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教的三重朱门后显出了一个颀长身影,那人浑身都被裹在黑袍中,兜帽低垂,几乎要融于沉沉夜色里。黑袍人毫无阻碍地穿过朱红缠血的拱门,径直往里走去,偶有巡夜的教众瞧见他,也都远远地避开了。
黑袍人停在一座气势恢弘的殿阁前,门外候着一群美艳婢女,一见他纷纷行礼。
“恭迎左护法回教。”
“怎么回事?”
紧闭的殿门里流淌出烛光,里面的人显然醒着,却不知为何将这些服侍的莺莺燕燕全给赶了出来。
“左护法稍等,红奴为您进去通报。”领头的红衣女子冲黑袍人眨了眨眼,悄声道,“您来得不巧,少主刚走,教主可正在气头上呢。”
她动作小心地进了殿,黑袍人便等在门外。一旁的婢女们彼此推搡地使着眼色,年纪最轻的婢女一声低呼,被推到了离他最近的地方,她慌忙捂住嘴,低下了头。
这江湖中,般若教是神秘诡谲之地,而这教中,最难以捉摸的就是她身边的这位。多年来别说无人窥见他黑袍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便是他的姓名都无从知晓,教中皆称一声‘左护法’,可实际上他对教中事务并不多插手,平日里更是行踪莫测,难得一见。
整日遮面,想必是见不得人。眼下虽然听声像个清朗男音,可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婢女心里嘀咕着,便偷偷往旁边瞥去,恰好撞上对方扫过来的视线,她飞快收回目光,一阵心惊肉跳过后,便后知后觉地惊奇起来。
因为兜帽下那双眼睛全不似她们猜测,既不阴森,也不冷厉,反倒慵懒平和得像深秋洒落的日光。
婢女忍不住想再瞧上一眼,殿门却开了,黑袍人跟随红奴步入,身影消失在门后。
殿内灯火通明,主位上坐着个干枯瘦削的老人,红奴半跪在一旁为他揉腿,他咳嗽了两声,才望向立在殿中的黑袍人:“你这次去了很久。”
“路途偏远,教主见谅。”
老教主手中缓缓摩挲着一个锦盒,忽然道:“我的影儿死了,你可知道?”
黑袍人点头:“我回来时得了消息,望您节哀。不过听说少主已将那头野狼扒皮抽骨,可以告慰小公子的在天之灵了。”
“告慰?”老教主重重哼了一声,“那狼死得冤枉,裴照那小子,怎么不杀了他自己,他才是那头该扒皮抽骨的狼!”
他咬牙切齿:“不正是他把影儿灌醉了,抛到后山让狼给活活撕吃了吗?”
“影儿不过十三岁,有能耐与他这头狼斗吗?”老教主猛地将锦盒砸了出去,一只缠着红线的老参摔了出来,滚到黑袍人的脚边,“好、好极了!兄弟都死干净了,他少主的位子坐得才真稳当!还特地来要我关照身体,难道不是盼着我也早日腾出位子给他?”
黑袍人并不接话。
老教主忍不住又一阵咳,红奴立即为他抚背顺气。他平复后抬起头来,虽然面容苍老,一双眼里却精光锐利,盯着黑袍人道:“他裴照想要全教上下瞒我,可笑!是真以为自己得了大势,真以为般若教中他能只手遮天了吗?”
黑袍人心中了然,淡淡道:“我时常在外,与少主接触甚少,教主所言,我的确不知。”
老教主仍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黑袍连同他的胸膛一起撕开,仔细分辨话中真伪。黑袍人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也不再多解释。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老教主慢慢靠上椅背,推开服侍的红奴:“你出去。”
待到殿中只剩了他们两人,老教主才沉声道:“戚朝夕。”
黑袍人这才有了动作,他抬手揭开兜帽,黑发顿时流泻于背,又拉下覆面的黑巾,终于露出了容貌。出人意料,这位久遭猜测的左护法并不惊悚骇人,仅仅是个与嗓音相衬的青年,烛火煌煌,映着他清俊的侧脸。
“这次依然没有《长生诀》的消息吗?”老教主道,“我已经等太久了。”
“有,还是大消息。”
“快讲!”
“江鹿鸣老盟主虽不知被归云山庄葬在了何处,但有了消息,前些日子他的坟冢遇袭,守墓的死了干净,他那把不疑剑也不知所踪了,而剑中就可能藏有《长生诀》的线索。”戚朝夕道。
老教主坐直了身子,问:“既然连坟冢都找不到,又哪儿来的消息?”
“归云山庄二十多年来少有动作,突然一夕之间秘密派出了几十人,自然是出了事。我抓了一个审问,他这样交代了。”戚朝夕顿了顿,又道,“不过确有蹊跷之处。有风声走漏了,归云山庄又连夜召回了那些人,矢口否认遇袭之事,但在我回教前,江湖中几乎已无人不知了。且不说是真是假,传言流得太快,以归云山庄的江湖地位与势力,怎么连这个都压不住。”
“事关《长生诀》,谁不蠢蠢欲动?宁可一场空也绝不可放过!”
戚朝夕笑了一声,并不多言。
老教主也没开口,一时陷入了思索。若消息属实,这的确是个不能再大的消息了。
世上所知的最后一个身怀《长生诀》心法之人,便是江鹿鸣,他生前是三大门派之首的归云山庄庄主,更在三十六年前创立了统率武林正道的山河盟,担任初代盟主。其人武功高绝,自然没人敢直接在他身上打主意,好不容易等到他离世,归云山庄却只空设了他一尊牌位,真正埋骨之处无人得知,而归云山庄中再不见有修炼《长生诀》者,仿佛这门心法随江鹿鸣的去世而消散了,只余茫茫烟尘般的种种传闻。
可一门蕴藏武学至高境界,甚至可使人韶华永驻的秘宝心法,怎会轻易被人忘却?
这次消息直指遍寻不得的江鹿鸣之墓,不由令人多信了三分,既已传开,必定会在江湖中激起滔天巨浪。
老教主开口问道:“那把不疑剑可有消息?”
“有。”
老教主不禁诧异地望向他,戚朝夕淡淡一笑:“不止是我,整个江湖都有消息。下个月,洞庭有一场名剑大会,举办者是当地富商,名叫魏敏。他声称机缘巧合下重金购得一把宝剑,广邀天下豪杰共赏。各大门派的人,大约已在前往洞庭的路上了。”
商贾举办武林盛会简直是闻所未闻,江湖中多有自傲轻财者,可偏偏这次都买了账。
“魏敏得到了不疑剑?”
戚朝夕摇头轻笑:“他没说是什么剑。”
这种时候,除去不疑剑,谁也想不出其他答案,但魏敏偏偏不挑明,或许是有所顾忌,但这般欲说还休倒更勾紧了人的兴趣。
老教主攥紧了手指:“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我明白。”戚朝夕颔首。
“右护法前些日子也回教了,还有那四个堂主,你需要便让他们助你,只管放手去做。”老教主视线落在他脸上。
“不必了,”戚朝夕道,“我习惯独自行事,他们在,反而碍我手脚。”
老教主缓缓点了头:“好。”
戚朝夕将要跨出殿时,身后再度传来老教主低哑的声音:“这些年了,我的耐心不多了,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他没有应声,也没回头,抬目望见漆黑天幕上嵌着一钩弯月。月光黯淡,他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中,思索半晌,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半月后,这封信出现在了洞庭百里外的一间小酒肆中。
酒肆挨在路旁,时常会有行路的人停下歇脚。这日时辰尚早,才刚开张,掌柜在柜台后清算着昨日剩下的账目,伙计卖力擦着桌椅,还不时打量着店里唯一的客人。
那是个临窗而坐的青年,他来得极早,似乎在等什么人,不时地向外张望,桌上酒水也一直未动。从搁在身旁的剑能看出,他是个江湖人。
这阵子有许多江湖人打这儿经过,让酒肆的生意好了不少,而且他们竟全是前往洞庭的,有的还会向伙计打听消息,多是关于洞庭那个名叫魏敏的富商。
薛乐转头对上伙计探究的目光,伙计慌忙专注擦拭。他默默叹了口气,心道早到果然是给自己找罪受,以对方的性子,落日前能见到人影都算好的。
薛乐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又仔细读了一遍,忽然觉察有人在对面坐下,他正要请对方移座,一抬头看到了戚朝夕端起酒杯闻了闻。
“你就这么坐下了?”薛乐一愣。
戚朝夕也一愣,四下环顾后,奇道:“不是你选的位置?”
“我意思是,”薛乐扫了眼酒肆里的另外两人,“这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有酒就是好地方。”戚朝夕说着把杯中酒泼出窗,他也不待回答,招来伙计又点了壶酒,这才转向薛乐,“多年不见,就请我喝这种白水?”
“大清早就饮烈酒。”薛乐无奈摇头,“不过你难得准时。”
戚朝夕轻轻一笑:“既然求你帮忙,态度总得端正些。”
“多年不见,突然收到你的来信还真吓了我一跳。”
“本也不想打搅你,”戚朝夕叹了声气,“可这天底下,我就只有你这一个朋友。除你之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帮我。”
“别这样说,”薛乐笑了笑,“当年戚朝夕名动江湖,便是今日,也多的是想与你结交的人。”
“愿意与戚朝夕结交的人是有,可魔教的左护法有人肯吗?”
薛乐神情一变,忙拦下他的话,警惕地望向周围。掌柜的仍在专心算账,似乎没有听到这边的谈话。
戚朝夕笑了出声:“瞧你紧张的。那掌柜耳背,你再大声些他也听不到。”
这时伙计从后厨撩帘出来,将酒搁下,又端了两碟下酒小菜,冲戚朝夕躬身道:“客官慢用!”
戚朝夕摸出碎银,伙计连声推拒:“别别别,这是小店送您的,不收钱!”
“不付账,给你的。”戚朝夕塞到他手里。
伙计偷瞥了眼掌柜的,将钱藏进袖子里,笑嘻嘻道:“成,那您慢用!”说着识趣地退得远远的。
薛乐这时才插得上话:“你时常来这儿喝酒?”
“曾经有过几次。”戚朝夕倒了满杯的酒,“替老教主东奔西走,去的地方多了,从河西到南疆,差不多快走了个遍。”
“风光如何?”
“看得多了,再好的景象也觉得无趣。”
两人一时沉默,薛乐握着酒杯摩挲片刻,直接明了地开了口:“信上你没提要我帮你什么,是与洞庭的名剑大会有关吗?”
“猜得很准。”戚朝夕点点头。
薛乐神情微微凝重,终于下定决心般放下酒杯,认真地看向他:“你我是至交好友,我不想同你虚与委蛇,便直说了。你信我,肯将身份告知与我,我心里感激,也并不在意。名剑大会我有所耳闻,到时江湖豪杰会在擂台比试,胜者得剑。你要我帮忙,我自然不该推辞,可若是要我助你夺剑,恕我实在无法答应。”
戚朝夕顺手给他夹了条咸菜,颇为欣赏:“你回绝别人都这么诚恳?”
“抱歉。”
戚朝夕摇头轻笑:“裴钦的确想要那把剑,可这非我所想。”
薛乐一愣,只见戚朝夕饮尽了杯中酒,淡淡道:“我打算离开般若教。”
“当真?”薛乐既惊又喜,转而又担忧起来,“可魔教如同龙潭虎穴,岂是说走就能走的。何况你自小生长于般若教,又是左护法的重职,他们恐怕不会放过你。”
“留下也没人会放过我。”戚朝夕道,“裴钦老得都快要死了,一心想找《长生诀》为自己续命,最好能使他长生不老,重回巅峰;那个裴照杀尽了兄弟,就盼着他爹也早点死了干净,他也在派人搜寻《长生诀》下落,想要登上教主之位,独步天下。眼下教里暗流涌动,右护法和那四个堂主恐怕已经立场不明了。我不走,留着给人陪葬?”
“就因为你一直为老教主寻找心法,魔教少主容不得你?”
“容得下又怎样,”戚朝夕晃了晃杯,酒液泛起涟漪,香气透了出来,“从老教主手下到少主手下,不还是一样给人做走狗?”
这话他说得轻描淡写,薛乐却听得刺耳,忙转了话题:“那如何脱身,你有打算了吗?”
戚朝夕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来:“活着是没有办法,那就只好死了。”
薛乐困惑不解。
“名剑大会是个好机会,其他的不用你插手,等时机到了,你只要让别人相信那具尸体是我便好。”
这未免太简单了些,薛乐不禁追问:“仅此而已?”
“为方便我在江湖走动,教中知道我身份的人极少。”戚朝夕道,“只要让全江湖都相信戚朝夕已死,消息传回教中,该知道的自然也就知道了。即便到时候裴钦怀疑,再派人来追查,尸身也早烂了。”
薛乐点头:“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戚朝夕给他们两人酒杯斟满,向他举杯,“先谢了。”
薛乐也端起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那之后我们还会再见吗?”
纵然以死脱身,但想彻底摆脱般若教,恐怕就要隐匿于世了。
“谁知道,看缘分吧。”戚朝夕笑了声。
酒杯相击一声轻响,窗外草叶上的露水干了,日头渐烈,通往洞庭的路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两匹快马汇入其中,奔尘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