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离去时江离特地留意了一眼,算盘横在柜上,那所谓的掌柜果然也不见踪影。门外街市熙攘,布铺里空寂无人,七杀门走得利落,也不知道这间真正的主人家是生是死。
他穿过人流往回走,破风声从背后袭来,江离反手截住,收至眼底一看,竟是朵绯色绢花。他微愣了愣,转头看去,不远处的绢花摊贩旁,戚朝夕冲摊主姑娘笑着说了些什么,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知道方才人家在说什么吗?”戚朝夕问。
见他一脸正色,江离不由道:“什么?”
“前面那位小公子生的好俊俏,怎么就板着张棺材脸呢,也不笑一笑?”
“……”
戚朝夕道:“然后她拿这花给我做报酬,叫我来哄哄你。”
江离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就要把手中绢花送回摊上,被戚朝夕一把扯住了胳膊:“哎,真是人家送的,别还了,免得伤了姑娘家的心意。”
绢花偎在掌心里柔软一团,江离轻轻捏了捏,淡声开口:“照月她……”
“我知道。”戚朝夕漫不经心地打断,“我瞧见萧灵玉了。”
江离点了点头,不提缘由经过,也不问他何时来又在外面看了多久,只把绢花递给他。戚朝夕看也不看:“我要它何用?自己留着吧。”说着双手按上江离的肩,不由分说地转了个方向,带着他往前走,“来,难得出来一次,为师领你开开眼。”
等到了地方,望见高悬的匾额,江离不禁顿了脚步:“茶馆?”
“嗯,怎么了?”
“不是酒馆?”江离奇道,这几日与戚朝夕相处,只看到他除非万不得已,都是以酒代茶,倒也不见醉态。
戚朝夕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不急着答话,先一步走了进去。
喧闹声哗然涌来,这茶馆热闹非常,只有个小角落还剩空位。戚朝夕施施然坐下,将茶盏推到江离跟前,自己摸出个酒壶来。
江离:“……”
果真是开眼界了,这跑茶馆来喝酒是什么毛病?
正在此时,堂中人们爆出一阵欢腾掌声。江离望去,才发觉片刻间茶馆里已经挤满了人,或站或坐,隔着重重人影能望见一个长须老者踱步上台,立在长桌后,拿醒木在桌面一击,霎时静了下来。
“风云际会出豪杰,江湖浪涌覆侠踪。一朝英雄白发新,少年子弟正出鞘。”
“今日老朽尽此薄力,翻来说一说江湖旧事,诸位听客莫嫌陈腐,那代正是风流传奇。四十年前,世上还无山河盟,更何谈三大门派,正道中声名最显的是太华派,邪道里的魁首也非般若教,乃是七杀门。而二十多年前故去的江鹿鸣老盟主,在当时也不过是个刚得了膝下两子,初任归云山庄庄主的年轻人……”八壹中文網
他嗓音含着一把岁月沧桑的沙哑,却又足以响彻满堂,娓娓道来时令人心神也随之飘远,渡过如潮尘事,回到那个最初的时刻。
江离虽是头次来这地方,也知道这是茶馆的说书人。老者博闻广识,正逢洞庭江湖人士汇聚,便趁兴说起当年山河盟创立的往事,栩栩如生,仿佛也曾亲身经历。
原来是带他来听说书的,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哄他开心?
江离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戚朝夕握住酒壶的手闲闲搭着椅背,侧头也正望着那说书老者,瞧不出什么特别神情。他没由来地觉得自己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末了还是垂下眼,抿了口微涩的茶水。
老者的声音缓缓流淌:“……如今少有人知落霞谷是何地方,然而落霞谷原名太华谷,那太华派正坐落于此。想当年太华派威名天下,掌门与其师弟剑术高绝,更被人赞誉为太华双壁。提起那掌门师弟顾少陵,唉,那可真是山岭雪一般的人物……”
对于如今的江湖人而言,顾少陵这名字多少有几分陌生,可他的弃徒顾肆之名,天下间无人不晓。
因为引得众人眼红痴狂的心法秘籍《长生诀》,正是顾肆所创。
顾肆年少拜入太华派,舍弃了原名身份,自愿改从其师顾少陵之姓。他资质卓绝少有,又得良师教诲,自然成了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可惜不久后顾肆痴迷求仙问道,荒废武学,更与掌门起了争执冲突,最终叛出太华派时,不过刚及冠的年纪。
而老者所讲的,正是顾肆叛离的五年之后,太华派覆灭之事。
四十年前的正道门派各自为政,而七杀门之强盛比如今的般若教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欲把江湖搅弄个天翻地覆,势必要拿天下第一的太华派开刀。
七杀门披着夜色一路直杀而去,掌门携弟子于谷口迎战,鏖战至破晓,终不敌对方阴毒手段,尸骨无存。七杀门却不急着攻取,将山谷团团围住,耀武扬威地宣称天色将变,只要俯首归从,就能留众人性命。
掌门既死,其师弟顾少陵接管了门派,拒不应答。三日后,七杀门攻破山谷闯入门派,只见太华派上下弟子皆着素缟,顾少陵一人当先,拔剑相抗。血染白衣,混战正酣之际,顾少陵投下了一把烈火,太华派如同苏醒的巨兽咆哮响应,熊熊火光在门派各处同时炸开。
太华派整个燃烧起来。将百年的心血积蓄、太华弟子,连同敌人一起吞入火海。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天下第一的覆灭迅速得像场噩梦,可那场大火烧得却漫长,月余不灭。远远望去,像是山谷盛满了赤红霞光,也就是自那时起,太华谷改称作了落霞谷。
然而七杀门门主依仗着强横魔功,夺回了一条命来,只是伤了些元气。
那时正道纵有愤怒不甘,却是人人自危,与一盘散沙也无甚差距。直到江鹿鸣彻底掌握了归云山庄,号召正道结盟,与魔教誓死相抗。只不过各家各有心思盘算,在太华派覆灭的三年后,七杀门再度蠢蠢欲动之时,江鹿鸣才终于游说动了整个武林,抢占先机,共同围剿七杀门。
正是在围剿之时,消失多年的顾肆出现了。
那是所有人第一次目睹《长生诀》的威力,可破云裂山,一剑退千军。七杀门门主在他面前仿佛功力尽失,绝望地看着自己化作一摊血肉,血雨飘洒中,顾肆转过身来,竟依然是弱冠形貌,一如他叛离太华派时的青涩模样。
在场众人悚然发觉,普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一别八年,他变得比七杀门更为可怕。
好在围剿之后,顾肆再次从人世消失了。有传闻说他去了蓬莱仙岛,他求仙问道有果,已获长生不老,那日归来仅是为师报仇,而他所怀的惊人内功,便被江湖人口耳相传地称作了《长生诀》。
与此同时,江鹿鸣提议建立山河盟,愿此后各门派并肩一心,此后若有一方危难,必当千里驰援,再不容许灭门惨案发生。
按理来说,盟主之位自然要落在江鹿鸣的头上,然而流水光阴磨蚀了原本面目,如今谁也说不清当年究竟是邪道还是身边盟友下了毒手,一夕之间,江鹿鸣武功尽失,成了个废人,只得黯然离去。
盟主之位空悬,最后决定擂台比试。
那日诸门派竭尽全力各展身手,想来也是精彩非常,可都敌不过最后关头,一道剑光冲破云霄。
几月未见的江鹿鸣缓步而来,力压全场,功力竟更胜之前一筹。
有与他过手的高手辨别出来,江鹿鸣体内真气与顾肆如出一辙,想必是得了《长生诀》功法才有了这般的死而后生。结合起后来江鹿鸣的容貌一直不见衰老,他虽从未亲口承认,但全江湖都坐实了这一猜测,引得对《长生诀》的垂涎更甚。
无论如何,山河盟就此创立,围剿中贡献最多的归云山庄、青山派、广琴宗并称为三大门派,而盟主江鹿鸣并不恋权,定下了三家决议的规矩,延续至今。
因此即便般若教横空出世,一跃成为邪道之首,也因正邪抗衡,难以再掀起倾覆江湖的滔天巨浪。
醒木又一声脆响,老者正讲到围剿七杀门的紧要关头,不得不下台喝茶润嗓,歇息片刻。
静了许久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听到的故事。
临近那桌有人疑惑问道:“最后这七杀门不是被剿灭了吗?怎么我记得如今还在?”
“魔教余孽嘛,你当是能完全斩草除根的?不过我听说七杀门如今掌权的是个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已经不足为患了。”
戚朝夕闻言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可别小瞧了女人啊。”他目光落在江离身上,忽然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天底下想将七杀门除之而后快的人数不胜数,为何偏偏是江鹿鸣创立了山河盟?”
江离思索了片刻,还是道:“你说。”
“因为人有私心,他们怕贸然出头后引火烧身,给门派招来祸端,所以能忍下公义大道,袖手旁观看太华派覆灭。宗派为重,无可厚非,哈,正道之人无论做什么都有道理。”戚朝夕顿了顿,“只有江鹿鸣,敢压上整个归云山庄来赌。”
“然而当年隐忍不发的才叫明智,江鹿鸣遭过多少质疑,被多少人指责弃门派于不顾一想便知。这世上就是这样,哪有绝对的事?程居闲为朋友遗愿抛下妻女,落得如今下场是对是错?无非是抉择不同。那小姑娘虽骗了你,说到底也不算什么。”
江离顺着这曲折的话意摸索,才想透了戚朝夕的意思:照月尽管欺骗了他,却也并非是一心只想利用。
“我明白。”江离道,“你不必特意开导我。”
“……”戚朝夕动作一顿,接着灌了一大口酒,“少自作多情,我哪儿来的闲工夫开导你。”
江离也不在意,只迟疑地开口:“我有个问题。”
“嗯?”
“那天雨夜,你说对《长生诀》毫无兴趣,为什么?”
“为什么?”戚朝夕觉得好笑,“你这话问的才奇怪,莫非谁都要争夺《长生诀》才对?是,得到它后武功盖世,无人能敌,可然后呢?”
江离被问得微微一怔。
“没什么意思。”戚朝夕又摇了摇头,百无聊赖,“只不过这江湖中人的确唯武功论。好比是我,从不曾行侠仗义做善人,仅仅跟天门派打了一场,就被人称作大侠,仔细想想岂不可笑?”
须臾沉默,江离轻轻地道:“你也没什么不好。”
戚朝夕没想到他会接这句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了话锋:“那你呢,年纪轻轻,就想走《长生诀》这一武学捷径?”
“捷径?”江离低敛的眉目一动,他语气惯常平淡,此时却隐约藏了丝嘲意,“捷径须得拿命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