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呈‘回’字结构,正中搭设了一尺高的圆台,台上的舞姬腰肢款摆、水袖舒展,四壁灯盏垂下红纱,软光笼罩着醉意熏熏的台下客,姑娘们还偎依在人怀里不住地劝酒,一片笑闹欢畅。
昙娘把他们两人带到了二楼,俯在栏杆上恰好能将圆台上的轻歌曼舞尽收眼底。随后她转身下了楼,不知交代了些什么,靡靡丝竹声突地一停,舞姬们匆匆下了台,众人顿时清醒几分,惊异地张望了起来,紧接着就见乐师们搬出了一面小鼓,再一转眼,圆台上已然立了个美艳女子,额心点红,薄纱披身,正是昙娘。
“话说回来,我可不看懂舞啊。”戚朝夕道。
江离的目光凝在女子身上,面露难色:“我也不懂。”
戚朝夕摇头笑了笑,将手臂撑在栏杆上,饶有兴味地望着昙娘缓缓抬手,纤长手指捻作了合拢的莲花状。
鼓声骤响。
指尖的莲花绽放,她踏着鼓点起舞,姿态婀娜,双手动作变幻不定,宛若折花拈叶,又似在搅弄一池春水,却始终含了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那鼓点渐急渐快,竟有一丝催人心颤。
戚朝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掌动作,敛去了笑意。
般若教的右护法易卜之武功高超,尤其掌法最令人闻风丧胆。他一双肉掌坚不可摧,招式更糅合各门功法,讲究刚柔并济,每每都会先以强横霸道震慑对手,随后转攻为缠,直到使对手身处漩涡一般受制于人、无法抽身抵挡之际,再突然掀起血雨腥风,直取要害。
而此时,昙娘正是在模仿易卜之的掌法,不仅伴上了妩媚神情,更将许多动作软化,便显得这支舞仅仅是罕见的柔中带刚,可每逢招式的关键之处,她却又模仿的惟妙惟肖,但凡曾经见识过易卜之出手的人,都绝不会认错。
戚朝夕向身旁一瞥,江离搭在栏杆上的手也缓缓收紧了。
鼓声进入高潮,昙娘双袖一扬,手掌推出又旋即收回,仿佛莲花再度合拢。台下垂涎已久的众人高声叫好,却不知倘若她身怀内力,此刻他们通通都已经变成尸体了。
昙娘将招式完完整整地演了一遍,鼓声也随之歇了,她却站在原地再度摆出了起手式,并不急着下台。
全场茫然之际,悠远的笛声忽起,一个人影缓缓走上了台。
那显然是个少女,胸前轮廓起伏,却是作少年打扮,长发被利落高束,手中提了把剑。她面上不施粉黛,在这满楼娇艳中素净得仿佛一捧冰雪,隐含冷意。
台下引发了一阵骚动,这别样风情极大地勾起了寻欢客们的兴致,金锭珠子被纷纷砸上了台,如同一场豪奢骤雨。
少女一眼也懒得施舍,只将长剑竖起,映得面上一抹雪亮。
戚朝夕微微一惊,哪怕隔得颇远,但仅凭一缕寒芒,就足以辨认出那是一柄千金难求的宝剑,绝非是这种地方能拿来随意戏耍的。
昙娘侧过身面朝少女,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彼此审视。
鼓声再响,激得人心沸腾,是催战之乐。
台下口哨大笑夹杂着高呼声,众人兴致勃勃,含混不清地为中意的一方呐喊助威。
少女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猛地攻袭上去,昙娘早有预料,连忙抬掌相迎。
“她会武功。”江离道。
戚朝夕点了点头:“对,虽然小姑娘使的是不动真格的假把式,可你看她能将一把重剑拎得那么轻松,当然不是一般人。”
两人似真似假地缠斗着,看起来激烈,实则与其说是比武,倒更像是在共舞:衣袂飘曳,身姿舒展,锋锐无匹的剑刃与女子娇嫩的肌肤惊险擦过,距离把握得微妙而精准,近一分便见血,失一分则虚假。她们似乎磨合排练过上百次,一招一式、你来我往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鼓声越催越紧,昙娘双手交叠翻覆,掌法陡然转柔,宛若春江潮水浩浩涨起,却隐隐有了吞没万物之势,少女先前逼得太近,顿时陷于其中,她难以挣脱,长剑也施展不开,不免落了下风。
江离缓缓皱起了眉,那夜他在般若教与易卜之交手之时,也正是因此失利落败。
拖得越久,少女的劣势就愈发明显。眼看昙娘得胜在望,台下许多人兴奋地抓了满把银钱,随时准备再往台上抛去。热烈气氛中,少女步步后退,却仍不急不躁,她几乎快退到了圆台边缘,局势险之又险,鼓声也将至末尾。
昙娘从容地化解攻势,轻而易举地拨开她的长剑,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露出了一个明艳笑容。
乐师高举起鼓槌,重重落下,最后一声即将落定。
然而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少女受制的右手突地一松,长剑落入左手,恰逢昙娘胸前的空门敞露,咫尺距离,她毫不犹豫地将长剑递出,昙娘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
血光四溅!
“咚!”
鼓声重响,楼中灯火一瞬俱灭,黑暗兜头浇下。
须臾死寂,随之是爆发的是惊恐尖叫,众人连滚带爬地要逃,却不辨方向,推搡拥挤着在原地打转。
戚朝夕当机立断地抓住了江离的手,正要将人拉近,对方反而猛地推了他一下。他猝不及防地后退,仓促中不知绊到什么,被涌动慌乱的人流推挤,身不由己地跌在了地上。
江离也跟着扑在了他身上,上方有重物坠落的一声闷响,旁边又炸开了几声惨叫。什么东西覆在了他们身上,戚朝夕伸手去探,只觉触感细腻,却又拉扯不开,仿佛是被罩在了一张巨网之下。
戚朝夕感觉到江离落在颈窝的呼吸急促,一边带着他往旁边躲开杂乱的脚步,一边试探着摸上对方的脊背:“怎么了?”
“没事,”江离微微咬牙,“灯笼砸下来了。”
楼中混乱引起了后院的注意,几个龟奴急忙提着灯笼冲进来查看,放声大喊着冷静。
有了亮光,众人的情绪便稍稍稳定了些,惶恐不安地停下了脚步。
戚朝夕眯起眼,终于借此看清了状况,原来是先前蒙在在灯盏上的红纱随之飘落,罩在了他们的身上。薄纱将微弱光线滤得迷离暧昧,混乱恐惧的众人也化作了噪杂模糊的背景,江离半撑在他上方,红纱披身,有散乱的黑发垂下,轻轻落在他胸膛,绯红色肆无忌惮地涌动在这一方小天地,像陷入了一个绮丽的梦。四目刚一相碰,江离立即不自然地移开了眼,垂着眼帘,眉头紧锁,却被映红的脸庞添了几分别样光彩。
戚朝夕不合时宜地动了心,这样瞧着,忽然很想吻一吻那胭脂色。
还没来得及动作,惊恐万分的尖叫再度从楼下传来,江离当即掀开红纱站了起来,戚朝夕不无遗憾地跟着起身,扶栏望去。
提进来的几盏灯笼虽不够明亮,却也足够看清,正是如此,才更教人恐惧。
台下尖叫的女子喊破了音,捂着嘴一边跌退,一边哆哆嗦嗦地指着身旁的恩客。男人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衣衫上斑斑驳驳地印着血手印,他霎时脸色青白,直接吓昏了过去。
其他人也急忙察看自身,发现血印的人惊恐万状,没发现的人更是似喜似哭。
“鬼、是鬼!那么小的女孩儿怎么会拿剑,一定是那只厉鬼化成的!它见不得我们快活,要来害我们了!你们快看!”
有人指向圆台,那少女和长剑皆消失不见,只有昙娘横尸在上,胸口还汩汩冒着鲜血,脸上被贴了一张黄符,正是城中家家户户用来驱鬼辟邪的。
众人彻底崩溃了,疯了似地撞开紧闭的门,争先恐后地抢着奔逃,全然不顾是否踩踏了跌倒的谁,仿佛只要逃得够快,就能够摆脱恶鬼。八壹中文網
红纱四散飘落,原先满目的旖旎红,眼下全似淋漓血。
江离收回目光,看向了戚朝夕。
“你怎么看?”戚朝夕先开了口。
江离迟疑地摇了摇头:“难说。”
“那换个问题,我们还要离开虔城吗?”戚朝夕补充道,“你说了算。”
这次江离思索了更久,才低声道:“……即便没有这桩怪事,街上的火.药也不能视若不见。”
倘若因他的隐瞒而错失挽回机会,酿成惨祸,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戚朝夕笑了一声:“我就知道。”
“但你身份暴露,留下太过危险。”
戚朝夕道:“怕什么,已经在秦征面前暴露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江离固执地将话讲完:“你先走,我留下就好。”
戚朝夕沉默了。
这座楼里人几乎逃光了,只剩下一具狼藉空壳和他们两个。被丢在楼下的灯笼不足以照彻满楼,只是一团绒绒光芒,因此他们面对而立,却被黑暗隔开,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唯有呼吸清晰可闻。
再开口时,戚朝夕语气里没了轻松笑意:“那我先走了之后,你是会去找我,还是借机一走了之?”
这根本就不是疑问句。
他等了一等,没听到回答,才道:“看来是我会错了意,江离,你是真的想要摆脱我。”
江离似乎有些慌了,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戚朝夕声色不动:“拉着我做什么?”
“……对不起。”江离涩声道。
“嗯。”
他还是没放开手,反而将衣袖攥得更紧。这岂不是矛盾极了,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划清两人距离,可手却不敢松开丝毫,仿佛怕戚朝夕会就此消失不见。
也许是黑暗给了江离些许安心和底气,他又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戚朝夕问。
江离顿了顿,才艰难道:“我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究竟算什么人。我见过的人不多,你,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本以为这个问题在那晚被打断后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江离并没有抛诸脑后。只是这回答根本称不上个答案,为什么偏偏听得他心头酸涩?
戚朝夕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被扯住的衣袖晃了晃,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叫撒娇?”
江离一愣,忙撤回了手,紧接着回过味来,试探道:“你不生气了?”
“我跟你生什么气?”戚朝夕笑了笑,拉着他往楼下走,“回去再说。”
两人趁着夜色又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秦家宅邸。戚朝夕不由分说地把江离往屋里一塞,催他赶快歇息,临关门前想了想,交代了句:“不知道就慢慢想,反正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还有,承诺始终都是作数的。”
也不等他回答,‘啪’的一声,就从外面关上了门。
江离独自站在屋里,对着房门愣怔了好一会儿,唇角终是抑不住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他回想着这一晚跌宕起伏的经历,漫不经心地绕过屏风,笑意突然凝固。
屏风后的小桌上凭空出现了一把长剑,剑身修长,泛着淡淡的青色冷光,正是圆台上少女所持的那把。
江离警惕地环顾四周,在确定屋中没有藏匿第二个人后,缓步走近,谨慎地伸手握住。这把长剑才被昙娘的一腔心头血洗过,却是触手生寒,剑柄之上是以小篆铭刻的剑名:‘青霜’。
江离对江湖事了解不多,关乎神兵名器的所知就更少,搜肠刮肚也寻不出任何与青霜有关的消息传言,对这把剑的地位分量毫无概念,然而它的价值又是毋庸置疑的:
剑身澄若秋水,又寒如凝霜,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眉眼。
江离久久地端详着,忽地在剑身上瞥见一丝银光,仔细看去,却是藏在自己的鬓发中。
江离浑身一僵,犹豫着抬手扯下,一根白发沉默地躺在掌心。他终于清醒过来,眸中光彩随之消散,静了半晌,才发出一声自嘲似的叹息:
“没人帮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