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天比往年要冷很多。
窗框勾勒出的一幅简笔画里天色白茫无边,电线杆在切割穹空,枝叶在枯槁凋零。
烧开后的电热水壶蒸腾出雾气洇湿了玻璃窗,蜿蜒的水迹湿漉漉滴流下来,给景象渡上了朦胧而不太真切的边。
“齐倦,胃好点没?”
郁月生走过去,把接了热水的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杯口热气缭绕着,他抬手揉了揉齐倦软乎乎的头发。白皙瘦长的手指没在那人如墨的发丝间时,指尖也被薄汗染湿着亮晶晶的。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蜷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的齐倦这才仰起头来。
他的脸色苍白,眉头蹙得紧紧的,以及潮湿的目光已然说明了一切。胃里一阵阵拧转、翻搅,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压榨着他破烂的血肉,摧毁他残留的意志。
齐倦勉强扯出一抹笑,他偏偏会说:“嗯啊。没那么痛了。”
郁月生想起齐倦的病历,还静静躺在某只柜子里。郁月生不敢看,赫然的“胃癌”二字无论过了多久都会剜得他心疼不已。
“把药吃了吧,我给你揉揉。”他顺着齐倦说,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好呀。”齐倦乖巧地从郁月生手中接过了杯子,小口喝着里面苦涩的药。
昳丽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许久未进食的肚子里咕噜鸣了一声,齐倦下意识低咳了两声掩饰自己心底的羞。
郁月生将齐倦扶靠在怀里,将手搓热后覆在他的上腹:“空调都开好久了,怎么还是这么凉?”
手画着圈儿缓缓揉了起来,骨节时而会蹭到齐倦的下肋,边缘清晰并不锋利,倒是可见齐倦近日愈渐发瘦了,颀长的身型多是骨架,靠在怀里甚至有些硌人。
“还好吧,还是你的手暖和,揉着可舒服了。”齐倦握住郁月生的手腕移了移,对着溃疡处狠狠压下去,“朝这,用点力。上边这最难受了。”
齐倦的手冰冰凉凉的,病态的苍白之下暴露着清晰的针眼。他的眼睛半阖,睫羽早已被冷汗洇湿,鼻尖也染上了细碎的汗珠。
感觉到自己整个手都被抓得紧紧地往里陷去,痉挛正愈演愈烈地砸在手心。郁月生忙说:“行,你别乱动。”
“月生,我好爱你。”
齐倦不着边际地说着,揉胃的手虽然温热,要解开这痉挛还是不免疼得厉害。
他疼得委屈,忍不住蜷曲着双腿往郁月生怀里挪了挪,慢吞吞抱住那人的腰,轻嗅着郁月生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了,最初还是追郁月生那会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齐倦会在眼底笑意很浓时,像是随意的口头禅那样打趣那个总是冷冰冰的人。生病之后,他反而把这话埋在心底。许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才将它说了出来。只是这次,说得小心翼翼,认真认真。
是他对人间的不舍和贪恋。
郁月生垂着眼睫,别扭着沉默了好久,才回了齐倦一句:“我也爱你。”他将人揽得更紧了些,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齐倦眼睛下浅浅的泪痣。
齐倦笑得眼底泛出了泪花,这话来得太迟了。在他的认知里,郁月生不过是在可怜他。他也很庆幸自己还能听到,所以这一切,是假的又如何呢?
他还记得高中时期的自己活脱脱是个浑身散发朝气的小狼崽,也是令郁月生头疼不已的问题学生。
放学过后齐倦最爱做的便是叼着纸盒酸奶守在办公室门口。
他会懒懒散散地撑着门框,将饮料吸出一声空响后,舔舐一口唇边的奶白,再笑嘻嘻唤那人一声:“郁老师,天气挺不错的,一起吃顿饭呗。”
郁月生多数情况下是侧些身子从他身边快速经过,好一点的话会冷着脸再补一句:“有事。让下。”
也是。
抽烟、喝酒、打架数他最会了,还特么要追自己班主任,这特么像话吗?
郁月生听见齐倦声音哑透了,还在竭力轻快道:“还记得吗?以前你老是看我不顺眼,就只准我喊你老师、老师。我稍微离你近点,你就不理人,浑身带着刺跟盆仙人掌似的,可讨厌了。”
“……不过,你生气的样子也挺好看的,我就更想着去逗你,讨骂也开心。”
齐倦说完又嗤嗤浅笑起来,肩膀也扑簌簌打着颤。空档里溢出破碎的换气声,呼出的热息都栖在了郁月生怀里,于他的胸口酸涩氤氲。
“嗯。”
郁月生不怎么笑得出来,倒是手下的动作停顿了几秒,时光恍若在俯仰之间倒退了好多年。
齐倦弯了弯唇角,微扬的弧度几乎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身子,低弱的肠鸣音时隐时现,也借着郁月生的手揉了揉自己软乎乎的肚子:
“咳、咳咳……想念学校门口的那家馄饨了。应该是秋冬吧,早上一揭开锅,热气混着馄饨香直往鼻底钻,好想再去抢你碗里的来吃……可惜呀,我这破胃现在不能翻他家的牌子了。”
“等你好点,我们就去。”郁月生抿抿唇说。
“真好。那我可要争点气啊。”齐倦窝在他怀里蹭了蹭,胃里却是一直没有安分下来。
许是消化功能又变差了吧,还总是胀气,就爱跟自己作对。
也不知道什么能好?还会不会好转?
齐倦将身子向上挺了挺,摸了摸郁月生的手指,有些不太|安稳地向沙发边缘够去,示意道:“那、个,拿下……”
他无声地干呕了两下,胃底抽痛之下,挤压着酸水直往喉间涌去,以至于冷汗湿透了衣背,目光也有些涣散。
郁月生快速扶抱好他,会了意地将垃圾桶捞近了些。
齐倦趴在郁月生的膝弯,对着里面吐得呕心呕肺。从苦涩泛上来的胃酸,到甜腥作呕的鲜血,丝丝绵绵从身体里掏出来,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又疼又哑,于唇齿之间皆是铁锈味。
“咳、咳咳……”
鲜红从口中愈涌愈多。而他身形起伏着,像是筛子似的抖得厉害。五脏六腑似乎错了位,血的颜色也愈来愈深。
齐倦面无表情地盯着塑料袋里暗暗流转的血色,湿透的头发难受地服帖在额间。
他愣愣地看着从溅落几滴变成盈起的一泊,心底的期待泯灭了,生理作用之下眼尾一圈一圈泛起薄红。
有一只温暖的手在给他顺着后背,要是没有郁月生,他恐怕早就坚持不下来了。
郁月生将齐倦连人带被抱在怀里,脸颊紧挨着齐倦的:“我带你去医院。”
“好。”齐倦闷哼作答着,呼吸格外薄弱,唇瓣也被残存着的血色染上,无意识抿了下唇后便晕开了淡粉的颜色。他环着郁月生的脖子,另一手胡乱地捣进腹里深陷。
齐倦垂着头尽量平静道:“月生,这几年我不该玩的也玩了,混账事也都做尽了,这算是惩罚吧。我早就看开啦其实,也有预感我可能……”
“闭嘴。你不会有事的。”郁月生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抱着怀里的人儿艰难地用单手推开了家门。
冷风呼啸着一下子就刮了进来,从衣袖、领口直往里钻去,紧贴着皮肤凉得刺骨。
郁月生将齐倦一路抱到车上,给齐倦快速系好了安全带。他一边开着车时不时掠过后视镜看两眼,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手指也用力到骨节发白。
“唔,不行了月生,快停下来想吐。”
郁月生握紧了方向盘,清冷的面容上眉头紧蹙:“吐车上。”
他边说着又闯了一个红灯。
胃囊在痉挛之下一阵阵拧绞收缩,齐倦强撑着才没毁了某位洁癖人士的车。失血的眩晕让他眼前堪堪发黑,他将额头抵在副驾前的台子上,手臂环抱着自己,披的薄被也攥得更紧了些。
“抬下头。”郁月生的声音传来。
齐倦抬起了一点额头时,郁月生不知从哪抽了个抱枕塞在他的脸下,将人和冷硬的台子隔开。
车灯从四面八方打来,十字路口的鸣笛声响成一片。郁月生快速转过方向盘,踩着油门遛着缝儿冲了出去。
风似乎在蹭着车窗呼呼刮过,天色昏暗气压极低。即便是白天也雾气蒙蒙的,颇有大雨将至的势头。
保时捷刚在医院门口停好时,齐倦已经忍不住捂着口推开了车门。
他呛咳着对着路边剥离出绞痛脏器里腐烂的血水,一缕缕温热也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他的脚底打滑着差点栽倒,幸好被郁月生给及时扶住了。
动作牵扯下胃里又是一阵抽痛,齐倦快速折下腰,想要蹲下去缓缓时自己已经被郁月生打横抱起了。他的身体抖得像筛米似的,嘴巴尽力捂得严实了,可鲜红还是会瞄准指间的缝隙遛出来。
真特么狼狈。
“医生,看看他怎么回事……”
看着齐倦在病床上滚成一团,郁月生鲜有的感到了神经绷紧,冷冽的声线里也有些颤抖。
医生听完他的简要交代赶忙转身,将人飞快推往了手术室。
郁月生在等候的长椅上坐下身来,目光一直盯着那高亮的“手术中”的字样,指骨也暗暗捏紧了皱巴巴的挂号单。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玻璃门才讪讪推开。
一名医生快步走出,将圆珠笔和病危通知书递给了郁月生:“病人癌细胞压迫着胃底溃疡,出血严重,我们要切掉他一半的胃。他现在这个情况风险很高,手术需要家属同意。”
郁月生来不及看详细内容,只知道多停留一秒都是对齐倦的耽误。
那大概是他这辈子签过的最丑的字了。
利落的手术刀寸寸压进薄腹,血“噗呲”涌现出来,无菌布快速跟上拭去滚落的鲜红。
齐倦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面容,画面的边缘沦入虚空的白,像是棉花糖一样软绵绵的。
眼角溢出一抹泪,手腕卸了力地顺着床边垂落下去。
“不好,病人失血过多心脏骤停了。”
“输血,快!”
“止血钳,除颤仪!快拿来!”
“三!”
“二!”
“一!”
“砰!”
冰冷的手术台上,躺着一位双目紧阖,面色灰白的清秀男生,年龄许才二十出头。他像是被海浪拍打在岸的鲤鱼打了个挺,很快就奄奄一息着砸上塑膜板。
“三!”
“二!”
……
“滴——”
医疗仪器可怖作响起来,密密麻麻的数字闪烁归零。显示屏上绘出一条平直的线。
齐倦睁开眼时才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是黑白的,那些医生像是没见着他醒了似的继续忙活。
是在穿针吗?好像没什么感觉。
不错,这个麻药劲可以。
只是无影灯好刺眼,齐倦禁不住阖起双眼,可强光仍是穿透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处烙上一个个空洞的光斑。
接着是一块白布落了下来。
“宣告死亡。”齐倦听见医生说道。那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隔着千重山、万重水而来,在空旷的室内回音不断,交叠在一起震得他脑仁晃荡。
“开什么玩笑呢?我不是在这吗?”齐倦听完这话还笑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笑不起来了——
当他披着薄布坐起身来时,惊悚地发现自己隔空穿过了布料,再低头一看时,身上不知何时渡了一层白白的光晕!
什么情况?他死了?
齐倦攥紧胸口的衣服,感到心脏处像死水一般不起斑斓,他又用力锤了锤胸口,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怕的平静。
“齐倦,你愿意重生吗?”
一个声音及时在耳畔乍现,这回倒是格外清晰。齐倦扭了扭头,便看见一团虚影站在医生后面,虚影浑身披着黑衣,脸上也是被模糊的白光笼罩着,丝毫辨不出五官的痕迹。
“真的?有什么代价?”齐倦花了几分钟勉强默认了自己已逝的现实,眯起眼睫问他。
“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否则会魂飞魄散的。另外,你的病情挺严重的,不可逆转。”那人道。
“哦。”齐倦有些失落。
“如做出违背常理之事,也会有相应惩罚。”
“什么是违背常理?”
“比如,你现在经历过了,所以知道你的前男友并不爱你。但是重生的你那个时候并不知情,所以他找你你不能无理由拒绝。”
“靠!不能拒绝那个人渣?这也太坑了吧?那惩罚是什么?”
“这个。”
那人一个响指过后——
“嘶。”齐倦感觉自己胃里彷若被迎面捅了一刀,他登时捂着肚子冷汗淋漓,骨节也快要抵进脊梁里了,“你大爷的,快停下!”
“骂人可不是好习惯。”那人环着胳膊颇有兴致看着他。
“啊……”齐倦直接滚到了地上去,咬紧牙关冷汗涔涔道,“没天理啊,一天死两回。”
那人笑着又打了个响指:“放你一马。不过,你还愿意重生吗?”
齐倦:“不愿意!”
他可是好不容易熬过了化疗、癌痛,重来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那人愣了一下:“没有留恋了吗?”
“我……”齐倦噎了噎。
怎么会没有?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比如某位冰山老师他就还没有追到手过。可是齐倦转念一想,回那人道:“我家庭小康,朋友良多,在世时候该玩玩,该疯疯哪样没落下。我有多遗憾还非得回去再死一次?我是有病?”
“那你是想看着郁月生后半辈子陷入自责吗?认为是自己的判断失误带走了你?”那人打断他。
“又不是他的错,再来一次不过是重演罢了。”齐倦龇着牙,揉揉尚余酸胀的胃。
“你也可以试试改变。注意身体、好好吃饭,能拖一天是一天。当然,周围的人和事也会发生相应变化。”那人继续道。
“呵,整的跟医嘱似的。大哥,您看我要是能做到也不至于……”
齐倦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醒目的刀口,绽了线后露出里面的血肉模糊。
明明一点也不痛,他却忽然说不下去了,只是短促一笑。
“别想太多,好好活着才有希望。”那人说。
齐倦一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冷着脸逼问他:“你是谁?天使还是地狱使者?我们认识吗?你又为什么要帮我?让我重生还劝我好好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
“……您这不会还有劝重生指标吧?”
他歪了一下头,试图看看那人是不是带了面具之类的东西,可惜分毫破绽也没有发现。
“以后你会知道的。”
“知道了。”齐倦有些无奈地拖长了尾音。
“医生快出去了喔,想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吗?”
“哭呗。我们家月生嘴硬心软,好歹也相处这么久了他能不觉得可惜?”
其实心里也没底,齐倦悄悄捏紧了手指,还是跟着黑衣人走了出去。
郁月生手指颤抖着掀开盖在“齐倦”脸上的白布。
待看清楚了无声躺在病床上的确实是那位惹人心疼的小狼崽后,身子下意识向后踉跄一退,他靠着墙才勉强站稳。
“我们尽力了,很抱歉。”医生说。
郁月生面色尽褪,咬着唇什么都没说。齐倦离他很近,他看着郁月生的眼睛干涩地翕张着,目光却无法聚焦在自己身上。
时钟在“滴答、滴答”走着,医院的走廊里又冷又静。
郁月生倚着墙壁缓缓蹲下身来,“骗人。”
他小声说了一句,“齐倦,很痛吧。”
喉底在咯咯作响,痛苦和难受都压抑在胸腔拥堵不堪,悲鸣却难以抽离。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笨呐。不痛啊,一点都不痛。就是这刀口看起来太丑了,看起来像个缝缝补补的破洞裤子,是不是还挺好玩的……”齐倦蹲在郁月生身侧笑着说道。
他却忽然看见一颗晶莹漂亮的泪滴顺着郁月生白皙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他手足无措着连忙伸手去擦,指尖一下子就扑进了虚空。
可惜齐倦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滴眼泪穿透自己的手心坠了下去。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蜷了蜷指尖,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再看郁月生时,他已经把脸埋进了胳膊里,肩胛骨在扑簌簌打着颤,埋头的缝隙里也传出低低的呜咽。
齐倦愣愣地看着他。
你那么冷漠刻薄的一个人,不是一直都看我不顺眼的吗?罚我写检讨,抄课文,去操场淋雨跑圈……
如今也会为我哭吗?我猜对了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又觉得这么难受?
齐倦很想抚平他颤动不止的肩膀,指尖穿了空时他才再次意识到天人相隔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慢慢地将人虚虚抱住:“对不起啊月生,都怪我这个短命鬼不争气。我也不想丢下你的。”他好想把人揽入怀里、融进血液,变成自己心脏跳动的一部分,再也不要分开。
“现在呢?做好决定了吗?”黑衣人不合时宜地问他。
“让我再抱一会。”齐倦哑声道。
“行。”
墙上的挂钟走了许久。
齐倦站起身,看向黑衣人:
“想好了,我选择重生。”
话音刚落。
一阵阵耳鸣眩晕,铺天盖地袭来。齐倦弯腰就对着水池吐了出来。应是水池吧?应该没吐错吧?
耳畔的音乐震耳欲聋,齐倦晃晃悠悠推开帘子扑通一声磕倒在地上。
操啊,他到底醒在什么时候?
为什么胃还是这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