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倦撑了一下水泥地,勉强站起身时,眼前的眩晕还是让他没忍住脚下跄了一步。身后是“噔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他被一只手给稳稳扶住了。
“喝多了就悠着点,别一个人乱跑。”一个声音响起。
齐倦皱皱眉寻声看过去,目光止于他的万年死党那张放大的带着点痘坑的脸。
后者则顺势抄了个外套给自己披上。
齐倦这会不光视物摇晃,还特么重影不断,感觉自己跟穿进了科幻电影的高速旋转特效里似的。他敲了敲太阳穴:“左子明?怎么是你?”
说来这左子明还是他小学同学。小学那会两人家住的也近,两幼稚小屁孩还经常一起挎着奥特曼小书包,蹦跶着去校门口买辣条。
后来左子明家搬到其他街上去了,跟齐倦偶尔联系,但也很久没见了,没想到读到高中时他俩又成了校友。
老朋友见了面自然先聊一波回忆杀,再加上时不时还能在厕所碰头一起提着裤子抽烟吐雾,一来二去别提有多亲了。
“好啊,不是你喊哥们几个一起喝酒的嘛?陪着你你还嫌弃我了是吧。”左子明说。
“谁敢嫌弃你啊,你可是我的大宝贝。来,哥哥疼你还来不及呢。只是我干嘛喊你们喝……咳咳……”齐倦话还未说完,实在受不了了对着路边吐起来。他怀疑“酒”这个字有毒,一想到就反胃。
“报应来了吧。我真服了你了,胃痛还要喝酒,拦都拦不了,现在知道难受了?”左子明扶着齐倦数落他。
“还行。一般没怀十天半个月的还吐不出这种效果。”齐倦歪了歪头,笑嘻嘻道。
他一手撑着路边的国槐,把湿透的头发随手撩到脑后,说完却又呛咳着还出了一摊亮盈盈的酒水。
“行吧。”左子明无奈地给他顺了顺后背。
晚间空气里露色深重,方才覆过的树皮黝暗而潮湿。齐倦嫌弃地拍了拍手上被树皮烙下的深色印记,感觉吐过几轮苦水的口腔里也在干涩发着酸:“这特么什么剧本啊?疼死爹了。”
痛抽了一口凉气后,他将手狠狠抵在上腹胡乱揉着,衣服也裹得紧紧的,埋着腰把力气一股脑往胃里戳进去。
“你那破胃真要好好养养了,看着都遭罪。失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头哥几个绝对给你介绍比池隐好一万倍的男生,咱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左子明站在旁点了一根烟,青烟顿时在晚间的凉风里四散。
“你说池隐?他刚跟我分手吗?”烟味熏得人眯起了眼睫,齐倦努力回忆了一下,捣了捣上腹又问他,“你看我像是那种放不下、过不去,失个恋就寻死觅活的人吗?”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亮晶晶的,似是不染尘灰。
“挺像的。”左子明犹豫了下,点头。
“答的倒挺快的。”齐倦啪一下给左子明后背上轻轻拍了过去,好笑道,“你不提我都快忘了那谁了。他算什么,在我这位都排不上。”
齐倦搜肠刮肚了好一会。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高一暑假尾子的时候,那个叫池隐的突然来找他分手。
自己当时傻缺缺地接受不了,还找朋友喝了好多天的酒。差不多就是对应现在这会吧。
再后来便是他喝到胃出血住了快一个月的医院了。轮到该要返校的时候原先的班主任修产假,已经换成郁月生来代班。当初错过了好一段和郁月生相处的时光,怪可惜的。
早知道的话他爬也得爬班里去。
“拿根烟给我。”齐倦忽然开口。
“等着。”左子明转身从衣服兜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支给他,连着打火机一并扣在了齐倦手心。
齐倦背着风将烟点着,深吸了一口问:“今天多少号了?”
左子明愣了一下,磨磨蹭蹭地掏出手机看一眼,又将手机揣回了兜里,答道:“二十八。怎么?你有事?”
“算一下还有多久开学。”齐倦弹弹烟灰说。
“我没听错吧?你个三天两头翘课的,居然会在意这个?”左子明面露疑惑。
“就是刚好想到了,一个长假放的人待腻了都。”齐倦说着又抽了一口烟。
他几乎全然置身在黑暗中,只有手中夹着的半截香烟在明明灭灭。长直的双腿随意伸放着,青烟在面前缭绕,整个人看上去也挺散漫不羁的。
左子明:“……”
反正就觉得这人刚说的话更加不靠谱了。
“哎?那不是育明中学的么?”此时一群人有说有笑着从面前经过。
有人在指指点点着,齐倦疑惑着低头看了一眼,才注意到左子明刚才随手给他披着的居然是校服。
记不清上一世酗酒那次穿的是什么衣服了。当时自己年轻气盛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甚至可能会踩灭烟头,当场对着看热闹的那些人回骂一句:“妈的。在那边唧唧歪歪着说什么呢!”
而现在——
这颗于薄薄胸腔里跳动着的鲜活心脏来自于一名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自然收敛了不少。
齐倦压低声音跟左子明说:“你怎么直接拿校服给我穿?”
“包里就找到这么一件。”左子明也学着他小小声解释了一句。
“不会在里边憋一暑假了吧?藏宝呢?”齐倦忍不住笑着吐槽。
左子明这才回到了正常的说话方式,他拍拍衣服上抖落的烟灰道:“没有,没有。这不是快开学了吗,之前丢我姥姥家才拿回来。”
“行行行,收起来。别再给人说闲话了。”齐倦把披着的外套扯下来,胡乱塞在左子明怀里时,却忽然瞥见了熟悉的身影。
没在意左子明的嘀咕。
齐倦的动作滞了滞,浑身血液彷若凝结。
那人是……
目光所及,郁月生顶着一张冷白的俊颜混在人群里格外打眼。此时他正同身边的人说着话,外搭着的薄薄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轻然翻卷,把齐倦的思绪都给勾了去。
“现在的学生呀……”人群中有人在这样说着。
眼皮闻声抬起,齐倦就这么直勾勾回看了过去,动作懒散,偏偏他又忽然冷笑了一下。
某人感受到灼烫的目光后忍不住把尾音愈拖愈低,再到后面齐倦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别说了。”这次是郁月生说的。
但是齐倦能看到郁月生不经意瞥过来一眼时,悄悄皱了下眉头。目光只是轻轻一扫,平淡又陌生,且快速收了回去。
那感觉,就像是在心底放了一颗坚硬的薄荷糖,融化地很慢很慢,被风一吹反而凉嗖嗖的。
完了,现在第一印象是不是就该:学生齐某,深更半夜,顶着校服和一身酒气,于某酒吧门口痞里痞气招摇抽烟。
齐倦心里咯噔了一下。
上一世他不会也这样看过我吧?
恍惚间的一切似是梦境一般。齐倦开始回想自己和郁月生的初遇是在什么时候。
不是学校里吗?还是自己当时没有注意?倘最熟悉的人把你当陌生人来看是什么感觉,齐倦说不上来,他只能面色惨白地看着郁月生走了过去。
“咳、咳咳。”路灯投落着昏黄的光线,打在脸上竟觉得刺刺麻麻,齐倦很少像这样把自己给抽烟抽呛着了。
“哟,怎么了这是?”左子明笑着,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齐倦撇过脸:“背着了,刚遇见我们班主任。”他说完,掐着左子明的胳膊把头低了下来。
胃里突然的绞痛让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心脏更难受一点,还是没来由的疼痛更让他难受。
“谁?你们红姐不在啊,我没看到她……”左子明反应了一下,龇牙咧嘴道,“喂松手啊。掐疼了哥,哥,不就打了你一下嘛。”
“别说话。”齐倦松开手,哑道。
“怎么了?”左子明揉揉胳膊安静了下来。
齐倦靠在墙上,薄衫随着风的流向鼓起又平息,勾勒出单薄的身型。
执烟的手将掌根寸寸压进绞痛不平的胃里。他想把痉挛给抵制住,奈何上腹里面根本不听他的,反而造次地厉害。
他好痛。
他好想郁月生,想要追上去,不由分说把人揉进怀里。在流淌的月光下,吻万万遍他的唇,把难受和思念都化为炙烈的真情实感朝里侵略。
他想栖伏在那人的颈窝,把呼出的热气狎狔晕开在那雪白的脖颈,再于耳鬓厮磨间哑声说上一句:月生,是我。我回来了。
他的心尖颤动不止,可是现在又是如此不合时宜。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齐倦环抱着自己,任由冷汗顺着额间一滴滴流下,被风一吹就变得冰冰凉凉。他喑哑道:“让我缓缓。”
“胃还疼着?”左子明问。
“嗯。”齐倦懒懒地弯了弯唇角。此时烟头前已然攒起了小截的青灰。他抖了一下烟灰,不着边际道:“你也可以试试喝下混酒,看看是不是胃疼得爽翻天。我觉得还挺爽的。”
“爽个鬼。得了吧你,我扶你到那边躺会。”左子明拖着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
“我开玩笑的。不至于,先进去吧。”齐倦揉揉胃直起身。
酒吧里面冷气十足,彩色射灯悠悠旋转。干冰升华之后化作烟雾弥漫开来,空间里的每一颗粒子彷若都在追随劲爆的音乐跋扈飞扬。
“久等了各位。”齐倦看见熟人之后径自走了过去。
“回来啦?”有人在说。
“嗯,来看看你们战况怎么样了。还不错啊,空了这么多。”齐倦喊来酒保结完了账,他站在桌前拿了个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洋酒。
被他随手抓起来的头发此时垂落了两缕下来,倒像是特地做了个湿发,同这灯红酒绿分外地搭。
“基本都是你喝的还好意思说,我看你就别再作了吧。”左子明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
“不然搁这养鱼呢?”齐倦晃了晃杯中亮盈的酒液,拍拍左子明示意没事,“我先干了,你们随意。”
修长的手指握住酒杯举了起来,齐倦仰头便把杯中酒水悉数灌了下去,光线之下连着食指上戴着的黑色戒指也亮亮晶晶的。
他很久没喝过酒了,没有回甘的快感,只是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通通灌回脑子里藏好。
“好。”“干。”
其余众人纷纷饮尽了杯中的酒。
“来来来,摇骰子。”齐倦点了几个人玩了几把,他想喝酒又偏偏没输,只觉得很没意思。他招呼着酒保过来低语了几句,又继续投身游戏里。
人群之中,闹腾的欢笑声一浪盖过一浪。
“你们点的瓜果和威士忌。”不多时,服务生将托盘端过来了,又用酒扳开了几瓶酒水。
“哎?这个鸡米花不错,饿死我了。”有人已经拿着签子开始叉着鸡肉块吃起来了。
“让点,把那个番茄酱拿给我一下啊。”谁又补了一句。
“点了些吃的喝的,你们继续,玩得开心点。”齐倦抬手随意拭了一口唇边的酒液,又从果盘里抠了颗葡萄塞在嘴里,“我有事得先失陪了,回头再聚。”
银牙轻轻一咬,甜腻的汁水便在唇舌间迸流。胃里受了刺激,也兴奋造作起来,冰凉的液体在里面翻搅着,浸泡着溃疡面辛辣又刺痛。
“倦哥,再玩会嘛。我朋友待会来,人挺帅的,介绍你们认识下?”有人在挽留。
四座皆是热闹的人群,劲爆的电音震得腿脚都在发麻。
“改天吧。”齐倦搪塞了过去。
多年的胃病,让他最会的,大概就是,无论多疼他都能笑得出来。只可惜,背离人群的自己,又会是仓皇无措,吐得昏天暗地。
齐倦趴在床头对着垃圾桶呕了好一会,直到什么都反不出来了才窸窣瘫回病床上,慢慢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连着静脉的吊瓶碰在一起清脆作响,衣服也向上窜起一些露出了白皙劲瘦的腰腹。
左子明以为他还在失恋的阴影里没走出来,替齐倦拉好衣服,喟叹:“你呀,太重感情了,人会不好受的。”
“说什么呢。”齐倦哑然失笑。
“池隐那混小子我算是看走眼了。你对他那么好,他还不珍惜,真替你感到不值。”左子明咂嘴道。
“没什么值不值的吧,我倒是不觉得。不过,若是我喜欢的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心甘情愿。那个人不是池隐……嘶……”
齐倦下意识将手捂上了抽痛不止的胃部,抡成小拳一下下碾压着,“算了吧,他池隐就是不配,你别想那么多。”
从后来知道了对方不过是玩弄感情的那一刻,齐倦就心生厌恶了。他讨厌被人耍弄欺骗。
“行。你别激动,气得胃痛不划算。”左子明说。
“不是气的,谁为那孙子生气啊。我特么有喜欢的人。”齐倦死死捂着胃道。
就算胃里疼得像是在被利刃无情旋入,他也要把话说清楚。
齐倦躺在病床上缩着身子声音愈来愈弱,冷汗顺着他冰凉的脸颊滴滴陷进了柔软的枕头套里,垂目看了一眼时,只见手心一片鲜红。他赶紧坐起身来,连着针管里都回了血。
“是是是。他不配,你不喜欢他了我知道了。”左子明正说着被齐倦的反应惊了一下,忙握住他的手腕提高声音道,“你干嘛啊?别乱动。”
“怎么会有血?”齐倦说。
“啊?哪?”
齐倦掀开染血的衣服,左上腹正在刀剖的痛感下一点点绽裂开来。直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脸色也在悄然尽褪。
他将手举在左子明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冷津津的光线里,殷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滴滴落下,喃喃道:“这,好多啊。”
“吓死我了你。”左子明看过去时,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气,又疑惑着把手覆上齐倦的潮湿额头,“没发烧。那就是醉傻了,哪有什么血?”
齐倦:“……”
感情你看不见?
黑衣人呢?这特么要怎么愈合?
齐倦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欲哭无泪。他抿紧薄唇,已然疼得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伸手抓着左子明的胳膊狠狠掐啊掐。
“哎?别掐我别掐我。”左子明觉得没什么事已经在玩起手机了。
他下意识努努力挣开了齐倦的冰冰凉的手,觉得不太对劲,又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向齐倦惨白惨白的小脸道:“什么情况?疼得厉害?”
齐倦点头。
左子明站起身来:“等我,我去喊医生。”
颀长的身躯此时已然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感觉胃里有一柄锋利的匕首,剜来刺去,鲜血淋漓的。整个人也痛出了一身的薄汗。
“会自己好的。”黑衣人的声音响起。
齐倦喘息着,抬起眼帘看过去。想开口时,黑衣人似乎已经明白他想问什么,回答道:“只是在回溯你生命里的最后二十分钟,时间到了就行。你今天破戒次数太多了。”
“医生,这边!”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门被“砰”声撞开。左子明冲过来时,齐倦感觉他浑身都萦绕着热气。
“我看看。”医生抬手往齐倦腹部按了一下,薄腹包裹着指尖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
“嘶。”齐倦登时蜷起腿,往后退缩了些,乱频的呼吸声下,胸口在起伏不止,突然浓重的消毒药水味快把他给熏吐了。
左子明心惊肉跳地守在一旁,看着医生又换了一片触诊。只是无论按向哪齐倦的反应都很大,最后干脆阖起眼睫放任着他来。
“医生,他这?”左子明忍不住开口。
“年轻人,你这肠胃也太差了。才打的解痉针,这么快就要补了。”医生无奈地给齐倦续了两针止痛,“以后就别喝酒了,受这罪。还有,开的药回去要记得按时吃。”他看向左子明:“是朋友吧?看着点。”
“好。谢谢医生。”左子明点头。
冷汗愈聚愈多汇股流下,齐倦感觉有冷硬冰凉的东西顺着疼痛点一下子压了进去,紧接着是原先的刀口处又一阵剧痛席卷。
他仰起汗涔涔的脖颈时,那里已经晕开了一片亮盈潋滟。
好了,大概是利刃回来了?
“唔……”
别。
别动。
停手啊。
像是裂帛一般,哗啦着轻易撕扯开来。
好像有只手在捏着手术剪探进胃腹拨弄、翻搅,塑皮手套的触感蹭得他浑身战栗痉挛,每一颗细细毛孔是在经历着过电一般难受。
“咳……”
齐倦挣扎着侧过身,捞起垃圾桶狂泛恶心地干呕着。他忍不住苦笑着弯了弯嘴角,眼睛里却像是住着黑洞,目光涣散且没有焦距。
也是,他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空间。
眼前开始绘起了雪花屏,意识也快要抽离。齐倦将手指掐进被单里狠狠抠挠着,骨节发白几欲脱臼,腹部的衣服潮湿一片,温热黏腻在流淌开来。
“医生,他他他怎么回事?不是刚打的针?”左子明担忧道。
医生擦擦额角的汗:“等会,药效没那么快。”
淡蓝色的窗帘被风吹得浮起,露出一方漆黑幽然的夜幕。床上的人儿缩成一团,胃液混着血水从刀口处软绵绵流了出来,又会顺着洁白的被单湿淋淋落下。
“滴答、滴答”一声声清晰入耳。单薄的身躯孤零却倔强,是饱经霜打依然不死的魂灵。
黑衣人站在旁侧看着齐倦生生疼晕了过去,叹了口气,离开。
郁月生啊郁月生,你可知这个人。
你不过曾施舍他半分的好,他愿意捧着一颗心,忍着噬骨剧痛步步走向你。
胸口滚烫,枯树亦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