然睁眼。
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沾了一滴滑落的汗珠。
瞳孔深处,没有可怖梦魇过后的惊慌与畏惧,习以为常了一般,目光清醒而冰凉,浸浸生寒,甚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漠然。
两秒过后,她转了个身,任冷汗还在额上肆意流淌,她也懒得去擦,便极其冷漠地强迫自己进入下一段睡眠。
“咔——”
门锁处传来轻微的响动。
莹白小巧的耳朵微微一动,浑身肌肉瞬间紧绷。
顾连绵反手从枕下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身手敏捷地跳下床,无声的几步之间,便隐在了玄关边缘的视觉死角,连呼吸都一并屏了起来。
一秒
两秒
“咔哒——”
门……开了。
“刷——”
刀光雪亮……
次日,早晨七点整。
方衍之边走边吧唧吧唧啃着煎饼,绕过一个提着菜篮满载而归的大妈,他四处打量环境的目光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收了回来,有些意外地“啧”了一声。
手里两个塑料袋还在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再有几步路,就能到顾连绵家楼下。
二人今天的任务是去查昨天发现的那个程浩,方便起见,方衍之约好了今早直接开车两人一起,于是便有了现在的一幕。
而至于那一声“啧”的原因……
他的确有些意外,眼前这个小区地处偏僻远离主干道,档次中等偏下,环境实在说不上好,大清早的甚至还能听见动静不小的施工声,稍稍待一会都闹人得紧,更何况要长久居住。
她能休息得好吗。
方衍之控制不住地想到。
虽然他本人自认绝对不是多金贵的人,也对不同水平的经济能力一视同仁充分尊重,可心里就是免不了觉得,那般一身清贵的人物……到底委屈。
十六岁保送x华的天才,不小于个人一等功的过去……
凭着那样的智力,她想要什么生活过不上,偏偏选了条最难的路。
这人还真是……
他摇了摇头,有些唏嘘。
又侧身让过一个背着大书包的高中生,嘟嘟囔囔“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的声音逐渐远去。
方衍之发着怔,嘴里的饼不知不觉已经嚼了二十几下忘了咽,莫名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记忆不由自主地复盘——
“这位便是方队长吧,久仰大名,我是新来的犯罪心理学顾问顾连绵,以后便请方队多多指教了。”
切冰断雪,一眼惊艳。
那道纤秀的身影一直在脑中久久徘徊不散。
一杯豆浆见了底。
方衍之将手里吃完早餐的塑料袋团了团,随手丢进垃圾桶里,表情出现了短暂的迷茫和不解。
……
“早,方队。”
他从昨天琢磨到现在的人迎面向他走来,温和浅笑一如昨日,只是面色显然有些憔悴,眼中都带了红血丝。
“早啊。”
果然没睡好。
方衍之暗想。
“你脸色不好,要紧吗?”
顾连绵十分自然地摇摇头:“没事,换了新地方还不太适应罢了,不会影响工作。”
同时不动声色地想着:出来得急疏忽了,至少应该涂点粉的。
施工的轰隆声愈加刺耳。
苍翠柏树下,微风挑起两人的衣摆,一时无话。
方衍之看着她,似乎是有什么想说,但最终却十分克制地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把手里拎了一路的塑料袋递了过去。
早餐?
顾连绵微愣一下,再次温暖于此人的细心温柔。
“谢谢方队。”
她低低道谢。
方衍之摆摆手说了声“没事”,没提这连饼带豆浆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他虽厨艺极好,也乐意常亲自动手,但一般像这样出了案子忙时也会随便买着对付一下,但今早不知怎么,他就是鬼使神差地起了个大早认真倒腾了半小时,甚至还能算得上十分精心……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
比如现在……
“程浩的资料传过来了你看看。”
车上,方衍之递了手机过去。
顾连绵略一点头,接了过来。
纤细白皙的手指在屏幕上翻翻划划,半侧着的脸颊染上了车窗外透出的晨光,蓦然温柔出了岁月静好的味道。
方衍之本是漫不经心瞥过去一眼,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突如其来的心跳如鼔让他整个人有些不知所措……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程浩这个人从资料上来看是个典型的富二代,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却十足十的草包,他爸当年给他留下的产业,都败得只剩一个空壳子了。不过这只是资料上显示的,具体怎样还是要过去看看。方队你的看法呢?”顾连绵十分认真地盯着手机屏,并没有注意到方衍之的异样。
但半天没得到回答,顾连绵狐疑地抬起头:“方队?”
“啊?”
多年刑警生涯磨砺出的敏锐让方衍之迅速扭过了头:“是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程浩和他爸的关系的确非常好,程浩他妈死的早,他爸程鹏对这个儿子可是宠上了天,而且为了程浩没有再娶,所以从动机上来看,也不是没有可能。”
“方队你没事吧?”刚才方衍之转头转的太快,以至于她什么表情都没捕捉到,但可以肯定的是,方衍之有点不对劲。
“没事啊。”方衍之表面上又恢复了那痞里痞气的模样,一派坦荡之色,内心里却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大清早的这魔怔还真停不下来了,现在分析个案情都能走神,以前从来没有过,对啊,以前从来没有过,那为什么现在……
方衍之极其怀疑他是不是因为之前爆炸受的伤,怕是连脑子也炸出了什么毛病。
不然这两天怎么这么奇怪。
要不去检查一下?
他煞有其事地思考着再去做个脑ct的可行性。
顾连绵看他现在确实也不像有什么大问题的样子,便也没怎么在意,继续平平淡淡地叙述着自己的看法,顺带在领导的再三催促下吃了早餐。
鲜香可口,毫不油腻。
连她这种一向对这些并不在意的人都吃出了不寻常的好味道,目光在上面多停留了两秒,稍稍有些意外。
方衍之看着她的反应,唇角悄悄扬了起来,胸腔里某一块地方莫名其妙就甜滋滋的,整个人的心情也变得十分之好。
鹏程集团——
锃亮的地板清晰映出两人的身影
方衍之出示了警官证。
前台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想是电视以外从没见过热乎着的刑警,是又惊又怕,以为摊上了什么天大的事,畏畏缩缩成了个鹌鹑,结巴道:“程董他……他今天不在,警官,出……出什么事了啊……”
“怕什么,又不抓你。”
方衍之摸了摸下巴,心想他有这么吓人嘛,于是端起了个自认为挺和蔼的笑脸:“说说那他在哪?”
哪知道小姑娘吓得更厉害了:“不,不知道。”
“……”
方衍之净身高一米八六,跟大部分人说话视线都得居高临下,骨相冷峻,棱角凌厉,多年刀山血海里蹚出来的一身戾气不是开玩笑,就算有意收敛,正常人也能感觉到有强烈的压迫感。
顾连绵用眼神示意她来,本就沁人心脾的声音又温和了些许,语调很缓,轻易就能令人放松:“别紧张,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些情况,没什么事的,麻烦你给程董打个电话好吗?”
小姑娘果然好了许多,配合地拨打了自家老总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候再拨……”
“对不起,您拨打的……”
“对不起……”
在第三次手机里传来忙音时,方支队长的脸彻底黑了。
不接……啧。
眼看着这人又要吓唬人家小姑娘,顾连绵叹了口气,拿笔刷刷写下昨日方衍之留给宋海峰的那个号码:“麻烦联系的到他的时候让他尽快配合警方工作,谢谢。”
继而转头:“方队,走吧。”
谁起个大早再扑个空还找不到人的心情都不会好,方衍之打了个哈欠,脸还是黑的。
顾连绵莞尔,从那张俊容上明晃晃地看到了大写的两个字——不爽,估摸着他可能把程浩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只好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大清早的别那么大火气,我刚才突然顿悟了一件事情。”
“什么?”
顾连绵无奈地笑了笑,语调里添了些诙谐:“咱们这种无产阶级朝九晚五的日子过惯了,是不是忽略了一个问题——让一个草包二世祖大清早出现在公司里勤勤恳恳工作的这个要求实在是太高了,草包的正确打开方式是:他还在家里睡觉。”
方支队长觉得顾大学神说得很对,于是二人准备动身去这个罪恶的资产阶级家里看看。
“话说刚才那个号码你也是昨天看了一眼就记住的?”方衍之奇道。
“恩。”
顾连绵一脸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十分平淡,好像就跟弯腰捡了个东西一般简单自然。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就是天生老天爷赏饭吃,羡慕也羡慕不来。
方衍之面部肌肉抽动了几下,由衷感叹出了一句:“不愧是学神啊……”
智力这东西,人比人,一定得气死个人。
想他当年的那个英语……
顾连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余光瞟到了一个鬼鬼祟祟正要往门外溜的人,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刚才在方衍之手机照片里看到的程浩。
“程浩。”
眉目如画的美人压低了声音,朝着一个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
方衍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跟上,默契的仿佛多年配合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