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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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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他们照常起身、穿衣,只是无话可谈,晨光透过窗洒落在床畔,房中只有偶尔响起的衣料摩擦声、桌椅碰撞声,静得有几分寂寞。

江离束好了发,打来了盆清水准备洗脸,却见戚朝夕忽然拎起屋角的铜壶走近,将壶中热水注入,盆里顿时腾起袅袅的雾气。

江离动作一顿,戚朝夕终于找到了话头,状似随意地开了口:“试试水温。”

江离将双手浸入微烫的水中,温暖漫延而上遍及周身,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他低声道:“正好。”

话便说尽了,戚朝夕却没走开,看着江离洗过了脸,想了半晌,又道:“昨晚睡得好吗?”

“嗯。”江离正拿着布帕擦手,答完又觉得有点冷淡,忙补充了句,“你呢?”

“还行。”

江离点了点头,戚朝夕也再没什么好说的,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

或许他们该聪明地避开话题,权当昨日那一场争执从未发生,便能维持原状,若无其事、亲密轻松地相处下去。

可蒙蔽双眼的表象已经被一把撕开,等候在前方的唯有悬崖深渊,容不得谁再回避,不留一丝自欺欺人的余地,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不能妥协的矛盾,是不断逼近的死期。

最终,戚朝夕移开了视线,道:“走吧,今日恐怕是场恶战。”

江离又点了头。

两人下楼,到了客栈大堂,那些说定相助的江湖人聚坐在一处,各自跟熟识的人闲聊着,青山派的人尚未出现。他们寻了个不起眼的边缘位置坐下,边用早饭边等。

不多时,沈知言率青山派弟子到了,江兰泽跟在旁边,装作环顾地在大堂内搜寻,等看到了角落里的戚朝夕和江离,才松了口气。

至于虚谷老人,他年事已高,所擅长的又是医术和奇门遁甲,自然不会参与,便留在客栈等待消息。昨夜他听江兰泽说明了情况,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今日索性连面也不露了。

在逐渐弱下的交谈声中,沈知言于堂中站定,目光扫过抬头望来的众江湖人,拱手一礼,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今日行动,乃是因为不疑剑重现踪迹,为免其落入魔教手中为祸苍生。眼下七杀门人多势众,般若教更有可能于暗中窥伺,情形对我们十分不利,诸位大侠不顾安危,慷慨相助,知言代青山派、归云山庄以及山河盟再度谢过。”

在座众人忙道:“沈二公子太客气了。”

“就是,驱魔除害这都是应该的!”

沈知言微微颔首,继续道:“依我方才的粗略估算,在场诸位加上我青山派弟子共有八十多人,我的计划是分作两队,一队与我前往山坳南端,正面直袭以吸引七杀门的注意,将对方分散在山坳内搜寻不疑剑的门人聚拢过来,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另一队人则与江少庄主一同绕至山坳北端,隐蔽踪迹,伺机行动。”

他取过身旁弟子手捧的一支箭矢,展示给众人看,只见箭镞部分呈椭圆状,上有四个圆孔:“我会在合适时候射出这支鸣镝,一来彻底惊动七杀门,二来是给江少庄主那一队的行动信号,那队人要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北端巡卫,清除可能藏于山坳的零散人等,深入后方,最终与我这一队形成合围,前后夹击,便可击溃七杀门。”

“若是计划顺利,也不可掉以轻心,要随时警惕般若教有可能的偷袭。”沈知言说完,顿了顿,“诸位可有疑问?”

多数人摇头道没有,也有人在思索,天门派的大师兄孟思凡望了眼周围,出声道:“归云山庄只有江少庄主一个人在吗?”

“对啊!怎么没见到其他人,季休明不是常跟在他身边吗?”众人的目光纷纷移到了江兰泽的身上,跟着狐疑了起来。

江湖上所熟知的归云山庄年轻一代主要是季休明,对这位少庄主了解不多,但也能看得出江兰泽身上的青涩,显然才历练不久,年纪又不大,即使有归云山庄的地位支撑,可让他直接带领一队人,实在教人信不过。

江兰泽顿时紧张不已,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戚朝夕和江离。

戚朝夕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直说,毕竟他和江离还要在旁协助江兰泽稍后的行动,想要完全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与其让人猜测不断,倒不如先行应对。

一经同意,江兰泽立即伸手指向人群边缘的那张方桌:“他们两位是和我一起的。”

众人转身望去,一时间疑惑更甚,窃窃私语着。

“这两个又是谁,是归云的人吗?”

“不知道,从没见过,看起来也不像厉害人物。”

方桌旁坐着的青年和少年朝众人礼貌地点了下头,模样皆是平平无奇。

孟思凡仔细打量着,微微皱起了眉,天门派的另两名弟子杜衡和魏柯一齐看向他,问道:“大师兄怎么了,你认得他们?”

孟思凡不答,提声询问:“两位怎么称呼?”

戚朝夕压低了嗓音道:“在下姓柳,柳秋白。我们是受季休明季公子所托,代为陪同江少庄主的。”

反正季休明已经不知所踪,他们无处验证这话的真伪。

孟思凡极力回想,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却仍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挥之不去,便将视线移向了旁边的江离:“那这位呢?”

江离看了他一眼,却不做声,戚朝夕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话:“是我弟弟,”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语带叹息道,“他不便开口。”

孟思凡有所恍然,他与般若教擂台一战被毒瞎了右眼后,只能戴着眼罩度日,常常引来好奇审视的目光,最明白身有残缺的窘迫,当即歉然地收回视线,不再追问了。

不待其他人再发问,沈知言适时开口,拉回了话题,依照计划和各人的意愿划分出了两队。

考虑到天门派与戚朝夕早有结怨,他原本将天门派的三人安排在了自己身旁,以免暴露戚朝夕与江离的身份,却不料孟思凡又转头望了一眼,主动提出要加入江兰泽那一队,此时否决便显得太过蹊跷,沈知言略微一顿,与戚朝夕远远地对视了一眼,笑意不减地答应了,只是随后又将两名青山派弟子划给了江兰泽,以防意外。

一切就绪,众人再不耽搁,两队江湖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客栈,直奔镇外山中。

虽是深秋的萧索天气,群山之中多有凋零,但并不露枯败之色,高大树木伸展着半青半黄的枝叶,不算繁密,也勉强能遮掩住人身形。

江兰泽一队二十二人,沿最近的山路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绕至山坳北端。两侧峭壁如刀削斧砍,褐黄色的岩土缝隙里挣扎出了许多没精打采的绿意,下方林木连绵,泛黄草地夹着一条经年累月踩出的小径,遥遥地便能望见其中巡逻走动的人影。

他们俯低身形,缓慢靠近,停在了一丛矮树后观望,听不见远处有动静传来,更无从判断沈知言那一队的状况。

“沈二哥说会给我们提供时机,但怎么才能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的解决巡卫啊?”江兰泽低声道,“轻功再快,七个里面总有一个会反应过来喊人的吧?”

“试试暗器?”天门派的弟子杜衡兴致勃勃,摸向自己的袖口,“我特意带了银针。”

“这么远的距离,只能伤及对方皮毛,起到打草惊蛇的反作用。”孟思凡转头瞥了他一眼,“秦师叔都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少折腾暗器,你再这么不听劝,哪天出了事,神仙都救不了你。”

杜衡只好将掏了一半的银针塞回去,却完全不怕,笑嘻嘻道:“神仙救不了我,这不还有大师兄救我吗?”

孟思凡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到了正专注观察的戚朝夕身上:“柳大侠有什么办法吗?”

“七个巡卫确实不好办,但若是把他们拆散,就有很大机会。”戚朝夕想了想,已有了决定,他转向江离,示意前方最为茂密的一株高树道,“我们去那树上等。”

然后他捡起几块石子,交到了孟思凡的手中,看着其余人笑道:“帮我们掩护,引开注意的事,就麻烦你们了。”

孟思凡瞧着掌中石子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点头道:“放心吧。”

他话音方落,戚朝夕与江离迅速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腾身跃起,半空中只见虚影一闪,眼还未眨,人已飘然落在了树枝上,树枝被压得往下一沉,黄叶晃动,发出微风吹拂般的声响。

巡卫们警觉地转过头,与此同时,孟思凡射出了一块石子,打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又引起了一声轻响和晃动。

巡卫们以眼神交流,随后有三人走出,缓慢而谨慎地接近声响处,剩余四人站在原地戒备,他们的注意力全投在那片看似安静的草地中,浑然不觉头顶的树上有人在屏息注视。

那三名巡卫走近了,不见草丛有什么异样,便举目四望,忽地注意到了一丛足以遮掩人的矮树。

矮树后,众人透过枝叶缝隙瞧见巡卫再度抬步,缓缓靠近过来,心一下子跟着提了起来。天门派的魏柯死死地握着长剑,手臂下意识一动,当即被大师兄孟思凡紧紧按住了,他慌乱地看去,只看到孟思凡紧绷的侧脸。

巡卫在距矮树一步之处停下了,其中一人将手中长.枪翻转,便朝树丛刺出。

然而远方一道尖锐鸣啸升空而起,骤然打破了寂静!

巡卫动作一顿,全都回首望去。

鸣镝已发。

“就是现在!”江兰泽额头满是汗水。

孟思凡与两名青山派弟子一齐冲出,准确而迅猛地扑倒了那三名巡卫,手起剑落,鲜血溅洒在枯黄草色上。

高树上同时跃下了两道身影,一名巡卫未及回神,突然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口鼻,力道大得近乎要捏碎他的头骨,他竭力转头,只瞧见披红的剑锋穿透了身旁同伴的胸膛。

戚朝夕抽剑回转,割开了这巡卫的喉咙,随后松开捂住对方口鼻的手,任由尸体瘫软倒地。

而江离一剑横斩,雪亮光弧切开了另外两名巡卫的脖颈,其中一个立即栽倒,另一个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捂住不断涌出血泡的喉咙,跌跌撞撞地往里跑去,嘶声叫道:“有……”

话没能说完,他的头颅在紧随而至的又一道剑光后,滚落在地。

江离不敢松懈,警惕着山坳里面的人被惊动,直到江兰泽他们赶到旁边,仍没见山间有任何动静,才稍微放松了。

“我们仔细搜找,千万不能漏掉一个七杀门的人!”江兰泽道。

众人点头,颇有默契地分散开,往山坳内深入。

江离依旧收敛着声息,十几步后便发现右侧的林中有人,他提剑缓步靠近,看到了个腰后斜插着一把阔背刀的男人,对方猛然觉察,转身抽刀便砍,却仍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剑锋划过喉咙,几乎尝到了那冰冷的滋味。

才解决掉了这个男人,挨近山壁的方向忽又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似乎有其他人被惊动了。

江离往前走去,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看到一株半枯的老树后隐现出水红色衣裙,他毫不犹豫地拔剑削去,恰好一个姿容俏丽的少女从树后探头而出。

江离心头一惊,急忙收住剑势:“程念?”

程念紧握着长鞭,正要出手,闻言一顿,认出了江离伪装的这张脸,既惊又喜:“江……唔!”

江离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按了回去,自己也跟着隐于老树后,小心地向外观察。

程念醒悟过来,配合地不再出声,也侧头朝外看去。

虽然行动有所分散,但戚朝夕并没有离江离太远,闻声已往这边走来,身后还跟了个同样听到动静的江湖人。

“刚才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那江湖人边打量着地上的那具男尸,边低声道,“我听说七杀门的门主换成了个女人后,门中女子也多了起来,唉,比起在魔教堕落,找个好人家过日子不好吗?”

没见到江离的身影,戚朝夕瞥见那老树后一角水红色,顿时了然,便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那江湖人的视线,漫不经心道:“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走吧,人应该往里逃了。”

那江湖人点头,跟着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江离才松开手,退开了一步,程念转回头,不能置信地盯着他道:“是那个般若教的左护法?你居然还留在他旁边,江离,你就算不信我,可看到他身上的纹身也该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啊!”

“我知道。”江离顿了顿,“但我想相信他。”

“为什么?”程念急道,“因为他现在没有害你?也许是因为时候不到呢?”

江离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喜欢他,他也说他喜欢我。”

“……喜,喜欢?!”程念如遭雷击,连话都说不利落,“是我想的那种喜欢?可,可你们两个都是男人啊……”

江离抬眼看她,道:“这也没什么不同。”

程念一时语塞,怔怔道:“是,是没什么不同,但他……”

她还想再劝,可看到江离坦然的神情,忽然说不出什么了,更何况,她也没资格说什么。

凌乱的思绪缓慢回笼,程念整个人跟着沉静了下来,她低下头,笑了笑,转而道:“这几日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却没找到机会,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竟然遇上了你,我难得有这样的运气。”

“离开?”

“是,”程念认真点头,“我要离开七杀门,离开这里。”

江离有些诧异:“之前你还不愿离开七杀门。”

“因为我没办法继续自欺欺人了。”程念的笑容有些惨淡,“师父她不爱我,不是真的在乎我,否则她不会利用我去找你的下落,不会当面提起我曾经骗了你,她明知道我会伤心。”

“……”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害怕一个人,其实始终还是一个人。”程念笑着,努力做出豁达的模样,“爱不能靠旁人施舍,所以我越渴求,就越是得不到,对不对?”

江离无法回答,只好道:“为什么想要见我?”

这次程念沉默了很久,山间无风,万物于深秋隐匿凋残,寂静到了极致,她轻轻地道:“长到这么大,我最开心的时候,是那天洞庭的聚义庄,山河盟三家共审,我在堂中被问得无路可退,你忽然挡在我前面,说你相信我。”

她突然哽咽,忙抬手擦了擦眼睛,维持着笑容:“我配不上你这样的朋友,但我还是想见你最后一面,除了你,我也没有别人可以告别了。”

“……”江离道,“你也为了我的安危,特意来提醒过我。”

程念一愣,随即笑了,泪水彻底忍不住落了下来:“江离,谢谢你。”

江离想了想,又问道:“离开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程念抬手按上自己心口,程居闲为她雕刻的玉佩就藏在衣裳下,被暖得温热,她笑道:“我想离开中原,去西域看看,沿着我爹走过的路,或许会有人告诉我关于他的故事。”

江离点了点头。

“不耽搁你了,你也该赶上你的同伴了。”程念深吸了口气,朝他一抱拳,如同许多远走天涯的江湖人一般潇洒,“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江离看着她道。

程念一笑,转身便走,水红色的裙摆扬起,再无留恋,江离也转过身,快步往山坳内赶去,与她背道而行。

待望见了同队的几个零散背影,江离才稍缓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山中林木萧瑟,空寂无人,而极目望去,天高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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