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洒满碧空之时,一道突兀的拍门声响彻百松街。
几息之后,一个睡眼惺忪的门童缓缓拉开了门闩,他们家侯爷在外驻军,世子游学未归,小公子又身无公差,大清早的没有主子出门,他正好躲懒打瞌睡,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这么早就来扰他清梦。
门童一边揉眼睛一边没好气地问:“谁——”
“呀”字还未出口,门童骤然瞪大了眸子,门外公服森严地站了十多人,他们官袍锦绣,腰佩银刀,而那张牙舞爪的獬豸银纹,瞬时令门童的睡意散的干干净净。
谢坚站在最前,“龙翊卫查案,去请你们小公子出来应话。”
门童张了张嘴,这时,他一眼看到了谢坚身后的谢星阑,他觉得面熟,再一扫他的官袍样式,他结结巴巴道:“谢……谢……”
对上谢星阑阴沉的目光,他没“谢”得出来,干脆转身便跑,边跑又边喊,“小公子!谢家那位钦使带着龙翊卫上门了!”
他这喊声传到了庭院深处,杜子勤身边的小厮模糊听见,当即面色大变,转身便吼道:“公子不好了!谢星阑带着龙翊卫打上门了!”
睡梦中的杜子勤听见这话,美梦变噩梦,一个跟头惊坐了起来,“什么?谢星阑打上门了?!他是来报那日阻拦谢坚之仇的?!”
小厮道:“公子您快起来,谢星阑杀上门了!人都进府门了!”
杜子勤惊魂未定地看了看这屋子,忽然意识到,这可是在他自家府中,这可是定北侯府!他抄起衣裳下床,鞋都未穿好便冲出了门,“来人——”
“把所有护院武卫都给我叫来,把所有家伙事都给我抄上!”
“他谢星阑好大的胆子,竟敢为了一个随从打到我们府上——”
杜子勤鬓发散乱,衣衫领子歪斜,一把从小厮手中夺过柄长剑,风风火火地带着人朝前院赶去,定北侯本就是武将世家,这片刻功夫,护院加上武卫,拢共聚齐了二三十人跟在他身后。
眼看着走到院门口,杜子勤长剑一扬,气势如虹地道:“小爷今天,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关门打狗,给我——”
“冲”字还未出口,杜子勤一个急刹愣了住,前院内的确站了十多人,可他们各个神色泰然,腰间刀剑也未出鞘,尤其是谢星阑,他意兴阑珊地站在人群之中,在他身边,还有一道纤秀窈窕的倩影,杜子勤蓦地拧眉,怎么又是云阳县主?
秦缨这时看向他,上下打量他两眼之后,问道:“你刚说关门打什么?”
杜子勤高举长剑的手尴尬地落了下来,他扯了扯领子,骑虎难下地喝道:“青天白日,谢星阑你敢带人来我们府上撒野?你真当定北侯府的人都是吃白饭的?”
谢星阑眼含讥诮,“你父亲和你哥哥不算,你却说不好。”
杜子勤怒目圆瞪,但还未骂出口,谢星阑面色一冷道:“行了,若无正事,我也不想登门,今日我们是为了查案子而来,你最好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杜子勤冷笑道:“查什么案子?想学你养父那般玩一手栽赃是吧?”
“我若要栽赃,何需登你之门?”谢星阑手落剑柄之上,“不过你若不好好作答,那或许真要背一桩罪,两年前六月的簪花宴,你私窃傅珍之物,借此污她名声,可有此事?”
杜子勤大为恼怒,“你放屁!那东西分明是她派人送予我的,簪花宴本就是为京中贵族男女相看联姻而办,她赠那样的同心坠,意思难道还不明显?她一个寺卿之女,还想嫁入定北侯府,我嘲弄两句怎么了?怎人人都说是我污蔑她?!”
杜子勤品行不佳,性情也十分暴躁,谢星阑开口就将罪过落在他身上,果然引得他急声白脸地辩驳,看他那狂怒之状并非作假,谢星阑也觉秦缨推测的有理。
他这时才肃然道:“你既觉得冤枉,那便好好说说当日是何情形。”
杜子勤正要开口,却忽然意识到有些古怪,他一边挥退身后武卫,又理着衣襟上前道:“此事已过去两年,你们问这个做什么?我只知道崔家和薛家出了命案,又怎么和傅家扯上了关系?”
杜子勤是打定主意不会配合谢星阑,这时秦缨问:“你说是傅珍派人送给你的,那人叫什么?是傅珍身边的谁?”
面对秦缨,杜子勤不再那般张狂,“我不知那人叫什么,但那人摆明了说是傅珍赠予我的,当日若有相中的,本是赠花即可,我一看她竟赠了玉坠,自然觉得她嫁入侯府心切,至于送玉坠的人,我何必去管?”
秦缨又问:“难道你没有求证那玉坠是否是傅珍所有吗?”
杜子勤扬眉,“那是自然,我当时身侧有几人,她们一眼就认出玉坠是傅珍颇为珍爱之物,我也无需去找她本人求证了吧——”
“你身侧都有谁?”
“几个贵女。”杜子勤说完,忽然蹙眉,“崔婉便是其一,她第一个认出是傅珍的玉坠儿,其他人也与傅珍来往颇多,便也认了出来。”
秦缨和谢星阑面色皆是一沉,簪花宴上那般多人,崔婉怎么好巧不巧就在杜子勤身边?
秦缨又问:“当时薛铭在何处?”
杜子勤略作回想,“这个还真记不起来了,应当没在跟前。”
说完这话,他又面露恼色,“真是邪了门了,那天本来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可后来大家都知道傅珍送我玉坠,便四处起哄,我怕她强赖上我,自然要断了她的念头了,可没一会儿,反倒是她来指责我,笑话,我想娶什么样的名门之女没有,却偏偏要去沾染她?”
无需谢星阑开口,秦缨便将他想问的都问完了,谢星阑一边听杜子勤回忆,一边盯了秦缨两眼,她思维迅捷,敏锐又缜密,不逊于在场任何一个翊卫,那模样,很像是办案熟手,但这怎么可能呢?
话问至此,足以证明是有人做局陷害傅珍,若是傅珍自己丢了玉坠儿,捡到的人要么贪财私藏,要么归还主人,绝没有转手送给他人,还指名道姓是傅珍赠予杜子勤。
秦缨又问:“你能否仔细想想,送你玉坠的人长什么模样?”
杜子勤闻言立刻道:“那人的样子,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那日被傅珍反咬一口后,我也想去找那人,却根本没找着,那是个面生的小厮,生的长眉细眼,瘦矮个,比我要矮半个头,还有,他给我递玉坠儿时,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片淡淡的疤痕,像是幼年受过什么伤留下的……”
秦缨去看谢星阑,谢星阑肃容道:“有此指向,应该不难找。”
秦缨点了点头,又对杜子勤道:“那之后,可还生过什么事端吗?”
杜子勤愤闷道:“能生什么事端?不外乎是被大家嘲笑罢了,对了,就是薛铭,过了几日,这厮当着许多人的面笑着问我,是否要去傅家求亲,我差点与他动起手来!”
闹出簪花宴的事还不够,还要加大流言蜚语的力度,如此好逼迫傅家早些将傅珍送走,秦缨心底沉甸甸的,又道:“我们要问的就是这些,这便告辞了。”
杜子勤还是没明白为何崔薛二家的命案,要和傅家扯上关系,眼看着秦缨和谢星阑带着人要走,他不甘心地喊道:“下次登门,可不会让你这么竖着走出去。”
谢星阑头也未回,倒是谢坚回头笑道:“小公子想打架的话,小人们随时奉陪。”
杜子勤气得发抖,身边小厮哼道:“公子,看来他们不是来寻事的,陛下下旨让谢星阑十日内破案,否则便要罢免他钦察使之职,这眼看着没两天了,他顾不上给咱们找事。”
杜子勤危险地眯起眸子,“十日内破案?”
……
离开定北侯府,谢星阑立刻派人去崔薛两家调查送玉坠的小厮,又对秦缨道:“傅氏的族地远在汾州,眼下只能从傅氏的仆从入手,这两年傅家与老家必定有书信来往,但最为要紧的,还是找到傅灵可能作案的直接证据。”
秦缨点头,“不错,如今傅灵有作案的动机,再加上无故消失的假山图稿,傅灵的嫌疑越来越大了,但若不找到直接证据,其他的推测都只是查案的手段。”
她笃定道:“傅灵当夜必定离开过傅家,而在假山处时,她一定用了什么障眼法,她一共去过假山两次,第一次是和吴舒月一并进去,第二次,则是陪在赵雨眠身旁,因此,她肯定是第一次进洞之时杀的人。”
谢星阑想起傅灵的证词,“她和吴舒月虽然是分开走的,但能听见对方的声音,整个假山前后甚远,她没法子一边与吴舒月说话一边杀人。”
秦缨摇头,“一定有什么法子,只是我们还没想到,黄庭的图稿当真找不见吗?”
谢星阑道:“昨夜查下来,鸿胪寺的主簿是傅仲明一手提拔上来的,若有傅仲明的吩咐,此人撒谎的可能性极大,但傅仲明这几年的官声极好,如今正在和工部一起修建未央池景,为了年末南诏国使臣觐见做准备。”
秦缨道:“官声好,不代表不会为了女儿行差踏错。”
昨日一场秋雨,今晨凉意更甚,秦缨拢了拢身上斗篷,还在想假山中的古怪,如果吴舒月当真算傅灵的证人,那即便找到了动机,他们的推测也是错的。
眼看着时辰不早,谢星阑道:“眼下还不宜上门搜查,若傅灵真是凶手,知道我们的动向也必定早有防备,我先带人去调查薛铭遇害当夜傅家所发生之事。”
秦缨应是,“我去伯府看看。”
二人兵行两路,在百松街外的岔路分开,谢星阑一走,谢坚问秦缨,“县主当真要去忠远伯府?”
秦缨摇头,“先去吴都统府上。”
马车直朝着长兴坊帽儿巷而去,待到了吴府之外,沈珞上前叫门,得了信的吴舒月出来,没想到秦缨今日亲自过来了。
秦缨径直道:“劳烦你跟我去一趟忠远伯府。”
吴舒月有些意外,“为何去伯府?”
秦缨面色微肃,“我想让你跟我重走一遍假山山洞。”
……
因是命案,吴舒月这几日便是想来吊唁崔婉都颇为不便,今日既和秦缨一道来了,便先去朝暮阁给崔婉上香。
今日是贞元帝下旨的第七日,按照时辰,正是崔婉的头七,布置齐整的灵堂内正在做法事,林氏拖着病体,牵着崔涵一起在灵堂边上候着。
事发多日,林氏从让崔涵跪在崔婉灵前起,便是不打算再瞒着他,此刻崔涵红着眼睛,身上一袭月白素袍,好似着孝衣一般,这场面无端令秦缨觉得古怪,崔涵并非林氏亲生,与崔婉也并非亲姐弟,如今崔婉灵堂上,却是母亲拉着庶出弟弟的手为她守灵。
秦缨和吴舒月一起进完香,刚出来,崔晋上前道:“县主可知龙翊卫如今查到哪一步了?可找到谋害婉儿的凶手了?”
秦缨摇头道:“伯爷节哀,尚未找到凶手。”
崔晋虽不比林氏那般悲痛欲绝,可短短七日,也令他生了老态,他看向崔婉停灵的棺椁,“今日是婉儿头七,坊间说头七这日,逝者会回魂,可都这么久了龙翊卫竟然毫无进展,再这样下去,十日内岂能破案?”
秦缨没法子告知崔晋内情,只与吴舒月一道劝慰,崔晋也没法子为难两个姑娘家,只能作罢,没多时,秦缨和吴舒月到了假山之外。
这一次进假山之前,秦缨吩咐谢坚,“去找些笔墨来。”
谢坚微讶,“县主要做什么?”
秦缨沉着若定道:“既然找不到图稿,那我便自己画一张。”
谢坚三人皆露讶色,白鸳惊道:“县主,这可是黄庭造的假山,多少人来此十多回都走不明白,你如何能画出来?”
秦缨叹道:“为了破案,只能如此了,再繁琐也比干等着强。”她去看谢坚,“你不想让你家公子早日破案了?”
谢坚感动不已,“想!小人这就去找笔墨!”
谢坚来回不过一刻钟,待捧了笔墨回来,一行人便进了假山,秦缨先随着吴舒月走当夜走过的那条小道,一边走,一边在每个岔道口标上数字记号,她这绘图之法颇有些新奇,令谢坚和吴舒月几人都不住地去看。
吴舒月边走边道:“那日我们分开绕行,我是能听到傅灵声音的,傅灵也能听见我的,只是声音时大时小,偶尔有几声断了,也多半是走到了犄角之地,但从未消失过半炷香的时辰以上,不管是我还是傅灵要行凶,一来一去怎么都要超过半炷香的功夫。”
秦缨专注地记录路线,但很快,她遇到了麻烦,她用了半晌功夫标注路径和岔道口,但许多路回来绕去,人在其中,根本难辨方向,即便知道通向哪里,却还是难测两条夹道之间的石壁多厚,以及其中的弯道延伸了多长。
吴舒月只知自己那条路,并不知傅灵走在何处,眼看着天色渐晚,吴舒月怕家里担忧先提出了告辞,秦缨自令人将她送出去。
吴舒月一走,谢坚道:“这世上除了黄庭,只怕无人知晓洞内布局,那日小人随着公子进来找您,明明听着声音很近,却还是绕了一大圈……”
秦缨也记得那日在洞内的情形,“我知道,这正是因为许多小道东西回绕,我们看着是顺着声音在走,可其实还是沿着洞内小道在走,绕来绕去,反而绕到了相反的方向,但刚才我们试过了,在假山出口处出声,站远了根本听不到——”
谢坚见她画满了几张纸页,有些动容道:“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待会儿洞内更看不清了,不然您先归家,明日再看?”
秦缨摇了摇头,不想轻易放弃,如今许多矛盾都指向傅灵,她的动机虽不足以致命,却也是嫌疑最大的,而当日吴舒月看不见她的身影,因此两人的不在场证明并不能完全成立,但这中间到底有何缘故,秦缨却怎么也想不通。
又留了半个多时辰,眼看着外头天色黑透,秦缨的收获也只有数页不甚准确的地图,这时,外头忽然响起声响,谢坚仔细一听喜道:“是公子来了!”
秦缨可难生半分喜色,待谢星阑从小道绕进来之时,便看到她愁苦难消的模样,他凝眸,“怎么回事?说你们进来大半天了。”
谢坚给秦缨请功一般得道:“公子您看,这些都是县主画的,如今找不到画稿,县主便说她要自己画一份,从午后到现在,县主一直未曾歇过。”
谢星阑接过两张图来看,只见这两张画稿虽不讲求笔法与意境,却分外直接地将洞内小道标注的十分清晰,而短短三四个时辰,秦缨竟画了二十多张,谢星阑一张张看,能看出她每一次都在核对校准,至最新的两三张时,至少半个假山山腹被她摸索的明明白白。
谢星阑眼底震动一闪而逝,这时谢坚又轻声道:“县主心知您只有十日,怕您来不及破案,硬是不肯早些归家……”
谢坚显然误会了秦缨那话,但秦缨在纸上写画,未曾听见此言。
谢星阑却听得微微一怔,他目泽幽深地看过去,只见秦缨侧颜被灯火映照的莹彩如玉,而她蹙眉投入的模样,更有种为了解开谜题不顾一切之感,他心底有一刹那的鼓动,可很快他剑眉一竖清醒过来,秦缨做这些是为了谁,还需要他深想吗?
他将画纸一收,凉声道:“今夜太晚了,明日再看吧。”
秦缨呼出口气,仍觉不甘,“所有人的证词我都想了,唯一发现异常的薛铭已死,林潜又没有找到动机,也没有任何矛头指向他,唯有傅灵,可我实在无法勘破……”
谢星阑撇开目光不再看她,自顾自道:“今日调查傅家,得知薛铭身死的当夜,曾有两个丫头离开过傅家,去为傅灵请大……”
“嘘——”
谢星阑还未说完,秦缨忽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她看着谢星阑和白鸳几人,“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白鸳只听见几道阴森的风声,这时,她忽然想起今夜是崔婉头七之夜,当下便吓得变了脸色,“县主,难道是崔姑娘回魂了?”
秦缨握住她的手安抚,又侧耳道:“仔细听——”
她这模样有些骇人,白鸳缩在她身边不敢动弹,其他人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就在山洞内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一道闷闷的水流冲刷声终于明晰起来。
秦缨凝神静听,入定一般,某一刻,她晦暗的眼底像燃起了一簇火苗,那火苗越烧越旺,渐渐炽烈而明灿,她骤然看向谢星阑,“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