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他妈别活了吧。
脑子里只剩了这么一句话。
方衍之是真的被刺激疯了,下脚用了近十成的力气将眼前之人连带椅子一块踹翻到地上,通红着眼眶,带着满眼血丝恶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怒声咆哮——“为什么?”
为什么出卖罗叔一行人行动的人是他,为什么让他不得不亲手杀了自己亲人的人是他,为什么……
沉甸甸的仇恨狠狠砸在过往的兄弟情义里,砸出了满心混着皮肉的血花,讽刺又悲哀,搅和在一起,剜心挖肺地疼。
真的太疼了……
疼得他整个上半身都微微佝偻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倒吸着凉气,吸进去却觉得整个肺都火辣辣的。
被铁窗栅栏分割出的残破暗光斑驳在两张年轻的面孔上。
江以谦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歪头呸出口血沫子:“有什么为什么的。”
那张清秀的脸上勾着他从未见过出现的嘲讽笑容:“衍之,我想你应该是对我这个人有什么误解,我就是一普通人,没有你那么崇高的理想,你伟大,你光荣,我就一小人,我只为我自己而活,你明白吗。”
他的语气平稳到了寡淡的地步,却一字一句都是钢刀入肉的诛心之语——
“你要的理由很简单,我需要用钱,而他们提供出了非常丰厚的报酬,非常丰厚,况且本来按计划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只不过出了意外,很不巧地……被你们发现了而已,哦对了,还有……”
“够了!”
方衍之忍无可忍,一拳砸上了江以谦那张清秀无害的脸,半截子断牙霎时就飞了出来,砸到水泥地里无力地弹跳了几下,然后和着血隐没在灰尘里。
他心中恨极,野兽般逼至绝境的咆哮中却隐隐夹杂了哭腔:“需要用钱你跟我说啊,你跟我开口啊,只要你一句话,多大的困难你开口我会不帮你吗,我们想办法好好解决事情,你犯得着非要那样吗——”
“去你妈的好好解决!”
江以谦冷笑一声,反手回给了他一记肘击:“方衍之,我他妈真的是恶心透了你这永远副高高在上天下第一号大善人的嘴脸,我需要你的可怜吗,你什么都能解决是吧,好,我让你看看你怎么解决。”
语罢,他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退后两步,随即“刷”一下拉开自己的袖子。
“来,睁大你那双正气凛然的眼睛好好看看,现在你还觉得只要我开口一句话,你就会帮我吗?”
——修长的手臂上,俨然是一排狰狞的针孔,在白皙的皮肤上点点滴滴,密密麻麻,一圈圈黑印自针孔圆心处扩散开来,如同久治不愈已然腐烂的疴疤,刺眼至极。
!!!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脸色苍白的那么病态,他居然……他怎么……怎么能……
方衍之震惊地退后两步,半天没说出话。
现在想来,当时他确是被滔天的惊怒冲昏了头脑,直到这次得知江以谦还活着的讯息后,许多藏匿在冰山下的隐秘疑点如电流般“滋滋”冒出来,噼里啪啦的在大脑里交火,一瞬融会贯通,曾经无数次回想和分析的细节清晰如昨,现在……就差求证了。
吸毒?反水?叛徒?
他当时怎么就真的被江以谦那孙子给骗过去了呢……
“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
烈烈骄阳,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国歌庄严,挺拔如松的一排排年轻警察目光清澈坚定,语声掷地铿锵。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高悬的警徽,尚且未沾血迹、不曾浆洗的一身身崭新警服,年少时一腔孤勇刻下的忠骨。
“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宣誓声振聋发聩,并排而站的兄弟俩曾默契地在心中发誓日后也要并肩而战,不负誓言,金色的阳光笼罩在他们的身上,宽阔的柏油路,光明的仿佛能一生走到头。
三年前的方衍之当然不可能想得通,他把拳头捏的咯吱作响,心里愤怒又茫然。
“你看,难道你还会帮我去吸毒不成。”
外面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的警笛呜哩声,里面却静的连落根针都听得见。
江以谦随手把袖子拉下来,嘲讽地勾了下嘴角:“按你方大英雄的作风,我想都不用想,你一定会绑了我给我强制戒断,并且想当然地认为这么做理所应当是为了我好,是吧?”
“江以谦!”
难道不对吗,难道让他助纣为虐地帮一个缉毒警吸毒,最后结局是一针管开天窗给活生生地打死那么没有尊严的死法吗。
方衍之指着他声嘶力竭地吼,眼圈直接红了,瞪向他的目光里全是沉痛失望和恨铁不成钢:“你他妈的是个警察,是个警察,你是个缉毒警啊你到底还记不记得——”
高考志愿那一栏两人如出一辙的公大,留在训练场上受伤时的鲜血和精疲力尽时的汗珠,警官证上的二寸免冠照……
这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简直……太他妈的可笑了。
……
“如果我的推理正确的话……”
天台上的方衍之紧紧闭上双眼,吐出一口滚烫又颤抖的热气:“吊出淼水村,还有把消息传给萧挽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他。
之前种种,不过是为了埋一个更长,更深的鱼饵罢了。
用这种方式打造一个更完美的卧底,亏他们想的出来……
他摇了摇头:“我继续说。”
……
江以谦面色阴郁地拿袖子抹掉嘴角的血,毫不客气地回瞪回去。
他的身形比一般男人要瘦削些,也看不太出来警校生标配的一身肌肉,长相并不十分出众却胜在清秀温和,有一种烟雨江南般淡淡的书卷气,但此刻,他的目光像是淬满了毒液般,阴狠又刻毒。
“不用你提醒,如果可以我也想好好走在阳关道上,谁愿意弄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但你是不是忘了,我的毒瘾,到底是怎么染的?”
方衍之怔了一下。
那是在一次行动中,江以谦和另外两人伪装成买家去和毒贩交易时出了情况,为了打消毒贩的怀疑,江以谦不得不以身“试货”,这才染上了毒瘾。
可是后来他分明已经戒掉了。
“你……”
“是啊,我又复吸了,你他妈真的以为那东西是咬咬牙就能过了的事吗。”
江以谦一步一步逼近他:“我告诉你,那玩意是心瘾,一辈子的心瘾,一旦沾上一辈子这个东西都不会放过你,哪怕你短时间内戒了,刻在心底里的渴望只会隐晦地愈积愈深,伺机而动寻找机会,然后再次让你不可超生,一辈子,无休无止……呵,无休无止,永无宁日。”
江以谦冷眼看着他曾经的挚友气得浑身发抖,突然手臂发力,爆发出了一层浅薄而精悍的肌肉线条。
他提着方衍之的领子将人掼到灰白墙面上,眼睛里瞬间迸出激烈的恨意和复仇的痛快来,好似压抑已久,终不堪重负地崩坏,然后流露出被君子缰绳套了许多年的肆意疯狂来。
“你问我为什么?那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我为了任务甚至不惜染上毒瘾,弄得狰狞可怖几乎去了命才戒掉,而你在卧底之前就被上级预订好了副支队之位,卧底之后更是直接就准备正职了,谁她妈没有牺牲,你敢说你的牺牲是最大的吗,你凭什么,就凭你有一个烈士老子和一堆公安系统的叔叔伯伯们的照顾,我们这群人活该再努力也就是给你们这些天之骄子打工的喽啰吗?”
“为什么警校里人人瞩目、明日警界之星的是你,所有的赞美和鲜花都属于你,从我认识你以来我哪怕付出比你再多的努力,取得第一的永远是你,而我,就是一个可怜至极的万年老二罢了,你只需要站在高位者的位置上对我名为帮助实为羞辱,你永远正气凛然、光芒万丈,怎么样,其实每当这些时候,你那颗骄傲的内心一定非常得意吧。”
“你……”
方衍之掰住他的手,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额头青筋清晰可见,僵持了许久,一行鼻血突然就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他几乎是在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往出挤:“我,没,有。”
这么多年的兄弟,原来……他竟是这么想的……
鼻血从他线条凌厉的下颚滴落下来,落在前襟上,染红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胸膛上。
一贯口才绝佳的人现在却只说得出来这三个字,其他的和着血沫子哽在了喉口,再也无法吐出一句。
江以谦的瞳孔里隐有残忍的血色:“你不是要当队长吗,作为贺礼,我让你这个天之骄子就算自此能平步青云,也永远笼罩在亲手杀了养育自己成人的恩人的阴影之下,也永远是一个满手亲人鲜血的刽子手,既然无论怎么样都要被你的光环淹没到阴影里,那我就只好……换种方式了……”
“嘭!”
方衍之双眸赤红,一个勾腿反剪颠倒局势。
两人搏命式地扭打在一起,拳拳到肉,腿腿断骨,血沫横飞。
直到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从江以谦的后腰处悄无声息地抽出来,猝不及防地钉穿了方衍之的腕骨,“锵”一声嵌进了地面里。
“呃——”
银白的刀锋,漆黑的刀柄,殷红的鲜血,被一刀穿透的手腕,翻开的皮肉,地面上肮脏的尘土。
方衍之迅速压住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逼出的惨叫,再次望过去的第一个本能目光,居然是——不可置信。
即使二人已经反目至此,可在潜意识里,他仍是不相信江以谦,居然会用匕首偷袭。
而他同样也没有来得及注意到——握住刀柄的年轻人十分微妙的目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