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钟摆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摆动,由于实在太为破旧还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凌晨一点了。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连绵数千里的绿色化为暗影,遥遥望去无有穷尽。
巡逻的马仔绕到老板的视线盲点,悄悄活动着筋骨打了个重重的哈欠,眼皮子才无精打采地睁开了一点。
煞白的灯光下,安停舟那张漂亮到毫无死角的脸上却完全没有困顿,半张没于阴影半张被映得愈加森白,瞳孔深处泛着由于极端兴奋而微微发绿的光,兴致勃勃地盯着实验室那已经紧闭了好几个小时的门。
……顾连绵还没有出来。
安停舟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磨拭着自己的下巴,突然就轻轻笑了一声,不明意味。
一杯温水适时递到他手边。
不冷不烫,恰到好处的温度,玻璃杯口氤氲着丝丝缕缕雾白的蒸汽,暖意融融。
头顶上沙哑低沉的嗓音淡淡响起:“你今天一天一口水都没喝,不渴吗。”
虽是问句,语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是杨达。
安停舟今日倒是看起来心情极其不错,和颜悦色地冲他笑了一下,摆摆手:“不用了达子,我不渴。”
不得不说,这人真的是生了副好皮囊,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卧蚕灵动,唇鼻更是精秀,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又楚楚温柔。
若是单从出色的相貌和智商来看,顾连绵和安停舟两人还真是相似,甚至在两人一颦一笑的细微气质间,都的确是同一类型,可若是时间一久,便能发现明显的差异了。
安停舟这幅壳子下的灵魂腐朽的太厉害,太疯太邪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杨达没再说话,一贯毫无波澜的眸子却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亮,像是骤明的星辰,流光乍然闪现,死气沉沉褪去,衬得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那只手还是执着地没有收回去,在原位置稳如泰山地僵持着。
杨达眼睛里的东西过于深沉复杂,旁人看不懂,而看得懂的人从来不看,也不愿分出精力去懂。
发现杨达这种莫名坚持的安停舟有些头疼意味地接过来,口气里添了些抱怨意味:“你怎么总这样。”
杨达不吭声,低下头去,又恢复了往常的木头人样子,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只是错觉。
安停舟仰头咕嘟咕嘟几口灌完,随意一抹嘴,把杯子塞回他旁边的人怀里:“喝了喝了,你别再这么一声不出地站我身后盯着了,估计里面还得一会,你说两句话,无聊死了。”
不知不觉就带了点无理取闹的颐指气使。
杨达自然发现了,却没有不快,眸底竟隐隐有些温和:“说什么?”
“什么都行。”
安停舟扒拉着自己那头亚麻色的头发,十分苦恼他身边这个唯一还可以说得上话的同伴……嗯,就是同伴,为什么这两年的性格是越来越无趣又难懂。
明明小时候就比现在可爱多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杨达不知道那么多心理活动,只是点点头:“好。”
继而往那扇老旧得快不行了的门上看了一眼,转头,道:“所以你真的相信她?”
“不。”
安停舟轻笑了一声,眼睛里全是发着光的自信:“我是信自己。”
“信你自己真的可以改变她。”杨达接口道:“就为了改变她?把她变成和你一样的样子,我不认为你真的对那位能获多少利润的事能有几分上心。”
这次的语气里已然微微起了波澜,难得对着这个人有不赞同的意味。
安停舟心里略有诧异,也有些许不快,一双好看的眉毛闻言就皱起来了。
“达子,以前你从来都不管这些事的。”
从来都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有半点异议和置疑,为什么现在……就连这个人也要反抗自己吗?这一步是反抗,那下一步会不会就是背叛?
不,他绝不允许。
谁都可以,这个人不能,绝对不能……
“她跟你不是同一种人。”
杨达没理那骤然冷下来了的眼神,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安停舟肩膀上,就那样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神色十分认真。
“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放下你的情绪,好好想想吧。”
他几乎没怎么有过那么认真的眼神。
……虽然杨达十分清楚,他说这话完全不会有用。
毕竟,疯子是沟通不了的。
果然,下一秒,他的手就被恶狠狠地甩开了,安停舟眯起眼睛森森地凝着他,声音里都快结了冰碴:“杨达,你什么意思。”
意料之中。
“……算了。”
被他点名的人本也没指望他能听进去,便摇摇头:“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安停舟似是被这副不冷不淡无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给完全激怒了,打定主意是要不依不饶,双凤眼里“刷”一下升起暴怒的赤红。
周围的喽啰看这架势,噤若寒蝉地躲远了些,生怕被当出气的炮灰或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灭口。
杨达依旧十分平静。
安停舟“腾”地站起来一把拽着他的领子将人怼到墙上,近得鼻尖几乎都要贴到一起,直勾勾的眼神带着恶狠狠的怒意。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这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牙齿缝外挤出来的,带着点恨恨的意味:“到底什么意思?”
通常来说,两个男人到这个距离,如果不是第二种可能,便是要打架的。
可这架注定打不起来,因为他们中有人永远不会还手,可如今绝对不会还手的那个人眼睛里,却闪烁着就连微表情造诣不俗的安停舟都无法理解的奇异光芒。
那被强自克制数年的疯狂破土而出,那般凄厉又绝望,丝萝般蔓延席卷,铺天盖地,带着扼死的决意。
深刻的苦痛如有实质,深深镶嵌在那道影子一般的魂灵里,至死方休。
那眼神……真的太痛了。
正是这一瞬,安停舟愣住了。
原来他……竟也会有那么激烈的情绪波动。
他也那么痛苦吗?八壹中文網
可是……另外一层,他为什么看不懂,他不应该不懂的,到底是什么,明明很熟悉,为什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为什么?
也是这一瞬,杨达扣住他的手腕,轻易地便把人锁到一旁的沙发里,手撑着靠背居高临下地深望着他,锁着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撑在眼前的手臂上,肌肉在肉眼可见地抖动,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
“你……”
今天的杨达太过反常,安停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搞得有些发懵,他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脾气实在太差,他也受不了自己了?还是他也害怕自己,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杀了他,毕竟他真的说过这句话,还不止一次。
可,那是吓唬他的……不是真的。
安停舟可能杀世上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费了大精力研究的顾连绵,可若说还有绝对不可能伤的性命,那个人一定是杨达。
他也知道杨达绝对不会背叛他,可他又时时刻刻怕杨达背叛他,然后通过极端的方式去表达。
……这是他身边最后一个人了,但他好像的确对他挺不好的。
他是不是把那些话当了真?那到底要不要解释一下……
安停舟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之前的怒气不知不觉地就悄无声息地散了个干干净净,表情变得和缓下来,不再有那么强的攻击性。
空气沉默又微妙。
杨达的目光从那张怎么看都毫无瑕疵的脸上一寸寸移过,嘴唇哆嗦了半天,终究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时间多过一秒,眸子里的悲哀便浓重一分,直到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狠狠闭上那只完好的眼,起身退开了好几步,脚下有些踉跄,可再睁开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再也无法找到一丝踪迹。
论伪装,若杨达不愿,旁人一辈子都不能从他的表情上解读出什么,就连安停舟也不能。
安停舟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就听杨达低低道了声“抱歉”,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停下来,没回头道:“刚才那些话没有别的意思,随口一说,你不用多想,跟以前一样,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安停舟没有应声,杨达也不在乎,伸手就去开大门。
“吱嘎”一声,尖锐刺耳。
室内的马仔小弟们早被赶了出去,偌大的空间里一时只有这两人保持着尴尬又诡异的气氛。
终于在杨达要迈步走出去的前一瞬,安停舟终于回过神来了,两三步冲过去死死卡住那扇全是灰的铁门。
杨达试着扳了一下,没扳开,也不好硬来,以为是安停舟反应过来了要冲自己发火,便从善如流地松了手站到一边去,安静地等待着下一秒的狂风暴雨,一脸的淡定。
谁料——
“我记得你小时候说想去普罗旺斯,等这两天事完了,呃那个,要不要去?反正我正好也有空,就挺闲的,反正……去不去?”
安停舟摸了摸鼻子,没发现他这辈子都没再对第三个人有过这语气。
狂风暴雨没有,倒是有一句听起来颇为不情不愿的邀请。
杨达愕然抬眸。
安停舟磨了一下自己的后槽牙,几乎是有些恼地又说了一遍:“问你话呢,到底还要不要去?”
杨达的眼睛里渐渐带了笑意。
果然这人人从小到大,一直没变的……还是那别扭的示好方式。
那时——
天空湛蓝,空气清甜。
两个少年躺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笑得张扬放肆。
微风款款。
长得好看的那个抓了一把草丢长得一般的那个,说:“喂,你以后有钱了想去哪呀,说来听听,说不定可以一起去。”
“不,我觉得你不会想去。”
长得一般的笑着躲过,答道:“普罗旺斯,你肯定没兴趣。”
“哈哈哈那是小姑娘才爱去的地方吧,我才不去呢,看不出来还挺文艺浪漫。”
后者恼羞成怒了,呲牙咧嘴地扑上去:“我就说你不会去你还问,问了又嘲笑我,你说说你这个人……”
“好了好了,不笑了不笑了,我陪你一起去,一起去还不行吗……哎呦住手哈哈哈……你别挠我哈哈哈……”
笑声逐渐远去。
杨达低着头,十几秒过后,唇角上扬,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整个人都仿佛镀了一层闪闪的金光,与少年时的神色竟有了那么一两分的相像。
“去。”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