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姑枫道:“那是自然。为了少主的安全……”她的余光瞥向凤春山,话音略略一滞,“怎,怎么了?”
她被连番偷袭暗算,前路不明,生死难知,尚不曾有过半分恐惧,可是面对凤春山现在的眼神,居然莫名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凤春山毫不犹豫道:“巫祝少主兰质蕙心,俊则典雅,又待我师兄情根深种,本该是天赐佳偶,位在中宫,母仪天下。奈何遭到小人嫉恨,情路坎坷。唉,我予皇书院出了姓宫的这等心性残忍睚眦必报之辈,实在是师门不幸。”
巫姑枫怔了一怔。
水声渐息,地道幽静,除了旋娟提谟二人的足音,再不闻任何杂声。四周岩壁逐渐规整圆滑,绘满无数彩画:灾氛生陇,毒水侵泾,朝倾地镇,夜落台星,麒麟降世,拯救众生。
若非此刻她难以动弹,必定会忍不住上前敲一敲凤春山的脑袋,再问一句——
“你、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凤春山道:“琅玕宫主,我所言难道不是事实?”
巫姑枫道:“虽……虽然你说的一个字都没有错,但是……”她险些赞同凤春山的言语,仓促改口,语意不豫,“我总是想不通,为何少主对儊月皇帝……情深如此。”
凤春山道:“那可是我师兄。”
赢琛根本不像是个人,而是一尊高置于神坛的塑像,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羽翼荫蔽之下,万物堂皇辉煌,天地宏大光明,仿佛永无一丝阴翳。美丽又冷漠,平静又残忍,高高在上,从不垂顾人间烟火。
因为知道,想得到的祭品,总有人剖心割胆双手奉上。
她有时候亦会好奇,赢琛到底有没有心。谁知道那冰冷的胸腔里究竟装了怎样不可能的人?
她想起临行的最后一晚。宁宁落落地站在中庭,月华似练,照见她秀丽绝伦的眉目,若非天生鬼胎,几乎仿佛一个精雕细琢的人偶娃娃,问道:“阿倾都嘱咐你什么了?”
她道:“师兄说,巫咸我可自取。”
宁宁尚不及展开笑颜,她又道:“但是巫祝炆不能死。还得留她一命,让琅玕宫主去救沉玉公主。”
“沉玉公主……沉玉公主……”宁宁低低念着这四个字,反反复复,气声近乎缠绵悱恻,“赢兰,赢兰,我真恨她。”
她道:“我若是沉玉公主,该恨你还差不多。”
宁宁道:“恨我?赢兰确实应该恨我。阿倾设计让先燕王烝王皇贵妃乱伦生子,诞下与她最为相近的血脉,承载本应牵系在她身上的长命蛊的力量,这一切都是为了救我。她以为赢兰只是因凡夫俗情所困才想寻死,但是她根本不懂,赢兰是为了她,只是为了她才心甘情愿地跳下摘星楼!”
她道:“这岂非正合你愿?有这样至纯至阴的血肉,生生滋养了蛊虫十六年,你终于有了解脱的盼头,还恨沉玉公主作甚?”
宁宁道:“因为赢兰居然不恨我。山山,你说好不好笑,她不恨我,更不恨阿倾——是了,她知道了真相,自己一出生就是我的药引,注定要为我流干最后一滴血——可是她竟然不怨也不怒。是了,她清白,她无辜,她心地善良,全天下就属她赢兰干干净净!我最恨她的就是这一点!”
她道:“那你想作甚?想杀了她?她不同书弦,夜澜深宫大内,师兄必定护她极紧,你……”
宁宁道:“她跳下摘星楼之前,甚至对阿倾说:‘叔,祝你们白头偕老。你给我的,我还给她。’山山,你当时不在宫内,你没有看到阿倾那时的神色。我这辈子只见过一次。就是我替她挡下了师傅的长命蛊的那一刻。”她笑了,永恒的月色落在岁月永驻的脸容,宛如一个在世间游荡了千年的亡魂,“赢兰想求死,她想高尚,她想甘愿牺牲,她想成全我和阿倾,她想让阿倾一辈子都忘不掉她。她做梦。”
“我已经想开了。阿倾想让赢兰活,那样也不错。只要她一日不死,只要我一日不死,阿倾就会永远记得,我是因为什么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彼时蟾光无私,造化不仁,仿佛能照出美人皮下腐沤的血肉,每一寸朽烂的白骨。凤春山定了定神,道:“栽在我师兄身上的,又何止巫祝少主。”
巫姑枫道:“但少主与宫冰玉不同。她……宫冰玉是你的师姐,你难道不该帮着她么?”
凤春山道:“琅玕宫主与巫即紫炁一贯交好,应当听说过她在招摇山上的所见所闻。宫冰玉那个性子,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杀人自生,亡人自存,我一介柔弱孤女,向来饱受她的蹂踏欺压,苦不堪言,痛不堪忍。”
巫姑枫又是一怔,道:“可是你先前……”
凤春山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遭受巫彭霓裳那个恶贼蒙蔽,沦落至此,乃是咎由自取。但巫祝少主受我牵连,生死叵测,我实在是五内俱焚,羞愧难当,额蹙心痛。”
巫姑枫道:“你……你为什么……话锋变得这么快……”
凤春山道:“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不过是我为数众多的优点之一。”
巫姑枫彻底愣住了。
凤春山道:“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琅玕宫主,现在巫祝少主下落不明,足见巫彭霓裳还未得逞。倘若你我二人联手,万事尚可一搏。”
旋娟提谟的脚步停住,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头的地道终于来到了尽头。晚风扑面而来。
入目天坑穹顶,巨石嶙峋,一道清幽月色自中洞破空照下,映出清澈见底的湖水,盛着水银似的华光,粼粼生辉。二姝放下浮桥,背负她们涉水而行。湖中央是一座巨大的黑色祭坛,拖垂着十条黑金色的锁链,四周镌刻着诸多不同文字,有些宛如蝌蚪游弋,有些又似狂草龙蛇,軪轧难辨,猩红鲜艳,宛若赤血染就。
背脊被迫牢牢抵靠在祭坛上,镣铐加躯,身不能动。巫姑枫略一抬眼,入目最近的文字正是:“不死不生,悫为地楹。谨守吾正名,毋失吾恒刑,以示后人。”她心绪复杂,缓缓道:“凤将军,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凤春山道:“你堂堂琅玕宫主,怎么一下子就和放久了的白菜一样蔫了?不想一想办法杀掉这两个毒女,逃脱生天,救助你的少主?你方才大杀四方的神气呢?”
巫姑枫道:“既至祭坛,万事俱休矣。你尚不能自救,又怎能与我一同为少主博得生路?”
凤春山道:“你怎么知道?”
几乎是她落音刚落,旋娟提谟便重返浮桥,姗姗然回到岸边。只听一阵轰隆巨响,浮桥俨然尽毁,缓缓沉入水中。
眼看二姝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洞门哐啷关闭,凤春山异道:“她们怎么就走了?不怕我们逃了?”
巫姑枫道:“你自幼在儊月长大,对巫咸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祭坛的厉害。每到祭祀时,被遴选的圣女需要在天坑祭坛之上独自辟谷三日三夜,他人不得进出。天坑乃天地鬼神之力所形成,岩壁坚硬无比,强枪利炮亦无法撼动,仅有一个出口,机关与祭坛锁链相系,一旦闭合,绝无可能自内而出。祭坛构造更是精巧绝伦,整面浮于水面,底部与法神殿水龙相连,下设阿那姬闸……”
凤春山道:“阿那姬?这机关与那节日有何关系?”
巫姑枫道:“阿那姬是古巫语里的‘天命’,民间常以此形容命中注定生死相随的爱侣,一世一双人。阿那姬闸也因此得名。祭坛正下方便是一对连环机闸,方才毒女已经开启了第一层机簧,祭坛记住了祭品的重量,只可增不可减;哪怕有帮手前来,能够破除身上镣铐,但是一旦试图逃脱,祭品重量有失,则会立刻启动阿那姬闸的第二层机簧,让整个祭坛瞬间沉入水底。”
凤春山盯着湖水黝黯的颜色,道:“这水底里头有东西,是不是?”
巫姑枫道:“相信我,你宁可被千刀万剐剁成肉泥,也不会想沾一滴天坑之水。”
凤春山接住她的话头,道:“所以一旦进了天坑祭坛,就是早死晚死的区别。除非能生出翅膀,从这个大洞飞出去,否则绝无逃生之幸。”
巫姑枫挪动眼珠子,瞥向凤春山。她正望向天坑上方巨大的空洞,神情平静而叵测。这一夜血雨腥风,破云而出的月色却异常明净,月轮之外更有一圈华晕,如锦云捧珠,五色鲜荧,磊落匝月,安静地栖息在她的瞳孔中,几乎不似人间之物。八壹中文網
大约注意到她的视线,凤春山道:“琅玕宫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可还有什么遗憾心事未了结?”
巫姑枫满嘴苦涩,道:“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少主之事,凤将军心知肚明,何必再提。”
凤春山道:“如果能够了此遗憾,琅玕宫主可否投桃报李,也答应替我做一件事呢?”
巫姑枫道:“若是少主能够平安无忧,别说一件事,就是千百件又有何难?可惜世事难料,真想不到,我最后竟要与你一并赴死。”
凤春山道:“一并赴死?琅玕宫主别想太多,你确有国色,可惜我早已成家,实在不能与你一世一双,生死相随了。”
巫姑枫呆了一呆。
凤春山道:“这个祭坛确实不简单。但容我提醒一下,琅玕宫主可还记得我是谁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