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姑枫缓缓皱起眉。巫谢泱。这是个在她耳边念过无数次的名字。巫谢一族的叛孽之首,大逆不道的流亡要犯。
她将信将疑道:“巫谢先主才情卓著,对三宫地理了若指掌,加上当时巫谢尚有余力帮衬,能顺利叛逃不算天方夜谭。但你此前从未踏足巫咸半步,只与巫礼族长私通书信,一切终归纸上得来,无根无基,又怎么能……”
凤春山叹了口气,道:“琅玕宫主真是忘性大。我说的不是家母。”
巫姑枫呼吸一凝。
巫彭霓裳沙哑的话音回荡在耳畔。望舒王氏,狂兮狷兮。
帝后大婚时的灰白骨殖。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那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逃出长生狱的人间传奇。
她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凤春山,道:“我以为……以你的自尊,不会认他。”
凤春山轻嗤了一声:“我在予皇书院上的第一节课,就是教导如何物尽其用。自尊么,等到我所有的仇人坟头上都长草了再说罢。”
本已万念俱灰,又突兀燃起生的希望。饶是素来云淡风轻如巫姑枫,也难免微微动容:“你……你知道怎么逃出去么?”
凤春山略一合眼,道:“我有一个法子可破眼下境况。”
“但你我二人,只能活下一人。”
巫姑枫不假思索道:“只要你立誓救下少主,不再伤她一分一毫,我愿意……”
凤春山道:“非也。琅玕宫主,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恰恰相反,我希望你能够逃出生天。”
巫姑枫怔了一怔。
她反复逡巡凤春山的神色。这稀世美艳离得太近,竟有些看不清楚,只能望入那对深邃的眸。很黑,很暗,又真挚得不可思议。让她想起一句话:幽明异路,人鬼道殊。
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
巫姑枫喃喃道:“……你是认真的。”
凤春山道:“那岂有假。”
巫姑枫惘然道:“为什么?”
凤春山道:“我只会杀人,而你会救人。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
巫姑枫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我去救平西王?为此不惜自己……”
凤春山道:“普天之下,只有你能救下兜兜了。”她抿了一抿唇,“这是……我欠她的。”
巫姑枫道:“你敢信我?”
凤春山道:“承卿一诺。”
平静而笃定。暗呜叱咤,天下气索。
巫姑枫神情冷下来,许久之后方道:“我答应你。如果我能成功出逃,救回少主,我必解伯奇之毒,让平西王再无性命之虞。若违此誓,人神共殛,荧惑劈心。”
凤春山几不可察地颔首。
“凤将军,你还有什么遗愿未酬么?”巫姑枫顿了一顿,“我会将今日之事告知招摇山,为你报仇雪……”
凤春山笑了,道:“我师姐想要杀你的少主,你最好绕着她走。至于我师兄,听我一句劝,带着你的少主离她越远越好。反正我死在这里,巫彭霓裳那些人也一个别想活。你只要告诉兜兜,让她好好活下去,这是我的心愿。”
巫姑枫问道:“还有吗?”
凤春山微微启唇。伊人笑貌如吉光片羽。
那个身影低下去,捡起了她用过的白螺杯,指头缓缓摩挲着杯沿,仿佛摩挲着碰触不得的嘴唇。酒香依稀萦绕在唇齿之间。寿酒千钟绿,官花万叠红。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案几上的莲灯恰好燃到了尽头。火焰熄灭时微微一烁,噼啪一声,就此湮没。青烟袅袅,抵死缠绵,渐至于无。
那竟是最后一面。
她甚至来不及多看她一眼。
天地未济。有些话,这一生一世便是扼断了喉咙也吐不出口。
“……没有了。”
***
“阿修罗女舍脂情多妖惑,连释提桓因也无法抗拒。凤春山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凤修罗之名固然煊赫;皇甫使令杀人时却无辜无邪,连手都不沾一点脏腥——你俩真是修罗成双,天生一对。”
巫即紫炁抛下这句话,放开了手,道:“当然了,皇甫使令别怕。眼下你的小命无需担忧。”
长发好歹得到解脱,皇甫思凝迅速退开几步,头皮胀痛得厉害,面上分毫不露,冷静道:“因为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与令氏……与宁宁娘子有关?我再驽钝无能,也绝不会为苟且偷生而伤害我的……”她本来想用“朋友”二字,但话未出口,自己都觉得别扭,支支吾吾改口,“我的……我的女儿的……另一个娘亲的……师姐。”
巫即紫炁大笑出声,甚至笑弯了腰肢,好半天才抬起头来,道:“皇甫使令,你可真是个妙人。”
皇甫思凝咬了咬牙,道:“有什么好笑的。”
巫即紫炁拢了拢头发,又恢复了惯常嬉皮笑脸的样子,道:“我自幼便知道自己没人待见,所以更要笑脸迎人。不像阿枫,天生长了副愁眉苦脸,破罐子破摔,每日苦大仇深,更没人待见了。”
皇甫思凝再欲开口,巫即紫炁道:“我知道你想套我的话,所以也一一如实告知。皇甫使令难道还有什么不满么?”
皇甫思凝啼笑皆非,敲了一敲囚笼栏杆,道:“巫即阁下,你说我为什么不满?”
巫即紫炁道:“你若是不想待在这里,我们也可以换个地方。”
皇甫思凝道:“你肯放我走?”
巫即紫炁笑眯眯道:“到时候皇甫使令可就未必有现在这么舒服了。”
皇甫思凝正欲开口,目光微微一滞,投向了巫即紫炁的身后。
“巫即阁下……”
巫即紫炁不以为意,道:“皇甫使令,枉费我以为你还算有点小聪明,怎么和我玩这种把戏。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会相信我背后有人?”
皇甫思凝道:“可你背后确实有人啊。我劝你最好还是回头。”
巫即紫炁道:“我的感知若说是天下第三,那没有人敢称天下第二。一切活物在我周身无所遁形。”
皇甫思凝道:“那天下第一是谁?”
巫即紫炁冷冷一笑,道:“你猜猜是谁?”
皇甫思凝很诚实地摇头,道:“我本来是不知道的,但现在……”
一只柔白的小手搭在了巫即紫炁的肩膀,声音甜美纤细。
“猜猜我是谁?”
巫即紫炁猛然退开,目光似电,如临大敌。
宁宁并不阻拦,仿佛没事人一样来到囚笼前,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奇异法子,锁链应声而断。她拉开牢门,对着皇甫思凝嫣然一笑,道:“又见面了。”
“宁宁娘子!”
皇甫思凝喜出望外,手脚并用地从水牢里爬上来。
宁宁的手臂动了动,但还是没有搭手帮她,只是交握双臂,目光悠悠移到了巫即紫炁的身上,道:“麒,你伴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一向慈悲心善,不忍见你痛苦。”
“告诉我,你想怎么死?”
巫即紫炁吞了吞唾沫,道:“少宫主……”
宁宁道:“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惊讶?对了,你应该以为我会去救凤欢兜罢?所以在那里设下了月淖阵……”
巫即紫炁道:“巫神在上,天地良心,我可没指望那东西能伤到少宫主。”
宁宁想了一想,道:“也对,是我冤枉了你。本来确实是不能的,都怪我自己想试那柄刀……”
巫即紫炁的眉峰跳了一跳,飞快道:“且慢,我有要事禀告。少宫主恐怕不知道锟铻剑的下落……”
宁宁道:“我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