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让我能顺利成为队长的那次一等功是怎么来的吗?”
他这样问,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
仰望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男人眼眸里仿佛酿满了陈年的苦酒,经年隐而不发,再想宣泄而出时,却早已没了年少时的烈曳如火,只留下了苦涩的平静和钝痛,深深沉没进了灵魂里,然后刀琢斧磨出了血淋淋的八面玲珑。
那些需要独身一人硬挨过来的苦楚,终于在一次次挫骨削皮般的经历下淬炼出了一腔百折不挠的坚韧。
因为……要么倒下,要么强大。
于他而言,别无选择,哪怕踉跄,也得一直前行。
于是她答:“我知道。”
顾连绵的心里非常清楚,公安部的个人一等功绝非轻易,那几乎全都是拿命生生拼杀出来的,眼前这个人曾为了清零行动的胜利在毒窝里卧底过两年……这也是他的伪装能力为什么能那么登峰造极的原因。
因为那时他只要出了一点差错,丢掉的,可就是性命啊。
曾在极恶之地与鬼共舞,面具厚重,品遍了人性中的至阴至暗,却仍未改变骨子里的善良美好,他是真的用童年时的温暖和那些可亲可敬的亲人,治愈了自己的一辈子,甚至影响了身边之人的人生。
方衍之点了点头,没有多讲那两年的卧底生涯。
那是他生命里最煎熬灰暗的两年,可能他的内心还是不够强大,起码目前为止还是无法做到像顾连绵那样,将最不堪的过往轻描淡写地归于平淡而冷静的三言两语和一句“都过去了”,可他也不愿在一滩已成回忆的往事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丁点仿佛弱者的失态,所以,他选择避而不谈。
在那两年的每一天里他都犹如在大火上烹烤,痛苦不堪,可真正让他感到绝望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他用力捏了捏鼻梁,顿了一会,才开口缓缓道:“我刚才说了,罗叔在行动中落到了毒贩的手里,他被带了回去,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群畜生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否则一切的部署和努力都会前功尽弃,真的,我不是个心理素质强悍到无懈可击的人,好几次我都差点忍不下去了,可他一遍遍地拿眼神制止了我。”
那种目光,应该一辈子都会牢牢刻在他的脑海里,直至死亡。
在一张因为过度劳累和接连打击而变得比同龄人要衰老许多的脸上,在一双视力减退甚至要微微眯起才能聚焦的双眼里,鲜血覆盖的空隙中,迸发出的那种如刺刀般凌厉如烈火般嚣张能撕裂一切肮脏的魑魅魍魉,那样不可一世的目光。
长久的不幸和极端的痛苦真的会使一个原本骄傲的灵魂软弱和怯懦下来吗?
他给了这世界一个最响亮的答案。
“罗叔被抓的三天后,我们组织了第一次的营救行动,没有第二次,因为第一次,就已经彻底的失败了。”
方衍之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没有暴露,却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并且,他们决定杀掉罗叔。”八壹中文網
听到这,顾连绵的瞳孔微微放大,因为她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于是她紧紧地握住了那双颤抖着的冰冷双手。
迎着微末的月光,男人轮廓锋利的侧脸上蓦然就蜿蜒而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那些畜生把枪扔给我,你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吧……那时,我走向他的距离不过几米,脑子里却已经过了无数个办法,可是没用,没一个是有用的,我甚至都准备什么都不管地跟他们拼了。”
虽然他知道拼了也没用,他的面前,是他伤痕累累的亲人,他的背后,是一排稍有异动就会毫不犹豫地指向他们的……黑黝黝的枪口。
他真的想崩溃,但是他不能崩溃,他又哪里有资格崩溃呢。
“罗叔知道我下不去那个手,于是……他装作与我打斗把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的心口,抓着我的手……扣下了扳机。”
“嘭——”
一声枪响,原来是可以恐怖成那样的……
子弹炸裂开罗叔的心脏,洞穿过他的身体,血液从身体的残缺处喷射出来,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瞳孔一点点涣散,呼吸一点点消失……有一瞬间他居然生出了一种自己也死了的错觉,然后被身后那群鬼们兴奋的笑声淹没,他得继续戴着那张快嵌到脸皮上的面具,继续附和着他们……笑。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午夜惊醒,冲到洗手池边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却仍觉得满手的血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方衍之拿手抹了一把脸,似是也要强迫自己抹去过往的所有沉痛:“我是沾着他的血,才成功卧底到清零行动全面收网,才能活着拿到那个一等功,然后当上这个队长,可是他,却永远只能躺在冷冰冰的坟墓里了,我亲手,杀了他。”
他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了手掌,脸朝着顾连绵的反方向撇过去,只给她留下一个半侧的后脑勺。
三年过去了,他以为在翻出这段旧记忆时,起码他能够维持表面的平静,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对自己太过高估,有些伤口划在灵魂上,那就是一辈子的噩梦,要么慢慢变淡已是大幸,要么,再经历一个比之更可怖的噩梦,然后或疯或麻木。
“错不在你,衍之。”
顾连绵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发根硬的有些扎手,像一只长满了刺的刺猬。
“弗洛伊德在心理动力论中把精神分为三大部分,本我、自我与超我,超我比重过高的人往往会更加痛苦,因为善良的人永远都在谴责自己,罗叔是烈士,是英雄,但你的一等功是对你两年刀尖上舔血的卧底生涯的褒奖,是对你摸清毒贩二十一个窝点最后能顺利一网打尽连根拔起的肯定,这份荣耀,你实至名归。”
“真正罪孽深重的是那些已经被绳之以法的毒贩,是那些我们毕生都要与之奋战到底的黑恶势力,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罗叔,还有我,你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你延续了你父亲和罗叔的信仰,成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队长,所以啊,你要不断变得更好,把他们的精神传承下去,深陷过去的纠结和无用的苛责己身并不适合你。”
“毕竟,你在我的心里,可一直是个太阳。”
方衍之吸了一下鼻子,猛地转过来把她揽入怀里,声音隐隐有些哽咽:“你怎么能这么好。”
“也就一般好吧。”
顾连绵捏了捏他的后颈:“好了,我们说说江以谦,这一路上听情况都觉得此事太过蹊跷,我们早作筹谋打算,过去的事改变不了,我们至少还可以去改变将来的。”
“嗯。”
方衍之收紧了揽在她腰间的手,似是通过对方身上的温度,又被注满了翻开过往伤疤的勇气。
江以谦啊……
那次行动给他带来的重大打击,一方面是来自罗叔的死亡,另一个方面让他更加无法接受是……在数天他和局里里应外合的查探之下,揪出来警方的告密者居然是他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工作一直以来的兄弟江以谦。
他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是如何在这两个方面的日夜纠缠下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伪装成一个点头哈腰的马仔直到行动结束,那一段时间超负荷的心理打击,让他在结束一切后接受了不短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
他的那位兄弟,是一个非常谨慎和心细如发的人,这让他第一时间就能发现自己的暴露并消失得无影无踪,方衍之曾经与他并肩作战时,这点弥补了那时他本身性格的很多不足。
不过当时的他有多敬佩这一点,在行动结束后他发了疯一样四处搜寻那人而每每落后一步时,他就有多痛恨这一点。
说实话,铁一般的各种证据摆在他的面前,物证,人证,所有同事们一致肯定的答案,理性上怎么着也该认清这个现实了,可是心底里就是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锲而不舍地叫嚣着,这其中一定有哪里不对,以他对那个人的了解,怎么会呢。
不过两年的分别,真的可以把一个熟悉的人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吗?
从少年到青年,他认识的江以谦一直是人如其名的谦谦君子,对谁都谦逊有礼,话不多,却实打实地脾气很好,多年来甚至都没有与旁人发生过口角,哪怕是在警校那个一群毛头小子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方。
在他和肖煜一帮子人斗气争狠胡来胡闹时,江以谦只是闷不吭声地窝在哪个角落里翻着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专业书,上面拿红笔密密麻麻做满了批注,对他们让带饭让答到这些差使也都是有求必应,发展到后来那帮子混小子对那家伙使唤得愈加过分,他实在看不下去制止了一顿才算完事。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当然想不通。
所以在他披肝沥血的卧底生涯结束后,他坚持拒绝局里给他放的长假,也不管一身大大小小的伤,不眠不休跟魔怔了一样找了他一天又一天,他就想找到了听他说一句不是他,然后将所有的隐情一一说明白,这是那时支撑着他过度透支的无论身体还是心理的唯一念想。
可是他终究没有等来一个解释,而是,毫不忌讳的承认,和对这些年来他自以为是的兄弟感情的一记大大的耳光。
他最后是在一家废弃钢厂找到江以谦的。
那人随手拉了把铁锈斑斑的椅子,很从容地坐下跟他开口打招呼。
“好久不见啊,衍之。”
是啊,好久不见,两年前他被派去执行任务时,他们喝的最后一场酒分别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重逢时的一句“好久不见”,居然是这般情形。
疯狂的烈火在胸中燃烧了多个日日夜夜,突然就在那一瞬间平静下来了,平静得令人绝望,平静得他甚至还有点想笑。
他听见自己麻木地开口,做着最后的挣扎:“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坐在椅子上的人摇摇头,干脆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啊
大脑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条弦,突然“啪”一下,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