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燃烧,清辉汩汩流淌。
最后倾倒的溶液流过透明的玻璃管,缓缓融入仪器皿中颜色鲜亮的液体,色泽危险又漂亮。
黑黝黝的枪口齐齐对准了一个方向。
被杨达拉着站到最后的安停舟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迅速的他没来得及抓住,他隐隐觉得自己错过的东西非常重要,却再也找不出那丝细微的感觉来,眼底里顿时添了焦躁。
龙先生和滇南那位毒枭从亡命多年的直觉里也隐隐品出了不对劲的味道,背后的汗毛不自觉地根根倒竖起来,心头蓦然涌上一股寒意,只可惜……已经太晚了。
足够瞬间把人变成筛子的冲|锋枪前,顾连绵只是款款微笑着,薄唇轻启,吐气如兰——
“去死吧。”
她这样说道,眼底冰凉。
完全融合的最后一秒。
身后两个制毒师惊恐地大叫一声,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整个面部肌肉都扭曲得十分夸张,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这一系列变故的发生连半秒都不到。
“嘭——”
火焰冲天而起,火花绚丽,最中央的主反应仪器皿轰然炸开,万千片碎裂的玻璃利剑般四射而去,扎满了离得最近的顾连绵整片后背,纯白色的布料很快被大片血色爬满,绽出刺目的血花来。
她闷哼了一声,往地上倒去。
源源不断的白色蒸汽哗然一泻千里,在枪林弹雨中疯狂地散向四面八方,直到弥漫尽这方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十几杆枪同时向顾连绵的方向突突开火,尘土飞扬,火星飞溅,刺耳的声音几欲炸开耳膜,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这方密闭的空间上方。
顾连绵小腿上中了一枪,死死捂着自己的口鼻趴在实验台的后面,不像其他人剧烈运动反而会加快中毒,她强迫自己放松浑身由于疼痛和紧张而绷紧的肌肉,平缓呼吸,尽力让自己少吸入空气。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唯一一线生机,她不能死在这。
“我艹,这他妈的是毒气。”
不知道谁喊了这第一嗓子。
其余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地炸开,乱糟糟地混作了一团——
“跑!快跑!!”“老板!保护老板!”“来不及了,趴下!”“快趴下!”“龙先生!龙先生!!”“停舟你在哪!停舟!”
……
顾连绵痉挛地抽作一团,咯出了一口血来,眼皮沉重得快要睁不开。
她咬了咬牙,往自己小腿的枪伤上狠狠一按以保持意识清醒,那一枪横穿腿骨而过,是实实在在的洞穿伤,这一下带来的疼痛足以把一个强壮的成年男人疼晕。
所有人都呼啦啦地忙着逃命,没有人再有工夫顾得上她,刚才还交杂着各种乱七八糟噪杂声音的厂房渐渐安静下来。
这里只剩下了顾连绵一个人
不过她可不准备等死,三层楼的高度,已她现在这种状态走下去显然不现实。
顾连绵眼前发黑到已经基本上看不见,拖着那条伤腿,随手抓到了个什么坚硬的物体就往窗户上砸去
“哗啦——”
她扶着墙慢慢爬起来,中途摔回去了好几次后才费力地把身体支在窗口,就要一跃而下……
“连绵——”
厉声一吼在身后炸起。
混沌的大脑顿时过电般的一个激灵,顾连绵扣着窗沿的手指一松,直直便掉了下来。
可这次,她再也不会碰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了。
一双有力的胳膊稳稳从后面抱住了她,紧接着一个防毒面罩就扣到了脸上,周围环绕着她熟悉到想要落泪的温暖气息。
“连绵。”
那人在她的耳边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混着烫人的泪意。
“我来了……”
大部队包抄而上,毫不费力便截获了仓皇逃出因吸入毒气而脚步踉跄的多数毒贩。
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甚至连交火都免了。
各方向负责的领队挥挥手示意赶紧带走,一边往工厂的方向跑一边嘶声喊着:“赶紧进去救人,一定要把人救下来!”
救护车呜哩呜哩尖锐地鸣着将将赶到。
被武警封了出路的包围圈里,安停舟头发散乱,双目赤红,狼狈得一扫以往从容,但他好像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乎,只是嘴里一遍遍神经质地念念有词。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顾连绵她是耍我的,她他妈的耍了我三年,她故意的,她故意的……”
“停舟,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杨达端着枪和对面的警方对峙,伸手无奈地拉了一下安停舟的胳膊,却被狠狠甩到了一边。
向来接受不了失败的人像是被完全打击疯魔了,根本谁都不理,就自顾自地在原地团团转着薅自己的头发,眼神越来越偏离正常人的轨迹,闪动着怪异的光芒。
“顾行章的事她早都知道,她一早就知道,这她都能忍三年,哈,这她都能忍三年,她他妈的可真是个人才……”
后面的话愈加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那我算个什么,我就是个傻|逼,我被耍了那么久我还沾沾自喜,她从薛城死后就开始了……”
杨达知道再这么下去绝对没好事,可他也没什么办法,对这个人,他从来都是束手无策。
罢了……随他吧。
左右他就这么一条命,折腾死了也就算完了。
杨达心头一片冰凉。
直到安停舟突然举起手中的枪,率先打出了第一发子弹,对面十几个武警霎时按下了扳机还击。
“砰”“砰”“砰”……
“停舟!”
震耳欲聋的突突枪声中,杨达猛然转身,把安停舟牢牢挡在了身后。
十几发子弹瞬间洞穿了他的身体,鲜红的血花炸裂,溅了咫尺之距的安停舟一身一脸,滚烫而腥甜。
这么冷淡的一个人,却有着这么烫的一身热血。
看着眨眼之间就变得血淋淋的人,安停舟愣住了,眼神变得非常茫然,一向好用的大脑此时像是卡壳了般无法反应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动不动呆在了原地,直到那具残破的身体缓缓后倒,重重砸上他。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浑身却开始微微发起抖来。
支撑着这骤然砸下来的重量,巨大的恐慌和无所适从没顶而下,安停舟整个人如坠冰窟,从里到外冷了个彻彻底底,他被那种刻骨的冷冰得战栗起来。
他的眼前闪过一帧一帧过往他习以为常的场景——
“停舟,天冷,穿上。”
“我不跑,我和你一起下地狱。”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会一直在的,放心……命贱的人,死不了。”
“停舟,听话。”
“你今天一天一口水都没喝,不渴吗。”
“停舟……”
“停舟……”
“停舟……”
他需要,他需要的啊,他怎么能死,他怎么可以死啊。
安停舟眼角渐渐带了湿润,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拿手去堵不停冒着血的窟窿,却怎么也堵不过来,他只有两只手。
“你……哭了。”
杨达伸手,似是想要触碰一下他认认真真护了他这短暂一辈子的人,顿了顿,最后到底还是没碰上去,有些遗憾地轻轻放下了,眸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安停舟感受着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心想:是啊,他哭了。
妈的他怎么就哭了呢
真奇怪,他怎么还会哭呢
已经多少年没掉过眼泪了呢,从那件事之后就没有了吧。
杨达炽热的眼神肆意环绕在安停舟身上。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一句话了
就拿那种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像是要把眼前这个人刻入灵魂,下辈子也要记得。
停舟……
你知道吗
我也是从阴暗之地滋生出来的索命恶鬼,纵然有心,也到底做不了你的光,就只能陪你一起下地狱了,只是以后没了我,可别再那么任性了,下次是真的……没人替你挡枪子了。
还有……你能为我哭,我真的很高兴……
他在心里补完了完整的话,缓缓闭上了眼睛,心底里出奇的安宁。
还有些话,他到死都不会说出口,就这样吧,这种结局,挺适合他的……
“别闹了达子。”
安停舟轻轻推了推倒在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勾起一个难看的笑来,眼尾眉梢再也没了以往的张扬骄傲。
那人不理他,也只有死了,那个人才可能不理他。
“杨达,我跟你说话呢,你敢不理我,你他妈再跟我闹我就杀了你听见没有,啊?你说话啊!”
可是地上躺着的人已经断了气,并不需要他多此一举地再杀一遍了。
“杨达,杨达……”
死死的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任何的奇迹出现。
他真的……
安停舟的眼泪终于大滴落下。
“你别死啊。”
他扯着人的领子疯了一样地吼,吼到越后声音却变成了颤巍巍的哽咽,像是疼狠了似的。
“我以后不说要杀你了,也不打你不骂你了,不嫌你烦不无视你,我好好对你,你让我喝水我就喝,不让我杀谁我就不杀谁,你不是想去普罗旺斯,现在就去,马上去,怎么样都行,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但是你……你别死行吗,你别死啊杨达,你听见没有杨达,你别死啊……”
再也不会有人永远站在他身后,再也不会有人注意他到底一天喝了多少水渴不渴,再也不会有人会半夜三更地替他拉被子一晚上要来好几次,再也不会有人任他怎么对待都不反抗不生气,再也不会有人懂他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不知不觉,他早就习惯了生命里有杨达的存在,这个人在的时候他视他为空气,可当人真的不在的时候,他才发现,没了空气……该怎么活啊。
这是杨达啊,死的这个是杨达啊。
被人耍了又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他和顾连绵斗有他妈什么意思,只要这个人活着,那些统统都算个屁啊。
真的……只要他活着。
他安停舟就是个傻|逼,不折不扣的大傻|逼,他怎么就等人死了才在意呢,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真的……太迟了啊……
“杨达——”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林间有飞鸟惊起,四散而去。
迟来的回应,该听到的人早已没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