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尹怀殊从床上坐起,抬头望见日光晴好,透过窗格撒了一地金沙,街上传来了吆喝叫卖的喧嚷声,此起彼伏,而房中安静,小炉子里透着红光的炭火噼啪轻响,努力驱散着初冬的寒意,一切江湖纷争都被远远抛开,此间平和安逸,美好得不像真的。
房门被轻轻叩响时,尹怀殊正望着那一束阳光发呆,没有听到。
沈知言的声音跟着响起:“青遥,你起来了吗?”
尹怀殊回过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房门便被推开,沈知言将托盘放在桌上,招呼他过来用饭。尹怀殊走过来坐下,见桌上已摆好了两碗白粥,一碟各样的精致面点,并几碟清淡小菜,皆是他在青山派时常吃的早饭样式。
尹怀殊绷着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只闷头喝着白粥,碰也不碰其他食物。
沈知言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打听到了些消息,山崖下又去了几次人,依旧没找到不疑剑,于是平川镇上的江湖人差不多散了,我大哥他们带着戚大侠前往青山派核验身份,江兰泽和江离少侠他们去了洛阳,秦征大侠也离开了平川镇,但去向不明,大约是在寻找我们的下落。”
“……”
“你的伤感觉好些了吗?打算何时回般若教找你妹妹?”沈知言问。
尹怀殊喝完了粥,搁下勺子,撞在碗沿上一声轻响,他站起身,走回床边坐下,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沈知言仍是轻轻一笑,将碗碟收拾了,往外走去,然而在他即将出门的那一刻,背后的尹怀殊突然开了口:“我有话跟你说。”
沈知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好。”
他把托盘交给了伙计,折回床边,也跟着坐下,语气轻缓:“你想跟我讲什么?”
尹怀殊并不看他,目光直勾勾的,似乎盯着远处的空虚,又像在审视着记忆,低声道:“我妹妹她并不是天生目盲,她不是我的累赘,我才是她的累赘。”
沈知言没料到会是这么一句话,一时错愕,没接上话。
“这个故事要从一个女人讲起,她原本家境平平,与邻家一个书生自幼相识,互生好感,早定下了亲,但后来她爹经商赚了钱,又攀上了苏州尹家的高枝,便瞧不上那书生了,退了婚,把那女人塞上花轿嫁去了尹家。”
“可那女人并不安分,仍与那书生私通,还常捐赠些财帛,助他考取功名,谁曾想那书生日子舒坦了,心反而不在读书上了,整日喝酒听曲,反而那女人嫁的夫君不错,有才干,对她也好,时间久了,那女人就变心了,不想再与那书生往来。”
“那书生怎么舍得断了这个财路,再加上他染了赌,就拿两人苟且之事威胁那女人,索要钱财。一开始那女人给了,可书生越赌越多,简直是个无底洞,她又怕这么来往下去被人发现,终于有一天,下了狠心,与那书生撕破了脸。她本以为那书生胸无胆量,不敢闹出什么事来,可面对债主催命,那书生也起了一股狠劲,大约是想着要死一起死,就把他俩的事直接捅到了她夫君面前。”
“那女人一听消息,心如死灰,找了根绳子把自己在房梁上吊死了,留下了封信,给她夫君悔过,说我虽是她私通所生,可柔柔确确实实是尹家血脉,求她夫君善待柔柔。”
纵使沈知言猜到了这是他的身世,可听他说到此处,仍然揪心不已。
“是我最先发现那封信的,我知道那女人一向偏爱妹妹,可不能忍受她写出这种话,所以我把那封信给烧了,干干净净。”尹怀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语速慢了下来,“最后呢,自然是清理门户,我和妹妹被赶出家门,在苏州城的大街小巷流浪。那时候柔柔八岁,她很聪明,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很乖,不哭也不闹,有人见她长得可爱,给她块糕点,她还要掰一半给我留着。”
那时候小女孩用脏兮兮的袖子给他擦眼泪,脸还是干净的,头发也被他每日梳得整整齐齐,对他说:“哥哥不要哭,不要怕,那个叔叔说明日多拿两块给我,不会再饿肚子了。”
尹怀殊突然低下头,闭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了下去:“当时般若教原来的右护法易卜之在炼阴阳蛊,需以亲生兄妹或姐弟的鲜血饲养蛊虫,派人四处抓捕,我和柔柔就是那时候到了般若教。”
“阴阳蛊在以血喂养的一开始就失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尹怀殊终于转头,看向沈知言。
沈知言心头震荡,满眼心疼。
尹怀殊不等他回答,忽地笑了起来:“那女人说的是真的!我和柔柔不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妹,她真是尹家的血脉!而我,是那女人和人苟且生下的杂种,只有我!”
沈知言忍不住了:“青遥……”
“闭嘴,听我说完。”尹怀殊冷冷地打断了他,“炼蛊不成,我们兄妹就没用了,可恰在此时,易卜之发现了一个武学奇才,不是我,是柔柔。”
“她的根骨,悟性,被易卜之称为百年难得一遇之天才,上一个这般天赋的人物,是创下了《长生诀》的顾肆。”
沈知言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易卜之简直狂喜,如获至宝,要把柔柔培养成他最得意的作品,首要之事,便是重塑她的性情。”
尹怀殊眸色变得幽深,像是潜藏了未知的可怖怪物,他道:“为了在柔柔心中种下一颗毒种,易卜之把我们带到了他的石室,当着柔柔的面,把我扔进了满是蛇蝎毒虫的池子。”
“我一下子就被淹没了,那些毒物疯狂地咬破我的皮肤,甚至往我的体内钻,柔柔被吓坏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成那样,她求易卜之救我上来,易卜之说,要用她的眼睛来换。”
“她……”沈知言欲言又止。
“易卜之当然不是真的要她的眼睛,当时我意识已经开始涣散,谁都看得出来没救了,而柔柔一旦没了眼睛,便学不了武功,再有天赋也只是个废物,易卜之只不过要逼迫她舍弃我。”
“可是她没有……”尹怀殊的嗓音难以抑制地发颤,几乎难以为继,“那时我已经绝望了,闭上了眼,数不清的毒虫在我的身上、脸上爬过,我突然听到了一声痛苦的惨叫,然后我睁开眼……我看到柔柔的脸上是血,手上也是血,掉在地上的两团……也全是血……”
尹怀柔亲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睛,流浪街头时也干干净净的脸上布满血污,她似乎还在哭,沾满鲜血的手在空中挥动,努力去抓易卜之的衣角,像一支凄艳盛放的莲,她不住地乞求着,救救她的哥哥。
易卜之被她的举动惊呆了,一时间无法反应,将他神智拉回的是一阵古怪的响动,他转过头,震惊地看到那个分明垂死的少年挣扎着穿过了池子,双手死死扒在池沿上,鲜血淋漓地爬了出来。
从未有人能在毒池中活下来,更遑论是自己爬上来。
尹怀殊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可他眼瞳里烧着烈火,他咬紧了牙,向他妹妹一步一步爬了过去,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最终,血淋淋的少年抱住了血淋淋的女孩,嘶哑着开口:“不要怕,我不会死,哥哥会为你活下去!”
于是,易卜之损失了一个武学天才,发现了另一种炼制人蛊的可能性。他留下了兄妹两人,一次又一次地将尹怀殊丢进池子,他一次又一次撑了过去,可他的意识太清醒,始终没有变成任人操控的人蛊。
痛得快发疯的时候,他活生生将蛇蝎毒虫嚼碎咽了下去,爬上来后呕吐不止,甚至发起高热,神智浑噩,却再也没有想过死。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跃进池中,那些毒虫蛇蝎没有涌上来,反而惊恐地退开,像往周围掀起了污浊的波浪,他的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站了起来,看到自己所站立之地,留下了一片空白。
尹怀殊的故事讲完,房中一阵死寂,沈知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喉咙仿佛被谁紧紧扼住了,发不出声音,只觉心如刀割。
尹怀殊倒是平静了许多,缓缓地吐出了口气,道:“她本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却被我毁了两次。现在……”
他扫了沈知言一眼。
现在,他又毁掉了另一个人本该光辉灿烂的人生。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对我说什么?”沈知言艰难地开口。
“我做不了青遥,你明白吗?”尹怀殊道,“在青山派的日子,我真的记不清了,每次我不经意回忆起来,我都会忍不住想,那些我毫无忧虑、毫无负担的日子里,柔柔她一个人在般若教究竟是怎么熬过去的?我不敢问,我不敢想!我竟然把她一个人丢下了,我竟然忘了她!”
当他的脖颈被割开,蛊虫死去,记忆卷土重来,他在青山派榻软被暖的房间里,痛不欲生,无法原谅自己。
再等不了多久,他偷走了青山派的刀法秘籍,返回般若教,晋升为堂主,发了疯地找遍了九渊山,终于,在河边浣衣的一群低微婢女中找到了他的妹妹。
那时尹怀柔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被吹倒,衣衫单薄,双手皴裂红肿,他跪在妹妹的身前,泪流满面,可尹怀柔抱住了他,像在安抚孩子,只是微笑:“不要哭,没事了,我知道哥哥一定还活着,会回来找我的。”
房中又一阵死寂,沈知言垂着眼,紧抿着唇,良久没有出声。
想来也是,他能说什么呢?
尹怀殊不带情绪地笑了一声,道:“我讲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沈知言没有动,不知在想什么,尹怀殊没由来地烦躁,正要再说,沈知言忽地抬起了眼,瞧着他。
沈知言勉强地笑了笑,轻声道:“我在想,我少时也随着父亲去过几次苏州城,如果那时候是我遇到你该多好,我一定依然会在初遇时对你动心,请父亲带你们兄妹回青山派,你妹妹天赋异禀,修习门派武功,说不定连我也要逊色几分,而你若不喜欢,可以不习武,只念书也很好,我和你一起长大,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兄,或许哪天起,只需叫我的名。”
这不切实际的傻话,他讲得那么认真。
尹怀殊一怔,随即躲开他的眼神,躺倒床上,翻过身,伸手拉起被子直接盖过了头顶,声音从被中闷闷地传出:“我累了,你出去吧。”
“青遥?”沈知言犹豫地伸出手,不知他突然是怎么了,却隔着厚实的被子,触碰到了微微的颤抖。
沈知言心头一颤,几乎难以自抑地想要拥抱他,可思量再三,只克制着,轻轻地拍了拍。
沈知言起身离去,在合上房门的最后一眼,看到那裹紧了的被子,像一枚包藏酸楚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