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最深处,天色却不是黑的,闪烁着的警灯灯光蓝红交错,强势地乍起了半边天光,暗夜里也从不缺乏光亮。
月华浅淡,夜空舒朗,星光明亮没有乌云遮挡。
警笛声终于无所顾忌地响彻云霄,这场轰轰烈烈的大行动就这样没有伤亡地落下了帷幕,该逮捕的逮捕,该缴获的缴获,那些只在传说中的大毒枭摘下了神秘的面罩,也不过是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并没有比普通人多出个什么,梗在禁毒口领导们心头多年的一根恶刺如今总算是完完全全地拔了,心情舒畅得只想痛饮一场。
跟以往的这种规模的行动相比,不明内情的人都觉得轻松到恍然若梦,没有伤亡,子弹都没费几发,从头到尾都是那么顺利,这样就,结束了?
还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不同程度知道此次行动计划细则的高层们在短暂品得胜利的喜悦后,脸色都肃穆了起来,边坚守着自己的岗位边担忧地望向工厂的方向,举起手中的步话机,又沉声催促了一遍去搜救的队伍。
他们如何不明白,之所以能这么顺利没有伤亡,那完全是因为一个人把所有的牺牲都压到了自己头上,她本可以不放那场毒气的。
好几个刚入行的年轻警察把犯人押上车,已经开始大放厥词要回去睡他个三天三夜谁叫都不起来,被听到的自家领导一人后脖子上赏了一巴掌,灰溜溜地蔫了下去,还暗自奇怪为什么赢得这么漂亮自家领导的脸色还是跟谁欠了二五八万一样,领导心,海底针,还真是难猜。
小年轻们没心没肺,奇怪过后也没想那么多,在横眉竖眼的怒骂中勤勤恳恳地干活去了。
活捉了这么多人,他们后续的工作还有很多,毒品也不可能自此消失,新的考验只会源源不断。
但纵然后面的问题再繁琐庞杂,路途漫漫,一切倒底是算尘埃落定了,挖出更多信息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也从不怕迎接新的挑战。
罪恶不会断绝,光明也就同样会更新换代,不休不止。
化工厂里
方衍之抱着怀里的人从三楼狂奔而下,楼梯颠簸,那一双手却始终稳稳当当的,小心翼翼像捧着已经快碎了的瓷器,精细珍重得不得了,粗手笨脚的人恐怕前半辈子都没学会这种轻拿轻放,如今总算品味了一番过往他觉得肉麻死了的“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不足言其万一。
他自己知道,这不是什么瓷器,这是他方衍之的人间灯火和全部身家性命,再怎么仔细都不为过,他只恨自己来得晚了。
真的太慢了……他若早一分,她便能少受一分的罪,哪怕是一分也好啊。
刚进来的时候,方衍之觉得自己心跳都骤停了,眼前这恐怖的一幕他能做一辈子噩梦,什么叫肝胆俱裂,什么叫魂飞魄散,那种感觉,真的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
白色的衣服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大片大片艳丽的血花,地上蜿蜒着拖出了一长串骇人的血迹,鲜红还在从那具单薄娇小的身体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那吓人出血量,看着随时都快流尽。
一滴一滴,化为带着倒刺再烧红了的利刃,狠狠砸进了他心窝子里,他的爱人就那样摇摇欲坠地挂在窗口上,像是纸片,一阵风吹过都能掉下去
方衍之如今可能是用了毕生的冷静才堪堪保持着随时将要崩裂的理智,知道这个毒气缭绕的地方不能久待,暂且封印住了飞出天际的三魂七魄和抽痛成一团的心肝脏腑,强提着自己一身瘫软的筋骨抱着怀里轻飘飘的重量往安全的地方狂奔,眼泪全积在防毒面罩里,酸涩得更止不住了,噼里啪啦地就径直往下砸。
那一瞬堪称他这一辈子最胆战心惊的时候。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没抓住她。
幸亏,幸亏……
顾连绵的脸隐在厚重的防毒面罩后,听着,看着,感受着,眸底再也没有了算计筹谋下的冷酷冰凉,柔软温和得不得了,带着满满当当的爱意,她突然就笑了出来,感觉身上压了多年的重担骤然落地,只觉从未有过这么轻松的时候……她自由了。
老天到底算待她不薄。
顾连绵轻轻靠了头过去,把耳朵贴在那人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服布料听到了快如鼓擂的突突心跳,便用头发在那宽厚温热的胸膛上蹭了一下,带着些许撒娇的味道。
那些被这个人布局玩死的一众人若是知道这人还有这么小鸟依人的一面,怕是打死也不能相信。
可在方衍之面前,顾连绵也不过是个可以撒娇需要人哄的小姑娘。
明明在高强度运动中难以注意到的细微动作,可方衍之就是感受到了,对着那满身的伤却只敢攥了一下她衣服上的布料,步子迈得更大了。
顾连绵收了收手臂,搂紧了他的脖子,眼睛透过厚重的防毒面罩,直直看向她的朝思暮想,这么些天各种身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重压都没逼出一丝失态的人眼前突然就潋滟地泛起了水光。
以前没注意,她现在却觉得……真的有点疼了。
其实不过一分钟不到,方衍之却觉得过完了整个世纪那么长,等到终于跑到安全位置,刚才还抱着个人都不影响健步如飞的人腿一软,后怕得实实在在跪到了地上,可他的手依旧是稳的,没有摔到顾连绵一点,
粗略为她的小腿做了止血处理,那个人在剧痛下抖得厉害,没有出声,依旧很温柔地注视着他,眸光深邃而专注,光影流转。
等到这最后一项必须要做的事情做完,理智终于彻底崩盘,好不容易按下的七情六欲通通疯狂叫嚣着呼啸而出,轰然粉碎了他本就不堪一击的强自从容,方衍之急促地喘着气,就那样保持着一个无比狼狈的姿势,极其没出息的放声痛哭了出来。
他真的……太痛了,这么多天的无能为力,真的太痛了……
边哭边手忙脚乱地摸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哆嗦着手不敢碰其他看起来已经没一处好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心都快疼碎了,抖着声音不知道是在哄她还是哄自己——
“连绵,连绵,宝贝,没事了,没事了宝贝,他们都被抓起来了,你赢了,我们赢了,没事了,你疼不疼,啊,疼不疼啊……”
怎么可能会不疼呢,当然疼啊,她特别特别疼吧……
方衍之痛得喘不上气来。
句句血泪,话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语不成调。
他的心上人被炸得浑身是血,小腿被那一枪直接打穿,本就发着高烧还吸入了毒气,身上被车拖出的各种擦伤肯定还没好全,她的肩膀,她的肩膀……
方衍之想不下去了,手上粘稠血液带来的触感让她脊骨生寒,眼前已经被完全染成殷红色的白卫衣更是狠狠刺痛了他的眼,方衍之浑身一软,几乎就要抱不住她。
他已经快崩溃了……
他多希望这些伤和苦自己都能替她受了,哪怕千倍万倍都不要紧,也好过眼睁睁地看她伤成这样。
他捧在手上悉心呵护着的宝贝,这个人怎么就敢这么糟践自己呢,她怎么敢……
方衍之佝偻着以往从未弯下的脊梁,几近嚎啕。
“别……咳咳。”
顾连绵心里一酸,浑身的伤痛比不上看到他落泪的心疼一分,颤颤伸出手去,想要揭了那碍事的防毒面具摸一下他的脸,却由于实在无力垂落了下去,只能轻声哄了一句。
“别哭,你别哭。”
她虽这么说着,自己却也簌簌落了泪下来,再也不掩饰强撑,放任自己狠狠抽了一下鼻子,声音微颤:“你来了,我好想你。”
多日以来的思念蔓延成海,乍然放开,铺天盖地将人淹没,溺毙于汪洋,甜蜜中带着苦涩,苦涩中又透着久别重逢后心跳如鼓的狂喜,乍暖还寒,骤起骤落,令人簌然落泪,却又满心欢悦。
“恩,我来了。”
方衍之抱着她,喉头哽咽:“我来带我的小骗子回家,她总是骗我,骗了我好久,我真的很生气,但我……真的很爱她。”
“对不起……”
方衍之声音里带着哭腔,定定望着她,紧接着一字一句地道:“顾连绵,我爱你,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那样凄楚又绝望的背后,是深沉如山的一腔深情和刻入魂灵的爱意。
顾连绵流着泪:“我也爱你,真的很爱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见到这个人完全的安心之下,最后语气竟带了些黏糊糊的依赖,越来越像个受了委屈要人哄的小姑娘。
她说:“衍之,我有点疼,你带我走吧,去哪里都行。”
“好”
算无遗策深渊屠龙的顾副组长,其实今年连二十六岁都不到。
隔着两个厚重的防毒面罩,相爱的两个人深深对视,都清晰从彼此的眼眸里看到了无比狼狈的自己。
但谁在乎呢……
真的,只要有他的地方,哪里都好,她一早就想好了,如果能活下来,那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眼前这个人,也再也不会放手了。
视线尽头,端着枪的警察和抬着担架的医生狂奔而来,大声喊着什么。
但顾连绵已经听不到了,她撑了太久了,精神骤然松懈下来,疲惫感浓重得就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咳咳咳……”
但她依旧气若游丝地最后确认着:“安停舟,杨达,还有姓龙的都落网了吧。”
“一个都没跑掉。”
方衍之揪心她现在都还记挂着这些,柔声说着:“你太累了,现在可以休息了,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顾连绵终于放了心,笑了一下,放松身体老老实实被安置上了担架。
她闭着眼,气息已经非常微弱了,却还是紧紧拉着方衍之的手,非常执着地不肯晕过去。
“还有就是……上次说得话我反悔了,不许你娶别人。”
方衍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在说之前迷晕他前要他去娶别人的事的事,脱口就道:“什么别人,你就算不反悔也绝对没这个可能。”
“只能娶我。”
她声音小小的,最后的“我”字半落不落,终于是沉沉昏睡了过去。
方衍之看着她的眼神特别温柔。
“当然只能娶你。”
从今往后,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无论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这个人,当然只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