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想对他说吗?”尹怀殊在阮凝的耳边问,他挟持着阮凝立在一侧屋檐上,横剑悬在她的脖颈前,语气倒像足了闲谈,“我可以给你们个机会,好好诀别。”
阮凝全神贯注地望着下方,秦征奔进了院中,脚步还不稳,似乎带了伤又跑得太急,他推开了房门环顾,扶着门框剧烈喘息着,然后颓丧地垂下了头,攥成拳的手狠狠地砸在了门上。
她试着想象秦征此刻的表情,忽然发觉毫无头绪,这些年两人争吵冷对,几乎没有好好看过对方的脸,她最熟悉的,便是这样远远地凝视着秦征的背影。
“用不着诀别。”阮凝回答道,目光迟迟没从四处搜寻的秦征身上移开,“我和他相看生厌,早就无话可说了。”
“是吗?”尹怀殊道,“可我见你昨夜做了一桌的饭菜苦等,不像是讨厌见他。”
阮凝不接话。
尹怀殊叹了声气,循循善诱:“世间遗憾已经如此多了,若是有情,错过了岂不可惜?”
“可惜?”阮凝轻笑了一下,声音里掺满了自嘲讥讽,“当年我有多爱他,他说他要娶我,要照顾我,我的哥哥死了,我明明悲痛欲绝,然而心底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一丝雀跃。可如今看来,倒不如错过了好。”
犹记得初嫁来时,她满心欢喜,揭开了红盖头后,换下喜服就去洗手作羹汤,深夜里红烛下,秦征尝了一口就连声称赞,她便说今后日日做给他吃,也的确是度过了一段举案齐眉的好时光。
然而造化弄人,偏要在这时悄然为她点破真相。
大约是婚后半年,秦征收到了一场江湖比试的邀约,便欣然赴约去了一月,阮凝独自在家虽说无聊,日子倒也过得去。可府上的一个家仆突然发了病,高热不止还一阵阵地痉挛,大夫匆匆赶来时,已经肢体僵直地窒息死了。那老大夫经验颇丰,听了症状后问这家仆身上可有伤口,旁人讲他前几日劈柴时划伤过,大夫揭开伤疤一瞧,捋须便有了结论,说这病是因为那柴刀上沾了脏东西,一向是过了几日才会发作出来。
吩咐人送走了老大夫,阮凝却站在尸体前久久不能回神。她想起了哥哥阮潇,死状和这家仆如出一辙,而阮潇身上也确有一道几日前的伤疤,是临别切磋时被秦征的长.枪划出的。
江湖人想的是江湖事,那时天门派认定是有人毒杀了阮潇,但眼下种种线索一一对应,她几乎在瞬间就确定了阮潇是因秦征而死,可没有证据,终究只是个猜测。
于是这猜测化成了颗种子埋在了她心间,滋长出了无数毒藤将她困住,将她撕扯成了破碎两半,一半在痛苦愤恨,一半在替秦征开脱。她不知该怎样面对秦征,摆不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更开不了将秦征拖入悔恨深渊的口,最终酿成了一副阴晴不定的古怪。
而秦征莫名其妙,错以为是在外的一个月冷落了阮凝,便下定决心从此抽身江湖,再不应任何邀约,只陪在她的身旁。
抛舍了曾经浪迹江湖的心思,困于虔城一隅,他不自由,她也不快活。十年一日日地熬下去,感情一点点地消磨殆尽,终从夫妻成了一对怨侣。
“你可得想清楚了,这样固执下去,秦征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尹怀殊意味深长地往院墙外侧头看去。阮凝随之警觉转头,望见院墙外黑压压的一片,府外街巷竟然全被般若教的黑衣人占据,他们将府邸给重重包围了起来,只待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杀入。
“你想怎样?”阮凝瞪向他。
“简单,拿出你那天当着众人维护秦征的态度,告诉他你其实一直爱他,想要他好,只是不得方法,现下才觉得后悔莫及。”
“是你在背后指使那个道士带人来府前闹事的?”阮凝抓住了关键。
尹怀殊颇感意外,索性大方承认:“是又如何?”
阮凝拼力挣了一下,即刻被长剑紧压在喉头,依然气势不减地质问:“你费尽心思究竟想要什么?!”
这动静顿时引得秦征注意,他转向这一角屋檐,暴喝出声:“妖孽,快放开我夫人,若敢伤她分毫,我定要你拿命来偿!”
“看,他现在痛苦,只需轻轻一推,就能让他愤怒。”尹怀殊一把揪紧了她的衣领,“你没得选择。说话!”
“秦征!”阮凝不得不看向下方的人,却大声道,“你听着,我这辈子最后悔的莫过于嫁与你,你我夫妻情分至此便休,倒也能了结折磨,各自痛快了!”
秦征满目震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竟怨恨我至此吗……”
“还有,你记好了,你我就此一刀两断,前债皆清,只当是今生今世从未相识!此后你或去江湖浪迹,或要成婚再娶,都听凭任意,与我毫无干系!”阮凝越说越快意,仿佛多年没有如此畅快过,脸上竟露出了笑,“自然,我今日死了也与你无关,不要你……”
尹怀殊已被激怒,不容她说完就一剑抹过脖颈,推开了她。
阮凝话音顿哽,喉间泼出浓艳的血,飞溅空中,纤瘦身躯从檐上软倒跌落。
宛若一瓣红花凋零。
“阿凝——!”秦征刹那间脑海空白,飞身扑上去接住了她跌落的身体,紧紧地拥在怀里。
“不要睡,你坚持一下,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秦征抱着她匆忙往外跑,身形一动,她脖颈的血便染了他半身,他从未这般害怕过,抖着手去触碰她的脸,“听得见吗,阿凝,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带你去找大夫……”
手指仓皇中擦过鼻下,已没了呼吸,阮凝面容平静地永远沉睡去了。
这时才发觉她的脸上几乎没留下岁月痕迹,此刻消散了一切冷锐讥讽,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仿佛十年光阴逆转,将当初的那个小姑娘还给了他。
秦征浑身僵硬,像漫长到天地苍老,又像短暂的呼吸一瞬后,他终至崩溃了,他抱着阮凝缓缓地跪倒在地,发出的嘶喊声悲愤欲绝,泪水无声无息地淌过脸颊,滴落在衣襟血迹上,像头濒死的兽。
尹怀殊冷眼观望,没料到阴差阳错下依然达成了目的,便悄无声息地跃下了房檐,靠在角落里摸出小小的白玉箫,凑近吹响。
一声宛如莺啼。
如他所愿,高高院墙外传来了震天撼地般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
府外大小街巷顷刻烧了开,流窜的火舌舔上周遭房屋,本想闭门避祸的人们反被困在了火笼中,疯了似的往外闯,般若教的黑衣人更是死伤无数,哀嚎着瘫在地上挣扎,像极了熊熊烈火下的柴薪。
连屋檐之上,正激烈过招的两人也觉得脚下一震,易卜之不禁望去一眼,脸色立变:“有埋伏!”
江离戒备地后退了两步,也往火海里扫了一眼,却忽而嗅见在浓烟焦臭中,另藏有一股刺鼻的气味:“火.药?”
那半夜‘挖坟声’中埋在街道下的火.药,居然是为般若教设下的埋伏?
不容江离分神多想,易卜之又提掌袭来,这一掌来势异常凶猛,腾腾杀气直化作了厉风刮过面颊,显然是他觉出形势不妙,想要速战速决。
江离挥剑迎上,然而在浩荡剑气与掌风相碰的刹那,易卜之攻势陡转,掌法柔软灵巧如活蛇般避过了锋芒,人也随之欺近。江离看出他想要故伎重施,距离拉近后长剑难以施展,就得被他困于缠斗之中,于是连撤几步,反手将剑一挑,剑尖闪烁的一点寒芒也似活了,迂回几跳后猛然咬向了易卜之的腕脉。
易卜之从容地翻腕一转,拈花拂柳似的掠过剑身,隐约间有一缕春风拂面,微微吹动了江离额前的碎发,江离心头一惊,急忙抽身再退,可余光瞥见背后已是房檐尽头。
危急之下,江离倏然凌空跃起,旋身越过易卜之的头顶,剑随身转,一道耀目寒光破空劈向他的脊梁!
易卜之岂会毫无预感,却不回身防御,雄劲内力凝于一掌之中轰然向上拍出。
江离人在半空,无从闪躲,咬紧牙关就硬生生受下这一掌,手仍极稳,力道虽不由得少去几成,招式却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他背上,一条狭长血痕立现。
江离落在房檐上,忍不住闷咳了声,只觉肺腑皆在震痛,抬眼再看易卜之,脸色也是愈发难看起来。
“有点意思。”易卜之忽地冷笑,却是扭身便逃。
江离不曾料到,赶忙去追,不料易卜之听得背后风声,猛地返身扑了回来,双掌化开攻势,逼到身前一下击中他持剑的腕子。
江离再想要退已经迟了,剑招不及施展就被统统压制,只得眼看着易卜之掌法不住变幻,宛如一潮春水连绵涨起,又聚成涡旋将他拖入深处。
情形越是不利,江离反而越是冷静下来,他脑海浮现出那夜金雀楼中,昙娘与少女似舞似斗的交手,渐渐地与眼前场景交叠。
那夜的鼓声仿佛也在他的耳边响起了,铿锵有力,催人血沸,江离步步缓退,剑法也随之变了,易卜之面露得色,以为他终于无法可施,于是轻巧地拨开了长剑,一把狠狠地掐住了他的手腕,果然露出了胸前空门。
该是那最后一声鼓槌落下——
江离右手随之一松,青霜剑落入左手,猛力递入他的胸膛!
“咔嚓”一声脆响。
剑上传来的触感极硬,绝非皮肉,江离心头惊跳,下一刻就被易卜之提膝迅猛地撞上了心口,整个人摔了出去,抓住瓦片伏在了房檐上,咳出了一口殷红的血。
易卜之确没料到他突然出这一招,惊出了身汗,探手入怀,摸出了那枚操控人蛊的金铃,只见裂纹在金铃上迅速爬开,“哗”的一下彻底碎了。
与此同时,院落里正缠斗着的陈长风动作一顿,僵硬在了原地,戚朝夕毫无犹豫,一剑穿透了他的胸膛。犹觉不足,戚朝夕握着剑柄的手一转,将长剑在他胸膛中拧动,终于有一股浓黑的血似的液体从他背心缓缓淌下。
“江离!”戚朝夕望向檐上,易卜之大步上前一掌不偏不倚地就要印上江离头顶,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声龙啸声破空而起。
江离仰着头,恍惚间只望见一条黑龙呼啸着从头顶飞过,钉住了易卜之的肩头后将他压得连步后退。
易卜之急忙沉气稳住身形,一手攥住了扎在肩上的枪杆,眯起眼打量这个突然袭来的男人。
秦征也正盯着他,双目血红,咬牙切齿地低吼:“我要你们般若教,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