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坐落于平川镇的东南方,正是入镇那日江离追丢了那个神秘江湖人的地方,贫民在此地混杂居住,盗窃斗殴等事常有发生,官府也极少管辖,因此范力一家攒足了积蓄便搬到了更为富庶的西边,将这处宅子荒废弃置了。
宅门上结了蛛网,院墙上杂草丛生,戚朝夕与江离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见到院中除了满地枯叶,还有崩裂四散的碎瓦片,屋内桌椅翻倒,墙上柱上更刻着许多刀剑划痕,证明此处的确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江离在屋中慢慢绕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机关,转身看到戚朝夕停步在屋角,拉开积满灰尘的木柜,从中取出了个布袋子。
江离走到他身旁去看,布袋子里装着几个干粮面饼,约莫就是范力给那江湖人送来的食物。
这并没什么奇怪的,戚朝夕却凑近闻了闻,忽然掰了一小块送进了口中。
“……”江离道,“你干什么?”
“还能吃,就是硬了点儿。”戚朝夕勉强地咽了下去,拿起扣在桌上的茶杯递给了江离。
江离无言以对,下意识去拿茶壶,沉甸甸地拎起后顿时反应了过来,揭开壶盖一看,果然是干净的清水,再看手中茶杯,也是一尘不染,显然才被清洗过。
江离再度环顾:“那人仍藏在这儿?”
戚朝夕道:“倒水。”
待到一杯茶水灌下,戚朝夕才顺了气,答道:“很有可能,毕竟镇上都在找他,他不敢露面,但总不能不吃不喝。”
江离警惕起来,屋中再无所获,两人便往里走,后院空阔,地上凌乱地扔着些陈旧杂物,一眼便能看得清楚,所能藏人的地方就只剩下地窖了。
戚朝夕将地窖上的石盖挪开,探头去瞧,一架梯子被钉在壁上,延伸到窖底的幽深黑暗中,他叹了口气道:“江离,眼下有两种可能,底下藏着我们要找的人,或者是等着我们的陷阱。”
江离皱起眉:“我总觉得有古怪。”
“嗯。”戚朝夕点头,“我下去看看,你留在外面等着。”
“不行。”江离想也不想。
戚朝夕笑着看向他:“两个人一起下去,万一地窖洞口被人封住,不就成瓮中捉鳖了?”
“那也不行。”
戚朝夕笑意更深,凑到了他近前:“没想到你这么担心我啊,那亲一下?”
“谁担心你。”江离伸手推开他。
“没人你还害羞?”戚朝夕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今天一早就忙着查那江湖人,半个镇子都快跑遍了,我可从没这么勤快过,你也不给点犒劳?”
江离对上他的视线,心头蠢蠢欲动,又觉得不好意思。
戚朝夕又道:“我下去至多一刻钟,若是迟迟没回应,你再下来找我。”
江离终于松了口:“嗯。”
这么说定,戚朝夕却也没动作,一双眼含笑盯着他,等着自己的‘犒劳’。
江离不自在地移开眼,含糊道:“晚上再说。”
“好。”戚朝夕心满意足,翻身进入了地窖,沿着梯子攀下。江离俯在洞口望去,戚朝夕的身影没入了底下的浓稠黑暗中,轻微的动作声被空空地回荡上来,接着,最深处颤巍巍地亮起了一小团火光,是戚朝夕点燃了火折子在四下打量。
“怎么样?”江离问道。
戚朝夕的声音带着回音传上来:“这地方挺大的,里面还有个洞穴。”
随着话音,那小团火光往前移动,进入了洞穴中,再看不到了,视野里只余寂静的黑暗。
江离不免紧张了几分,却没贸然动作,在心中默数计时。
正在此时,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江离!”
江离戒备回首,望见俏丽的少女从墙头跃下,竟是许久不见的程念。
程念一看清他的脸,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你这面具好逼真,我若是先看到你的正脸,肯定不敢认。”
江离审视着她:“你怎么在这儿?”
程念快步走上前来,伸手便抓住他的手臂:“我是趁师父不注意来找你的,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走,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江离声色不动:“什么事?”
“地窖里有机关,能拖住他一时,你快跟我走,我不会害你的!”程念急切道。
江离仍是不动:“什么意思?”
程念看出他对自己的防备,只好失落地松开手,回头匆匆看了一眼,确认身后无人,便道:“江离,戚朝夕其实不是你师父吧,在洞庭你跟他也是第一次见面?”
江离一愣,程念便知自己说中了,继续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大侠,他是般若教的左护法!”
“……”江离往地窖瞥了一眼,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偷听到了师父和般若教的人谈话,他们还说你身上有《长生诀》的线索,那个左护法就是为《长生诀》来的,你千万不能相信他,无论他对你说了什么,一定是骗你的!”
江离静静地看着她:“我怎么确定你没有骗我?”
“我……”程念说不出话。
“她想法设法从我身边溜出来,想救你的命,说的当然是真话。”一道柔媚的声音替她作答了。
程念大惊失色,回身看到了斜坐在墙头的萧灵玉:“师父……”又忙挡在江离身前,慌张地朝他道,“江离,你快走,离开这个镇子!你信我一次,我这次真的没骗你……”
倚坐在墙头上的女子姿态慵懒,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江离注视着她,抬手按在剑上。
“别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萧灵玉轻声笑道,“程念不知道我跟在后面,这不是埋伏,她也确实没骗你。镇上来来往往那么多江湖人,想要识破你的伪装可不太容易,我只好让程念来找出你了。”
程念意识到了什么,不能置信道:“师父……那些话是你故意让我听到的吗?”
萧灵玉避而不答,只对江离道:“你可曾听说过般若教那个神秘的左护法?”
江离不做声。
“倒不是什么秘密,你稍费些工夫便能知晓。那位左护法行踪不定,从不插手般若教中事务,十年来老教主只交给了他一件事,那就是拿到《长生诀》。”
江离握紧了剑,冷声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七杀门拿不到《长生诀》,当然更不想让般若教得手。”萧灵玉道,“你仔细想想,倘若不是别有用心,平白无故的,他为何对你那么好?”
江离沉默了半晌,只答道:“我相信他。”
“相信?”萧灵玉被逗乐了,掩唇笑了起来,“你竟然还如此天真,可真是难得。想当初在洞庭,在发现程念骗你之前,你不是也说相信她的吗?”
“……”江离眉头一皱,仿佛被话中的讥讽刺痛了。
程念更是浑身一颤,垂下眼帘,不发一言了。
萧灵玉道:“我也十分纳闷,以你的聪明,难道真瞧不出戚朝夕有问题?”
这句话如同一把钩子,将那些被刻意忽视的细节毫不留情地掀开,种种端倪不由自主地浮现于脑海:戚朝夕对般若教非同寻常的了解,从教中人的身份武功,到求援信号的烟雾、人蛊炼制的手段,以及在九渊山的山洞外,江离的神智浑噩不清,却始终隐约记得,他堂而皇之地出现,将自己抱在了怀中。
并非一无所觉,却忍不住贪恋他怀抱的温暖。
萧灵玉没放过江离神情的细微变化,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或者说,你心有觉察,却不敢细想,已经学会自欺欺人了?”
江离猛地看向萧灵玉,唇角紧抿着。
“江离,江湖险恶啊。”萧灵玉摇头笑道,“你大可以不信我的话,反正般若教的护法有纹身在锁骨之下,是真是假,你一验便知。”
不等江离反应,地窖中突然传出一阵剧烈响动,他猝然回首,却见一个陌生男人蹿出地窖,就地一滚,以剑撑地稳住了身形,寒光闪烁,正是不疑剑!
江离一惊,青霜剑已疾电般出手,男人仓促接了一招,扭转身形便逃。
戚朝夕紧跟着跃出了地窖,微喘了口气,立即追上,江离再顾不得其他,忙纵身跟了上去,三人身影眨眼消失。
一切变故发生在须臾之间,萧灵玉堪堪回过神来,难以置信:“不疑剑,怎么会真的出现……”
这地方破房与棚屋连绵成片,道路狭窄又错综复杂,那人在其中穿梭兜转,显然想要故伎重施甩开他们。
江离岂会让他如愿,足尖挑起横在地上的一截枯枝,左手擒住一抛,枯枝如箭般飞射向前,正中那人脊背,对方吃痛弯腰,脚下速度也跟着慢了,眼看着要被身后的戚朝夕追上,当即闪身扑进了路边的破房中。
戚朝夕破门追入,在激起的灰尘中,望见那人剑光一闪,从房梁之上如水流般晃过,居高临下地朝他劈来。
戚朝夕抓过墙边的瘸脚方桌掷了上去,然而不疑剑锋利无匹,毫无阻碍地切开了厚重的方桌,仍是当头落下,戚朝夕横剑架住攻势,这时江离跟进了房中,一剑倏然递出,那人连忙收招后撤。
江离步步紧逼,内力注于剑中,要将对方一举拿下。
这间破房墙壁半塌,房柱倾颓,那人后靠上了仅剩的支柱,已是退无可退,戚朝夕忽而警觉,忙道:“江离,等等!”
可惜晚了,江离挥剑横斩,凌厉剑气一瞬倾泻,几乎同时,那人飞身跃向房梁,剑气割破他的大腿,溅起星点血液,却彻底击碎了那根柱子,一阵砰然巨震。那人也拔剑,斩断了腐朽的房梁,这岌岌可危的破房霎时发出闷雷似的轰鸣,铺天盖地的灰尘间,碎石木块如暴雨般坠落。
戚朝夕一把拽住江离退了出来,破房是几乎擦着他们的衣角轰然倒塌,腾起了滚滚尘雾。
时辰将近傍晚,尘雾落定,夕阳照耀着一片废墟,那人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又被对方从眼底逃了,江离忍不住气恼,发泄似的回剑入鞘。
戚朝夕站在旁边叹了口气,他不知在地窖里经历了什么,身上添了好几道细细的血痕,如今又沾了尘灰,显得颇为狼狈。
“也不算全无收获,我们先回去休整,等等再做商议。”戚朝夕拉住江离的手,不料他猛然将手抽回。
戚朝夕诧异看去,却见江离注视着他,缓缓退后了两步,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