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山下,巡逻教众们远远地望见走来的两道身影,皆是一惊,依照规矩自行结成了两队,如同竖起一堵铜墙铁壁,阻断了上山的道路。巡逻头领立于人墙之前,待那两人走至近处,垂首行礼道:“恭迎右护法回教。”
尹怀殊站定,扯开衣领,露出了右侧锁骨之下的赤红花痕。
头领确认过了纹身,却仍一动不动地挡在面前,他身后的两队巡逻更是握紧了兵器,严阵以待。
“怎么?”尹怀殊皱起了眉。
头领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那位青袍公子身上,道:“右护法莫怪,您旁边的这个是青山派的人,不得踏入教中。”
“我既然带他来了,那就是我的人,到时候少主过问,自然也是由我交代。”尹怀殊道,“让开。”
巡逻头领迟疑再三,最终又行了一礼,提声道:“既然护法这样担保,便请吧!”
头领身后的巡逻教众一齐应了声是,人墙跟着裂开,分出了一条道路,任这两人沿着长长的石阶上山去了。
等走出了一段距离后,一身青袍的沈知言回首望去,只见那头领还定定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撞见他望来,忙抽开视线,装作在吩咐教众什么。
沈知言移回目光,落在身旁的人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想了又想,忍不住道:“方才你说,我是你的人?”
尹怀殊瞥了他一眼:“有意见?”
“不,没有意见。”沈知言笑了笑,心底生出了点儿细小的雀跃,脱口道,“青遥,我……”
却不由得顿住了,只怪满心想着趁机再与他多讲几句话,还没来得及琢磨出下文。
这一停顿,引得尹怀殊侧头过来,疑惑出声:“嗯?”
沈知言微微愣了,一瞬间福至心灵,试探地开口道:“青遥?”
“干什么?”
于是沈知言慢慢笑了起来,一双眼专注地瞧着他,又唤了一声:“青遥。”
“啧。”尹怀殊反应过来,转回头,加快了脚步,“烦死了。”
沈知言轻笑出声,不再说什么,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们沿阶上山,穿过矗立的三重朱门,刚踏入般若教中,迎面便有一位黄绫锦衣的斯文青年缓步走来,朝他们拱手笑道:“恭喜,右护法,沈二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
尹怀殊眉头皱起:“宁钰,你来干什么?”
“怀柔姑娘已经被送回小院了,还是以往熟悉的婢女服侍着,请护法放心。当日情况紧急,您又被这位沈二公子给救走了,我擅自行动,带回了怀柔姑娘,未经您的允许,愿您不要怪罪我。”宁钰道。
尹怀殊听不出语气地道:“哪里话,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另外,”宁钰走近一步,低声道,“果如护法所料,是贺兰堂主将怀柔姑娘出卖给了正道,她见我们回教,又听闻您平安无事,当夜便畏罪出逃了,我已立即遣人追去,一旦押回,便交由护法您发落。”
尹怀殊盯着他,道:“宁钰堂主这么贴心,要我如何回报你是好呢?”
“能为护法排忧解难,是身为下属的荣幸,宁钰怎敢索要回报。”宁钰微微一笑,“此番经历我已经向少主禀明,虽然任务失败,不疑剑与左护法的人头全然落空,但少主听闻沈二公子出手相救一事,大为感动,料想你们将一同回教,早于阁中等候下了,特派我来相迎。”
尹怀殊抬手将沈知言往后挡了一步,神色未改:“少主那边我自会解释清楚,倘若责罚,也是我罪有应得,你此番并无过错,何必如此费心。”
“禀明经过,是我职责所在,何谈费心。”宁钰瞧着他的动作,摇头笑道,“怪我没有讲清楚,少主十分期待与沈二公子的会面,即便护法心疼他一路劳累,打算送他回房休息,也还是先见过少主再说吧。”
“……”尹怀殊微眯起眼眸,然而不等他回答,旁边的沈知言忽然开口道:“贸然到来,自然应先拜访主人,我也正有此意,烦请宁堂主带路吧。”
宁钰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在前引路。
尹怀殊不满地瞪向旁边,反收到沈知言一个安抚的笑容,顿时更想骂他,可惜情势所限,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们二人随宁钰一路前行,踏入了般若教最中央的一座气势恢宏的殿阁内,此处原本是老教主的住所,主殿时常召集商议,如今这殿中换了主人,两侧跪的是奏乐婢女,拨弄着靡靡之音,少主裴照揽了个美艳女子半压在座椅里,正将一杯酒从女子的胸口浇下,那女子浑身只披了一层轻纱,被这么一浇湿,登时春色尽露,裴照含着酒水缓缓向下,那女子轻哼了声,欲迎还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嗔道:“少主,人来了……”
话音未落,那女子惊叫了声,似乎被用力咬了一口,而裴照从她胸前抬起头来,转向殿中的三人,满面笑容:“来了就坐吧,不用拘束。”
沈知言哪里见过这种不知廉耻的场面,视线僵硬地从前方移开,却见尹怀殊毫无反应,宁钰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听了少主的话,宁钰施施然地在一侧的矮几后坐下,端起酒盏向主位致意,尹怀殊却一时没动,转而撩袍跪下,垂首道:“属下办事不力,辜负了少主的期望,愿受惩处。”
裴照笑道:“虽然没有不疑剑和戚朝夕的人头,但护法带回了江湖闻名的沈二公子,是大功一件,我奖赏还来不及,怎么会惩处你呢?”
“……”尹怀殊暗暗咬牙,接不上话。
“不坐吗?”裴照看向始终站在他旁边的沈知言,道,“二公子情深意切,着实令我佩服。我教中相比起那些虚伪正道有许多不同,你初来乍到,难免会不适应,但我保证,你会喜欢上这儿的。”
裴照掐住那美艳女子的下巴,让她满面红潮,情态旖旎的脸正朝着沈知言,视线如同有形地压在了尹怀殊的身上,笑意更深:“你想要的,都是你的。”
所谓堂堂右护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言语之间,与那怀中狎昵玩物也并无两样。
尹怀殊仍垂头跪着,于无人可见处,神色阴戾。
忽然,身旁人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尹怀殊诧异地抬头,只见沈知言直视着裴照,淡淡道:“我自有打算,不劳裴少主挂心了。”
裴照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好,好,是我打扰二位了。护法,把沈二公子带去歇息吧,记得替我好好招待。”
“……是。”
尹怀殊刚转过身,背后突然又响起裴照的声音:“对了,祭司已经拟定了日子,十日后就是我继任教主的大典,也是我与你妹妹的完婚之日,这几天记得让她好好准备着。”
尹怀殊仅是微微一顿,便回首恭敬道:“是。”
待走出了殿阁,趁着路上无人,沈知言才担忧地问道:“青遥,你真的要将你妹妹嫁给这种人吗?”
尹怀殊冷笑了声,瞧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沈知言若有所悟,没再追问了。说话间,两人已走回了小院,尹怀殊轻轻推开屋门,内间同时传来了一阵匆急的脚步声,尹怀柔一手扶着门框而出,一手还捏着串念珠,彼此相对,尽管她什么也看不到,却安心地微笑了起来:“哥哥,你回来啦。”
尹怀殊一步步朝她走去,一步步消融了阴狠尖锐的外壳,握住了她的手,念珠硌在两人的掌心,他也笑了起来:“嗯,我回来了。”
那是青遥的笑容,沈知言不由得有些恍惚。
尹怀柔微笑着朝一旁侧了侧头,疑惑道:“这位是?”
“在下沈知言,是……”沈知言略一斟酌,“是你哥哥的朋友。”
此话一出,尹怀殊突然笑了出声,沈知言莫名地看向他,以口型发问:“我说错话了吗?”
尹怀殊顾自笑着,并不回答,搞得沈知言愈发紧张,可如何形容两人的关系,又能否直白告诉妹妹,他无法确定。
好在尹怀柔开口解救了他:“我还是第一次见哥哥带人回来呢,沈哥哥要在这里住下吗?”
尹怀殊总算笑够了,答道:“对,他会和我们住一起。”
眼看天色已晚,于是唤来婢女掌灯,奉上了饭菜,三人围坐一桌不紧不慢地用了晚饭,灯烛映照下,倒显出几分似真似幻的温馨平和。饭后,尹怀殊给沈知言指了房间,然后送妹妹回房,亲自帮她梳洗。
闺房中无旁人,本该把红奴是七杀门埋在般若教中的卧底一事告诉尹怀殊,可尹怀柔转念一想,哥哥势必会追问她是如何得知的,一旦他知道七杀门曾试图将她除去,绝对会与七杀门彻底决裂,但如今尹怀殊需要这个盟友的力量,她又不擅长说谎,若是编造其他理由,更容易被抓到破绽;另一方面,想来红奴自知身份暴露,今后行动也会有所顾忌。
思来想去,尹怀柔保持了沉默。
“在想什么?”尹怀殊正为她梳发,瞥见铜镜里的妹妹一副思索模样。
尹怀柔轻轻摇了摇头。
尹怀殊低声道:“这几日教中筹备大典,估计会有许多人来打扰你,但不管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往心里去,哥哥答应过你,不会让你嫁人的。”
“嗯。”尹怀柔点了点头,“我明白。”
尹怀殊放了心,将尹怀柔带到床沿坐下,帮她脱去了鞋袜,然后背过身去,等她自行更衣。
背后窸窣的衣料声中,忽听尹怀柔问道:“哥哥,沈哥哥是不是对你很好呀?”
“……为什么这么问?”
尹怀柔想了想,道:“用饭的时候,我听到他给你夹菜了,好几次呢。”
“这就算很好?”尹怀殊觉得好笑。
尹怀柔轻声一笑,透着股狡黠:“我还听到你们两个的心跳声变快了。”
“……”
正好背后的窸窣声停了,尹怀殊转回身,看到尹怀柔跪坐在床榻上,仰脸朝着他撒娇:“哥哥,给我详细讲讲嘛。”
尹怀殊哭笑不得,抬手轻轻戳在她的额头上,无情道:“你给我快点睡觉。”
尹怀柔乖乖躺倒在枕上,拉了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追问道:“明天给我讲吗?”
“睡觉。”
尹怀柔不情不愿地安静了下来,尹怀殊又等了一会儿,见她呼吸平缓了,才吹熄蜡烛,轻轻关门离开。
尹怀殊回房时,沈知言正坐在床畔将脱下的外袍叠起,见他进门,一时间神情竟说不清是意外还是欣喜,愣愣地问:“青遥,你怎么……”
刚一开口,便见尹怀殊边走过来,边随手脱了外袍,他猛地偏过头,话也跟着急转了个弯:“等、等等!你别这样……”
尹怀殊一愣,将外袍搭在木架上:“我哪样?”
沈知言深吸了口气,道:“那个少主所谓的招待,我不需要,你也无需委屈自己。”
“哦,我都忘了。”尹怀殊嗤笑了声,“裴照算什么东西,我会听他的?”
沈知言迟疑地移回视线:“那你过来是为何?”
“这是我的房间。”
沈知言闻言一僵,直接站了起来,只觉这房中气氛都大不一样了,忙道:“那我去别的房间。”
“怎么,嫌弃我?”尹怀殊道。
“不是,我只是……”
尹怀殊完全不听他解释,下巴朝床榻一点,道:“坐回去。”
“……”沈知言看了他一眼,艰难地坐回了床畔,耳根已然红透了。
尹怀殊走到他的面前,微微俯身瞧着他,意味深长道:“我才脱了件外袍,你就想着‘招待’了,沈二公子,正人君子就是这样的吗?”
沈知言低着眼,根本不敢正视他,险些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抱歉,是我不对,我以为这是客房,你突然……”
话没说完,尹怀殊没忍住笑了起来,简直是乐不可支,沈知言微微一怔,抬眼瞧见他的神情,才明白过来,顿时无奈至极:“青遥,别捉弄我了。”
“行啊,那睡吧。”尹怀殊忽地扑在他身上,两人一并倒在了床榻上,尹怀殊枕在他的肩窝,闭着眼道,“把灯灭了。”
这变化突如其来,沈知言的脑海霎时一片空白,只懂依令行事,抬了抬没被压着的那只手,弹出一道指风,烛火刷然熄灭,月光静静地映在了窗上。
怀里人没再动作,也没再说话,沈知言几乎屏住了呼吸,慢慢地抬起手将其抱住,像拥抱一个易碎的梦境,但温度,重量,触感,都是真实的。
除了怀中人,他对于一切事物的感知都仿佛消失了,包括自己的心跳,以至于对方一点点微小的动作都像被放大了,他感觉尹怀殊稍偏了头,呼吸的热度触在他的侧颈上,声音轻得像呢喃叹息:“你真暖和。”
沈知言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一刻终于感知到了自己,顿时浑身僵硬,脸几乎要烧起来。半压在他身上的尹怀殊也感觉到了,惊讶地睁开了眼,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沈知言根本不敢听他开口,边要起身,边抢先道:“我还是去别的房间。”
“跑个什么,”尹怀殊的手不知不觉间探进了他的衣里,说着往下滑去,“我帮你。”
“别……”沈知言抓住了尹怀殊的手腕,阻拦不及,呼吸霎时一滞,他用力闭上了眼,眉心紧皱,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然而握着尹怀殊手腕的掌心越来越烫。终于,两人身形骤然一转,沈知言覆压在他之上,睁开的双眼在深夜里发亮,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声息重而发颤:“青遥……”
无需其他话语,已经足够渴望,他实在忍了太久,到如今只剩理智的最后一丝防线。
“可以。”尹怀殊静静地瞧着他。
沈知言矛盾不已,忍得额上渗出了汗:“可你之前……不是说……”
“说你守活寡?”尹怀殊笑了起来,他眼尾修长,一笑便微微弯起,总带点儿不怀好意的意味,此刻长发散乱地躺着,倒像是摄人心魄的钩子,“我体内只有血里带毒,否则从前在青山派你和我喝同一杯茶的时候就出事了,不过要做最后一步难保会蹭出点儿血,没必要冒这个风险,你就不能试试别的花样?”
尹怀殊抬起手,指尖沿着沈知言的下颌往上摸,声音压得又低又轻:“把我的腰带解开,捆住我的双膝,剩下的……还要我教你吗?”
于是,最后一丝防线崩溃,沈知言再无顾忌地吻住了他。
他们毫无经验,哪怕尹怀殊见多识广,在被情绪冲昏头脑的时刻,也只懂得凭本能行事,显得莽撞又生涩,可与肌肤相贴的触感即带来了魂灵的共鸣,紧挨的磨蹭便足够引起一阵颤栗。
起初尹怀殊还记着提醒,让沈知言小心着别把自己给咬出血了,随后就意识到这提醒太过多余,对方已然极尽了温柔,不曾带来一丝痛苦不适。
他仰头闭上了眼,感受沈知言的亲吻,和对方手指上常年磨出的剑茧,有些粗粝,擦过柔软处甚至有些刺痛,但这种感觉很好,令人享受,他不敢冒犯关于‘幸福’的字眼,所以暂且将其称之为,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