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一出书说罢,众人散去时分,天际已浸饱了暮色。
街旁伙计们忙着挂起灯笼,他们两人并肩往回走。戚朝夕状似无意地抬头望去,正巧客栈楼上有个黄绫锦衣的青年推开了窗,和他视线猝然撞上。
青年一把握住了窗框,探身望去,他匆匆一瞥尚未看清对方容貌,警惕却抢先窜上心头。可街上那人已经混入人流走远,再不可见了。
“宁钰,怎么了?”
“无事。”宁钰缓缓收回视线,转回过身,温声笑道,“我看时辰差不多了,右护法约莫快到了。”
这房中除他以外还有三人,两个男人一站一坐,他手边还有个倚窗而坐的美艳女子,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恐怕谁也料不到,般若教的四位堂主会在此聚齐。
方才问话的正是站立的年轻男子,他手握着杯冷透的茶,却一口未喝:“又一次让不疑剑从眼前丢了,右护法到了该怎么交代?”
那美艳女子始终抚着自己手腕出神,直到这时才有了反应,不悦地眯起一双猫儿似的眼:“尹怀殊,你有话直说。”
尹怀殊便毫不留情道:“倘若不是你擅自行动杀了程居闲,就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贺兰,你自己急功近利、打草惊蛇,右护法问起时,别再想拖旁人下水。”
“什么擅自行动,你我平起平坐,难道我做什么还得向你汇报?”贺兰道,“你这么急着撇干净,怕受罚啊?”
“原本就该你自作自受。”
贺兰冷笑出声:“还真说得出口呀,一事无成的废物,反倒过来指责做事的人?”
“那你所谓的做事,就是去了聚义庄却没找到不疑剑的下落,徒劳地杀了程居闲,结果暴露了自身?如今倒好,你这趟浑水一搅,叫别人趁了机遇,不疑剑彻底没了线索。”尹怀殊道,“我再不济,也好过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贺兰含怒站起,宁钰忙拦了一把,劝道:“尹堂主心急难免,但我见贺兰堂主这几日郁郁不乐,想来心里更是难过,莫要争执了。”
“宁钰让开!”贺兰拨开身前的手,“我跟他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尹怀殊好不容易逮到个奚落我的机会,什么心急难免,指不定心里怎么偷着乐呢!”
不等宁钰说话,尹怀殊先接口道:“是,我开心的很。你若从此不再打什么歪主意,我还会更开心。”
贺兰哼了一声:“我知道你记恨我什么,不就是因为右护法命我将你妹妹一并带来吗?可你这种反复无常,连旧情人也能翻脸不认的人,若没有个软肋拿捏着,谁能放得下心呢?”
这话一出,尹怀殊彻底冷了神色,捏紧了手中杯盏。
贺兰不退反进,挑衅地迎上他阴狠的目光。
宁钰跟前一步,正要再劝,坐在一旁的男人终于发了话:“宁钰,让他们打,最好死一个才清净。”
“严堂主……”
严瀚烦不胜烦地瞥了那两人一眼:“吵个没完没了,唧唧歪歪得跟女人似的。正好让右护法好好看看,我早说过,这堂主的位子就不该是什么人都能容易坐上的。”
这一句直接将两人全骂了进去,奈何般若教中人人皆知严堂主功高性厉,不是好惹的人物,是以尹怀殊与贺兰虽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却都没发作。僵持一瞬,贺兰更是扫了战意,回了窗旁,不服地嘟囔了句:“我本就是女人。”
宁钰笑道:“各让一步不是正好?我们四堂主为教主和右护法分忧,理应是情同手足的,何必生些嫌怨。”
“跟尹堂主情同手足?”贺兰唇边流出一抹讥笑,“还是别了吧,我嫌脏!”
“啪”地一声,尹怀殊忍无可忍地摔了茶杯,大步逼上,像是要把贺兰也撕成地上粉碎的瓷片。
房门却忽而开了,低沉的男声响了起来:“你们倒是热闹。”
四人同时望去,赶忙行礼:“……右护法!”
与行踪诡秘的黑袍左护法不同,右护法易卜之掌管般若教的实务,年纪颇长,只因极擅毒蛊之术,将脸保养得仍如年轻模样,只在鬓间有些斑白痕迹。
“起来吧。”他在屋中站定,挥手制止了要开口的尹怀殊,“情况我在路上已经知晓,不必多言了。不疑剑的事,等有消息再说,在此之前谁都别在少主面前乱说话,明白吗?”
四人垂首应是。
易卜之又道:“话说回来,山河盟三家聚齐的机会倒也难得。”
话音未落,尹怀殊身形微微一动,想抬头又忍住了。这点小动作没能逃过易卜之的眼:“怎么,怕见到青山派?”
“没有。”
“没有就好,这计划可是无你不行。”易卜之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尹怀殊仍低着头,看不清脸色。
而贺兰见右护法就此转了话锋,并没有追究自己过错的意思,却也没多少欣喜之感。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吩咐,不由自主地又摩挲起了空荡荡的腕骨。
手腕上原本有条串着小铁片的细绳,不是什么金贵物件,三瓣花痕在教中更是抬不起头的。旁人都巴不得早日丢弃,晋升换得上等标识,只有贺兰把这条手链留了多年,日夜都不舍得摘下,甚至包括她潜入聚义庄时。
那夜她虽易容成了照月,却也惜命,不愿冒太大风险,能避开程居闲是最好,否则也不会在屋中翻找时一听动静就匆忙离去。可谁知会在林中与程居闲劈面相逢,对方已然看到了她,急急地走了过来,贺兰便趁他尚未发觉不对,抢先一剑刺出,穿胸而过。
瞧见他的瞬间,贺兰就意识到不疑剑被别人给捡了便宜去,可再回头也晚了,又见程居闲并不抵抗,索性将怒气一股脑发泄出来。
起初程居闲是震惊无比的,随着血液流失,他慢慢平静了下来。最后贺兰对上了他的眼睛,本以为他要对“女儿”说些什么,然而末了程居闲只是艰难地抬起手,覆在她持剑的手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了握,一言未发,闭目倒下了。
那条手链多半就是在那时被不经意扯断了。
这番走神结束后,她才惊觉屋中人都散去,只有右护法还立在原地,沉着脸看过来。贺兰自觉地贴上去,抱住了他的腰身,轻声软语道:“右护法恕罪,属下知错了。”
易卜之只任她抱着,不悦道:“你费尽心思想要做堂主,我便给了这个位子,结果你就是为了给我添麻烦?”
“我……我是想替少主,替您将剑尽早拿到手。”
“这邀功的事是好做的?也不知道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是。”贺兰应了一声,脸贴在他胸膛蹭了蹭,又有些委屈,“原是有机会的,可谁知出了意外……就连入教时您亲手赐我的那条链子,也给丢了。”
“那破铁片早该扔了,也不看看你如今是什么身份。”易卜之不耐烦道,“你知道我讨厌蠢人,贺兰,记清楚了,我不会救你两次。”
她身形一僵,随即又软在他怀里,低低应了声是。
次日青山派遣人来请,戚朝夕和薛乐进入厅中后,守在两旁弟子立即关上了门。他们对视一眼,虽不知将自己请来做什么,可见到山河盟三家像共审照月时一样聚齐堂上,必定是有正事要说。
这次沈二公子倒沉默地站在一旁,先开口的是归云山庄的季休明,开门见山地将一封帖子递上:“今早我们接到了般若教下的战帖。”
“般若教”三字一出,薛乐隐隐担忧地看向身旁,戚朝夕倒是波澜不惊地接了过来,大致浏览一遍,连谁提笔写的都猜了出来。
般若教的四位堂主都称得上古怪,其中宁钰更是个异类,分明是邪道妖魔之辈,却整日端得君子温良做派,连战书也写的客客气气。大意是名剑大会是江湖盛事,未能举办实在可惜,但三大门派既然都在,不妨赏面切磋一番?
然而这封战帖是被一支箭呼啸着送入庄中,若不是沈知言应变极快,那箭就要洞穿了身后师弟的喉咙。
于是这内容越客气,反倒越显得傲慢狂妄。
“程大侠之死与般若教脱不开关系,现下居然还挑衅到了眼前,当真是逼人太甚!”沈慎思越想越是愤然。
戚朝夕将帖子递给薛乐,附和地点了点头:“如此嚣张,山河盟必然是要应战。只不过将在下叫来,所为何事?”
“是旷歌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戚大侠莫觉唐突。”
他先前没留意广琴宗的这位林姑娘,眼下看她年纪没比照月大几岁,言语作态却全然不同,说话间走到面前,竟要行上一礼。戚朝夕连忙侧身避开,笑道:“这我可受不起。林姑娘,有话直说吧。”
林旷歌也是一笑,坦率道:“这一战算是我们这一辈与般若教初次交锋,山河盟不仅要应,还必须要赢。归云和青山派的世兄久在江湖磨砺,锋芒已锐,只是旷歌学艺不精,怕坏了大事,便想请戚大侠拨冗代我一战。”
这倒令他一怔,下意识想说自己既不是广琴宗中人,又无关山河盟,找谁也不该找到自己头上,可对上林旷歌含笑的目光,戚朝夕敏锐地把话咽了回去,一时没有作答。
许是气氛有丝尴尬,归云的少庄主江兰泽也道:“听说十年前戚大侠‘一剑破天门’名扬天下,当年无缘见到,如今能有幸一睹风采就好了。”
戚朝夕失笑出声,在众人目光下终于摇了摇头:“蒙林姑娘赏识,在下感激不尽,只是这事,还是另寻他人吧。”
林旷歌想过他不会轻易答应,却也没料到会回绝得如此干脆,不由脱口道:“为何?”又忙低声补了一句,“戚大侠的武功有目共睹,对付般若教自然不在话下,此战之后,不仅可挫他邪道气焰,更能堵住悠悠众口,不会再有挑衅之人。”
这一句说得诚恳真心,戚朝夕琢磨了会儿,意识到约莫是入庄那日他给天门派让路的事,那之后起了些说他徒有虚名的风言风语,看来这姑娘不仅是知道了,还很是为他不平。
“卫正道,树威名,的确是好事。”戚朝夕仍是笑,“林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确实没有兴趣。”
“没兴趣?”这理由听得众人都微微一愣,林旷歌更觉不可思议,只当是说的还不够完满,求助般地看向薛乐。
薛乐却朝她无奈一笑:“他既然如此说了,我也无话可劝的。”
“可你们是至交……”
“正因为是至交,我更不该拿情谊去令他扭转心意,去做不愿意的事。”薛乐歉然道。
林旷歌无言以对,只怔怔地看着戚朝夕,皱着眉忽然迷惑起来。
还是沈慎思不轻不重地在案上一拍,打破了僵局:“既然人家无意,怎么好强求,林姑娘,这事稍后我们再商议吧。”
戚朝夕略带感谢地朝那边一点头,跟薛乐递了个眼色,转身离开。将要推门时,身后突然又道:“戚朝夕。”
他停下脚步,侧身看去。
这样连名带姓的称呼有些失礼,林旷歌却浑然不觉,或者说她并不是真要叫住他,只是自言自语似地问:“你真的是戚朝夕?”
她尽量克制了,但失望还是从话音中溢出一线:“可你怎么会……这般的毫无锐气……”
她随父亲见识过天门派的险峻地势和重重阵法,在年幼的记忆里简直是道不可跨越的天堑,所以在听闻有人独身可破时心生景仰,戚朝夕十年的隐秘行踪,非但没有让她忘却,反而愈发心神向往,想要亲眼得见此人风采。
可当真见面,林旷歌才发觉与想象中截然不同,他像一股精魂散去,徒留一副疲然的躯壳,对这整个世间都丧失了兴趣,即便握住了剑,眼底也是荒芜黯淡的。
这样的人,真可“一剑破天门”?
戚朝夕闻言丝毫不恼,朝她随意一笑,便接着推门离开了。
大概薛乐在后面替他圆了场面,耽搁了片刻才跟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就见天门派大弟子孟思凡带着几个师弟往他们来路走去,擦肩而过时匆匆瞥了戚朝夕一眼。
“这约莫是听说了广琴宗想请我出战的事。”戚朝夕忽然道,“看他眼神,仿佛在问我怎么还没死。”
“你莫往心里去。”薛乐压低了声音,“事关般若教,我也觉得你最好是能避则避。他们并不知晓内情,生出误会也是难免。”
“我倒不是特意为了避开。”戚朝夕顿了会儿,才道,“你心里应当也觉得我不比从前了吧?”
薛乐迟疑了片刻,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只道:“……是有些不同。”
岂止是有些不同,十年前他大抵就是江离的年纪,刚从般若教踏入江湖,自负一身武功,年少轻狂,如今岁月消磨,心老枯朽,回想时真仿若隔世一般。
戚朝夕低声笑了笑,没再开口。
其实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问自己,怎么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