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教后山,冰湖之上,江离与宁钰又拆了十余招,仍然僵持不下。
实则不过三两招后,江离就逐渐掌握了冰面行走的诀窍,待到此刻,已能行动自如,不至于再露狼狈之态了,但缠斗越久,越觉得不妙,只因宁钰对惊澜剑法的领悟竟已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一招一式,宁钰皆随着江离的身形步法趋近后撤,仿佛早有默契,是同门所出的一对师兄弟在演练剑法,并未显露杀意,但江离心中清楚,宁钰既熟悉了惊澜剑法,就必然会发现其中可趁的疏漏,眼下不动,只不过是拖延着等待最佳时机,他必须加倍提起警惕来应对。
可如此一来,江离所承受的不仅仅是《长生诀》的反噬,更是精力上的极大消耗,不消多久,提剑的手腕已渐觉着发沉了,他咬紧牙关,暗中气恼,可眼下自己在对方眼中形同透明,无论出招多么狠厉都会被轻飘飘地躲开,除了消耗下去,根本别无办法。
倏然,江离脑中灵光一闪:宁钰是吃透了自己的作风,可若是别人呢?
又是一剑落空,江离眼望着远远退开的宁钰,忽而冷静了下来,他试着去设想,假若戚朝夕面对如此困境,会如何解决。
……既然对方等待机会,那何不趁着自己尚有把握之时,卖他一个破绽?
思及此,江离干脆也不再硬撑,垂下了持剑的手,喘息着稍作歇息。
果然,宁钰眉梢一挑,神情微变,却仍是谨慎的。
江离提气怒喝了一声,一招飞挑刺出,剑气如虹,浑然是破釜沉舟的气势,速度却较先前慢了稍许,暗自保留了三分力量。
宁钰横剑一挡,没有再躲,江离随即变招,剑尖一抬直取他咽喉。宁钰偏身一晃闪了过去,双眼瞧见江离的胸前空门敞露,一副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模样,便顺势斜上斩向他的胸腹。江离等的就是这一式,当即转腕回剑,迅疾无匹地削向宁钰持剑的手臂!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江离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的一声轻笑,心头一震,意识到自己同样也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只见宁钰几乎是在江离转腕的同时斜身折腰,凭借这一细微的角度差错开了削来的剑光,而他手中剑去势不止,在江离胸腹之前凌空掠过,切入了江离右臂的腋下要害,长剑立即抽回,江离不由己地旋身后跌了几步,身形一晃,虚软跪下了。
大滴大滴的鲜血坠落冰面,绽开了一朵朵凄艳的红,江离用力按着伤处,却仍止不住血,而修炼《长生诀》这种功法,最怕的就是失血,他浑身跟着一阵阵的发虚,仿佛流逝的正是他的生命。
那样一瞬间,江离几乎感到绝望了,这一击不成,意味着只要他用的是惊澜剑法,宁钰就能永远避过,永远毫发无伤。
“玩得足够久了,江少侠,我们该结束了。”宁钰意兴阑珊,挥剑斩向他的颈上人头,这一次,杀意毕露。
“不。”江离道,他强忍剧痛,挺剑而起,金石疾撞,火星飞溅,击鸣声尖锐破空,“我不会死在这里,我答应了他,要活下去!”
江离再度站了起来,这一次,他抛开了过往二十三年所学的一切,什么也不再去想,只盯着眼前雪亮修长的剑。
他架住了宁钰的长剑,就势一翻,刺向对方肩头,宁钰应力借力,将剑尖拨转开去。
谁料江离手腕一抖,就此将青霜剑掷甩了出去,宁钰下意识追看剑的去向,江离已出手擒住了他持剑的手臂,待他一掌袭来,江离却不与他斗,身形一闪转到了他的背后,青霜剑在空中盘旋一周呼啸归回,江离一把截住,反手向后,如水剑刃顷刻划破了宁钰的脖颈。
宁钰连忙旋身避开,半空洒开了一串血珠,待站定之际,他摸了摸脖颈,再差一分即要割开他的筋脉。宁钰一惊,再看向江离的目光深了几分:“你竟然还藏了一手?这一式叫作什么?”
江离并指抹过剑上血迹,开口时声音仍带了些虚弱:“等杀了你,我再想名字。”
不是惊澜剑法,更不是归云剑法,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剑!
闻言,宁钰的脸色终于变了,他那素来温雅有礼的假面破裂了,江离第一次读懂了他的表情,是鲜活无比的嫉妒。
他提剑连袭逼来,招招狠辣,江离丝毫不惧,甚至不须思虑,随心应对,右臂有伤不便,那便在双手之间切换抛转,交替持剑,青霜剑翻转变幻,锋芒飞旋如星。
武学或许本就简单如斯,他身随意动,剑无定式,唯有自在。
江离沉浸其中,几乎忘却了身上伤痛,他身法本就轻捷,在冰上更如雪絮飘转不定。宁钰应对不及,转眼间身上已添了十余道深浅不一的剑伤,他遍身血染,目露狠意,虚晃一招后,刻意让江离一剑刺中了他的肩头,他借机拽过江离的手臂,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牢牢卡住了青霜剑,另一只持剑的手直攻向江离的要害。
江离忙侧身闪过,右臂受制拔剑不得,他便一脚踹上了宁钰的膝盖,宁钰不防他这一下,不由得半跪了下来,江离紧跟着一掌按下了他的肩膀,持剑的手一推,长剑没过肩胛,准确无误地穿透了宁钰跪曲的小腿,仅余剑柄在外,宁钰双目怒张,终于抑制不住痛呼出声,他折腰后仰的身子弯成了一张长弓,而将他肩腿贯穿的青霜剑正是血淋淋的弓弦。
他一时间痛不欲生,浑身颤抖,终于松开了桎梏,江离当即抽剑退开,宁钰也挣力往后弹开,不待落定,已将内力尽灌注于长剑之内,尖啸着猛掷了过去。
江离扬剑去挡,可那长剑沿一道弧线旋转落下,并未与他交锋,反而正插在他身前冰面上。
心疑之际,脚底忽地传来了‘喀嚓、喀嚓’的声响,江离低头看去,只见冰面上以长剑为圆心,迅速朝四周蔓延开了蛛网一般的裂痕。江离当即欲撤,谁知足下稍一用力,冰面登时哗啦一声彻底破碎,他坠入湖中,瞬间被冰寒彻骨的湖水给淹没了。
好在江离通些水性,并不慌张,然而他刚要游起,手脚上却都传来了一阵拉扯的力量,他努力睁眼去看,水中无数阴影晃荡,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飘摇水草和绳钩织成的湖底监牢之中。
这片湖泊,原来是宁钰保留的最后一计。
江离竭力去挣,想用剑刃割开束缚,可他越是挣动,便被缠裹得越紧,不过几下,就再难以动作了。腥冷的湖水不断地挤入他的喉咙,灌进肺里,江离意识朦胧地极目看去,水面上只有一团摇摇晃晃的暗沉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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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江兰泽带领归云众人和那戴着苍白面具的宽袍人交上了手。
原本归云众人看对方的打扮诡异神秘,出手颇为谨慎,多含试探之意,却不料这面具人只知抵挡躲闪,并不出招相抗,于是众人渐渐大了胆子,拥上前去将对方围了起来,各自使出看家本领,虽不能破开对方严密的防御,却也使得面具人一时左支右绌,艰难了几分。
那面具人,自然是被逼上了般若教的季休明,他此刻被团团围住,眼见的一张张面孔俱是熟悉,心中懊悔苦涩,方知中了宁钰的圈套。
既然宁钰的目标是江离,那必定能猜中随同江离一起行事的是归云山庄,而他正是在以此胁迫季休明:其他门派或能被季休明糊弄过去,但归云山庄不可能认不出他的出手招式,若不想身份败露,季休明就必须全力以赴,将归云众人斩草除根!
正如宁钰在酒肆所言,归云山庄的这些弟子无一人能与他抗衡,可季休明紧抓着剑柄,无论如何也挥不出那致命的一剑,他像一头困兽,眼看着牢笼缓慢绞紧,不能求生,亦不敢求死。
三名归云弟子分从不同方向仗剑刺来,季休明凌空一跃,轻巧避过,落地之际,斜刺里猛冲出了一剑,他一惊,忙抬剑挡住,才看清是江怀阳双手持剑,将全身力量都压了上来,额上青筋怒跳地与他较着劲,朝其他人喊道:“趁机快上,把他的面具给我扒下来,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归云众人高声应和,剑光纷然落下。
季休明几欲崩溃,攥着剑柄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他盯着眼前这个向来带头嘲弄自己的人,只要手上偏移几寸,就能将剑插入对方的心脏。
他手指松了又紧。
“等等!”江兰泽突然出声叫道。
归云众人不由一顿,侧目疑惑地看向少庄主。
“不对劲,”江兰泽匆忙道,“这个怪人身手分明很好,却迟迟不肯出手,明显是在拖延我们的时间!蛊室那边有问题,我们不能跟他这样耗下去了!”
江怀阳闪身后撤,心有不满:“杀也杀不了他,少庄主你说怎么办?”
江兰泽提剑挡在最前,道:“江怀阳你带其他人按计划去捣毁蛊室,我来拖住他!”
江怀阳本在犹疑,一听他让自己为首,顿时抛开其他,转头招呼众人:“跟我走!”
眼看归云其他弟子疾驰离去,只剩下江兰泽与他相对而立,季休明却愈发觉得仓皇无措,再顾不得什么,扭身便要逃走。
江兰泽当即追了两步,叫道:“季师兄!”
季休明一滞,下意识就想摆手撇清,随即又反应过来此举有多欲盖弥彰,一时僵在那里,不再动作了。
“季师兄,我知道是你。”江兰泽走到他三步之外,不再靠近,“我和你这么熟悉,哪怕第一眼认不出来,可到了这会儿,怎么也不会猜错了。”
“……”
“平川镇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你的消息了。”江兰泽道。
季休明笑了一声:“你是想问我怎么投靠了魔教的?”
他的宽袍被寒风吹得鼓起,无悲无喜的面具遮住了面容,看不出情绪,可江兰泽瞧着,总觉得他很可怜,于是问道:“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季休明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沉默了半晌,声音才从面具下闷闷地传出:“你还……关心我啊?”
江兰泽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前些日子擂台比武我输了,归云山庄现在不再是天下第一了。”
季休明道:“我知道,但这不是你的错。”
江兰泽看着他:“那次落败后,我常听江怀阳他们说,倘若你还在山庄就好了,你一定能够胜过那些人,守住归云的声名。”
“……”季休明猛地抽了口气,仰头望向灰沉沉的苍穹,肩膀仿佛被风吹得微微颤抖起来。
江兰泽的话说完了,陪他默然站着,落雪缓缓地覆在他们的肩头发上,一片片绒绒的白。
良久,季休明才再度开口,声音低哑地感慨:“你方才支开江怀阳他们的话说得很好,模样也有气势,兰泽,你长大了。”
江兰泽笑了笑,问道:“原来学会说谎就是长大了吗?”
季休明闻言,跟着也笑了一声:“也许吧。”
“这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
“不能告诉我吗?”江兰泽道。
季休明回过神,摇了摇头:“不,我从没考虑过。”
这就两厢静默,彻底无话了。
江兰泽想,总该说些什么告别,可还没等他筹措出一句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破碎声响,江兰泽心头一跳,连忙循声跑去,季休明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迅速穿过树林,疾奔到了湖畔,一眼望见江离跌落水中,而宁钰浑身是血地爬到对面的岸上,一瘸一拐地往积雪覆盖的树林深处走去。
冰面上的裂纹仍在向四周蔓延,露出的幽深湖水仿佛正在裂开的漆黑深渊,正中水花激烈翻腾,却迟迟不见江离浮上来。
“糟了,下面好像有东西!”江兰泽拔腿就跑,“我去叫人来帮忙,季师兄,你在湖边盯着!”
季休明眼也不眨地盯着湖心,忽而抬手摘下了面具,他面容沧桑了些许,但仍是那个俊朗的青年。
江兰泽回头匆匆瞥了一眼,不禁呆住了,脚步也跟着一缓。
季休明的声音被寒风模模糊糊地吹了过来:“小时候我和他在落霞谷中常去河边玩耍,打水漂他最厉害,可论起水性,他不如我。”
话音未落,季休明纵身跃起,踏过湖中一块浮冰,如一尾灵巧的鱼,翻身扎入了湖中。
冰冷的湖水将他吞没,刹那间如同无数根针扎在了身上,他屏住了喉头的一口气,睁开眼睛,朝湖心阴影中的那人奋力游了过去。
待游近了湖心那片水草绳钩,挥剑欲斩之时,季休明才意识到了在水中的吃力,他不得不避开正在挣扎的江离,潜到下方,紧抓住一把滑溜溜的绳草,用剑一点点地割开。
也许没用多久,因为他刚刚割断了几根绳钩几簇水草;也许过了很久,因为他已近极限,意识逐渐昏沉了。季休明再伸手去抓捞,手臂上竟也传来了一股拉扯的巨力,他环顾周遭,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也被卷入了其中,他挣力向上游去,结果反被扯了回来,湖水呛进了喉咙,他登时窒息,努力睁眼去瞧,只瞧见摇晃的人影。
季休明没了法子,只得用尽最后的力气横剑一挥,而后长剑脱手悠悠沉底,他甚至不知道是否割断了什么,因为他视野里只剩一片黑暗。
如万物起始一般的寂静。
他一时觉得很冷,一时又觉得极热,反反复复,才终于迷迷糊糊地记起了,是了,他刚被义父从雪地里捡了回来,正在发着高热。他勉强将眼睁开了一条缝,看到只有义父坐在床畔,心里说不出的低落,忍不住问道:“云若在哪里啊……?”
义父用仅有的左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和道:“云若去给你煎药了,睡吧,醒来后病就会好了。”
他很相信义父,于是闭上眼睛,安心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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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瞬,江离忽而浑身一轻,他神智尚未归位,求生的本能已让身体游动了起来,卷在他身上的绳钩水草脱离开来,他破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才终于清醒了些。
江离用力晃了晃头,往水底看去,可除了漂浮不定的水草阴影,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转而看向岸上,宁钰的身影渐已缩成了一个小点,但拖在雪地上的血迹是鲜明夺目的。江离咬紧不断打颤的牙关,竭力游到了岸上,水淋淋地站起身,摸了摸最后时刻被他插在腰间的青霜剑,沿着长长的血迹踉跄赶上。
宁钰面如金纸,走得越来越艰辛,显然失血过多,也撑不了几时了。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近,惊愕回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江离居然从湖中逃生了,还想再躲,不料脚步一急,反而被伤腿给绊得重重摔了。他慌忙撑起身子,可剑锋已从胸口透了出来,宁钰死死地瞪着剑刃上映出的倒影,没能吐出一个字,便扑倒在了雪地上。
宁钰的尸身后,江离撑着膝盖,艰难地喘息着,他的丹田凝结,浑身僵冷,眉眼上结出了一层薄霜,湿透的长发衣袍更是被冻得发硬,他甚至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似乎已然失去了知觉。
江离想要直起身子,可实则仅仅一晃,就跟着倒在了雪地上。
江离用尽浑身力气想要爬起,然而手指也不听使唤,连动一动都做不到了,他的意识向无尽的深渊滑落,眼皮也跟着沉沉下坠,在最后的一线视野里,他只看到了一双走近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