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
回忆被打断了——
顾连绵极轻微地倒吸了一口气,飘荡在阴诡地狱里的灵魂兜兜转转,忽而被这温柔到令人忍不住沉迷的一声轻唤给拽了回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和风细雨的人世红尘之中,让人一时间有些恍然的感觉。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就笑了出来,也不知是在笑着什么。
窗外的阳光正好,泄露进来几许散落在男人修剪得体的头发上,亮晶晶的。
她挑挑拣拣地描述着三年前的案情,极有技巧地挑了有用的重点出来,能省则省,客观而冷静,至于其他不必要的,譬如她自己个人的感受,却是半个字也未流露。
她本是不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的,奈何杨达的出现,让她清晰地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及以前的种种猜测一一落实,为了保证衍之他们的安全,让她不得不改变了计划。
“安停舟这个人极其危险,他善于心理暗示和蛊惑人心,而且根本没有正常人道德感和负罪感,他……很有犯罪的天赋,并且这种天赋在经过实践后让他愈发的得心应手,所以……”
“很难过吧。”
“啊?”顾连绵一愣,堪堪咽下了她还未吐出口的种种嘱托,在肚子里打个转儿,销声匿迹地遁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方衍之覆住她袖筒下微微颤抖的手,叹了一口气:“你情绪一紧张的时候小指会抖。”
顾连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把手抽了回来,触电般的,动作之猛烈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她反应过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长期在暗处窥探着别人,犹如鬼魅,忽而自己暴露了些蛛丝马迹让人捕捉到,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本能地升出一种危机感来。
“我知道。”方衍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别多想,你要知道,对于喜欢的人,自然是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错过的,注意的细了一点,也无可厚非吧。”
原来还可以这样……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个亲近之人的逝去可以难过到痛彻心扉,但她过往的生命里所面临的,只有不停的失去和接连的死别,情绪超过负荷之后,可能只剩下了麻木不仁的冷静吧……甚至,隐于深处区别于正常人的异化。
虽然衍之已经走进了她的心里,但要让自己的情绪暴露在他人的眼前……她根本做不到啊。
于是她佯作无事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凝重地接着道:“以前证据不足我没法确定,但是现在……从我来起和你办的第一场案件,你还记得吗,我们去追程浩时撞我们的那辆捷达,出现的时间如此之巧以至于干扰了我们的侦查方向,我当时就有所怀疑,但是仅仅是我个人的猜测所以只能就此作罢,但是后来,我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周羽她女朋友出事的时间是十年前,为什么他要搁这么长的时间他才要报此仇,这中间一定是要有一个催化剂来促进他的行为,还有,以我们后来获取的周羽的资料看,他的数学不算突出,也并未掌握那么高的计算机技术,那其中的这个空档,又是谁补上的?”
这些点点滴滴东西他们不是没有发现,但按照现在上下心照不宣的规矩,只要凶手落了网,至于后来查到的琐碎他们基本上不会重点关注。
毕竟人力有限,上级也不怎么重视,新发生的案子又层出不穷,如果没事找事地去多此一举,纯粹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谁也不是圣人不是。
“所以后面是有一个幕后黑手一直操纵着一切,怂恿着周羽进行了犯罪并且一直在帮助着他?”方衍之眉头一皱,以往没来得及整合的细节慢慢都浮现出来,在脑子缓缓拼凑出一个链条来。
“还有郁夕颜的那次,人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了,原本的医务人员被打晕在厕所里,监控同样也被破坏了,按说星余那小子在捣鼓电脑这块也挺厉害的,连着两次却都碰到了更为巧合的计算机高手,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以及……当时没有人思考过,郁夕颜一个沉默自卑的小姑娘,就算是人格分裂了,这么精密的杀人手法,如果没有人教给她,她真的可以无师自通面面俱到吗?
“杨达,当年他在桐大的时候,就是计算机专业的,而且是他们专业的第一人。”
“等等”方衍之有些疑惑地看她,眼神有些奇怪:“这个杨达跟安停舟到底是什么关系,能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他,你刚才也没有提到过啊。”
这二货又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顾连绵的心情又一度被搅的一言难尽。
“这我哪知道,我跟他们又不熟。”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才又正色了回去:“不过后来我去桐城工作的那段时间倒是查过,安停舟和杨达小时候一起被拐卖过,消失了两年的时间,但至于这两年的时间他们去了哪,干了什么,我就不是很清楚了,而且据说安停舟他父亲也是个警察,当年因为先救了别人而错失了救他的机会,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方衍之“啧”了一声,给出了一个中心总结:“所以这是一个被自己老爹坑了怀疑人生后联合基友报复社会的故事。”
顾连绵:“……”
虽然这个说法听起来好像是有点不对劲,但不得不承认……总结的完全正确。
“从三年前到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挑衅你。”方衍之挠挠头,想说些什么又不太敢开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点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啊,他……”
“没有。”
顾连绵一眼便看出他在想着什么,开口解释道:“他对我不是那种感情,他这种人根本不可能对任何人产生感情,至于为什么要挑衅我……呵。”
她冷冷地笑起来,眼底一片阴霾。
“论学术能力,我确实不如他,但沈教授却一直把我当做他的得意门生,对安停舟则始终比较冷淡,他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无能,找回他丢失的荣誉感而已。”
还有这么小心眼的?方衍之的认知被再一次刷新。
“沈教授慧眼如炬,又怎么会看不出他是哪路货色,那种人渣王八蛋怎么配跟你比,再有天赋怎么样,连人性都没有。”
方衍之嘴里愤愤地骂着,手里的水果刀在他修长而灵巧的手指上翻了个漂亮的刀花,继而落在那又大又圆的苹果上,他削苹果的技术极好,旋下来的苹果皮宽窄适宜,薄厚均匀,且从头到位都没有断过。
顾连绵就那么怔怔看着他削苹果的手出神。
这人怎么自己说什么就信什么?如果以后他得知了她……
安停舟的确跟她没什么关系,但三年前的那场案子的原因,也绝非如此简单。
男人有些气鼓鼓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嘴角一弯,笑了出来,阴冷之色一扫而空,又回归了平时的温和模样:“哪有你这样哄人的。”
“我哪有,我说的是实话。”方衍之温柔地把刚削好的苹果递给她,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旁边的输液袋……恩,还有小半袋,还得一会呢。
“不管是你们的犯罪心理学或是其他各行各业的技术和知识,终归只是一种工具罢了,用它的人心是红的,它就是造福社会的利器,用它的人心要是黑了,它便是助纣为虐的帮凶了。人心不正,能力再杰出,也不过是阴险狡诈之辈,我想沈教授也一定是看出了这一点。”
安停舟……安停舟……这个人欠连绵的,欠那些无辜惨死的人的,他都会陪着连绵,一一替他们讨回来。
而她藏在心口处那些深深的创伤,他也一定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慢慢抹平。
他有信心。
“别难过。”方衍之伸手轻轻顺了顺她乌黑的长发,带了无限宠溺缠眷的意味来,柔声道:“你今天已经很累了,别想了,明天再说吧,现在你不是孤军奋战,万事还有我呢。”
顾连绵怔怔看着他,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嚅嗫了半天,只吐出了一个“好”字来。
他们都是被生活苛待了已久的孩子,面对种种恶意总能游刃有余,却独独已经不太习惯于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了。
就好似……
最初觉得寒冷的人给他一个火盆他会觉得暖的舒服,而已经冻久了冻僵了的人仅是把他泡进温泉里,他只会觉得彻皮彻骨的疼,真的太疼了。
由麻木到复苏,哪有那么容易呢。
方衍之明亮的眸里忽而浮上一层深深的懊悔,颇有些难过:“就是这枪伤太严重了,一定会留疤的,我……”
这个傻子,怎么还在纠结这档子事……
顾连绵压下满心的翻江倒海,只是轻轻笑了笑,然后凑上去轻轻亲了他的脸颊一下,瞬间就打断了男人接下去的所有自我唾弃。
“你值得。”
她微笑着,眼神却是无比的认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像是要把人刻入灵魂。
“你值得。”她又无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值得她全部的倾心以待,值得她所有的以命相护。
!
人民之楷模高风亮节的方大队长瞬间当机,满脑子的信号都接触不良了,被雷劈了似的呆在那。
顾连绵看着眼前这人的傻样笑得更开心了,拿手轻轻戳了他一下:“傻站着做什么,赵局不还让你一会去趟局里,还不快去?”
“哦……哦,这就去,这就去。”
“砰——”
某队长一头撞到了门上,继而抱着老脸都丢光了的崩溃心态落荒而逃。
“噗”顾连绵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人怎么越来越像个小学生了,总有一种早恋的奇妙错觉呢。
天空澈蓝。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思绪又飘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