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齐倦是被胃里一阵刺痛给搅扰醒的,紧接着,消毒药水味轻忽混入鼻息,有些干涩的酸咸。他下意识蹙紧了眉头,掌根施了力地往上腹按去,针头也开始歪斜,他却好像浑然不觉。
是什么玻璃容器撞击在一起的清脆声响落在耳膜,像风铃一样好听,好想再次陷入梦境。
郁月生抓着他的衣袖一把攥住往回拉:“别乱动。回血了。”
眼睫这才倏忽睁开。乌溜的珠子四下转了转,是熟悉的苍白色天花吊顶、横着几条细细裂痕的墙壁、绵软无力的屏风,还有,没什么表情的某人。
啊,是医务室啊。
“叔叔呢?”齐倦哑声道。昏倒前的一幕是如此清晰地芥蒂在心,他努力挣扎着想要起身。
郁月生:“把你抱过来就回去了。”他拿了个枕头给齐倦靠好。
“哦……”齐倦靠坐在床头缩成一团,身子弯下了大半,手还是忍不住往胃里捣去,像是要把自己捅出一个骇人的洞来。
郁月生觉得自己有点头疼:“医生、医生。”他喊了两声没见回应便起身去门外了。
“别走。”齐倦声音几乎哑透了,慢吞吞地从喉底挤出破碎的音节。
郁月生离开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模糊,齐倦只感觉胃里愈来愈痛,像是在经历着凌迟一般地覆天翻。
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脏器的位置、大小、杂乱的跳动方向,如同要脱离身体一般在躁动着炫耀着自己的存在。冷汗滴流下来混在眼睛里刺痛不已,他只是在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将目光死守着空空的门口。
手下是冲撞不止的痉挛疼痛,屋子里静得可怕。索性就这么听着墙壁上的钟表“滴答”走动声,每落一声胃里皆是剥离了几层皮肉的痛楚,他只好数着每一帧停顿,竭力来让自己分心。
时间被拉延着漫长无比,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泛红的指尖也在奋力勾起,浑身瘫软着想要融进软乎乎的被褥里去,就此消亡。
郁月生把校医喊过来的时候,齐倦面色惨白、眉头紧锁,双手正死死压在上腹。
见着人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到了实处。齐倦扯了扯嘴角,再也忍不住地埋下身来。可惜实在没吃什么,只有淅淅沥沥的胃液和胆汁吐了一地,他环抱着自己艰难地干呕着。
身形起伏间,背后可见的半圈颈侧也被湿漉漉的薄汗晕染开来。
“同学,忍着点,先别按了。我给你打针解痉。”医生想要拿开齐倦的手,才发现他的力气几乎都用在手臂,牢牢地箍着自己。
“不用。等会就好。”齐倦根本抽不开手,他阖着眼睫、蜷曲双腿将自己护得紧紧的,好像这样才是他最舒适安全的姿势。
校医只好向郁月生求助道:“老师,帮下忙,别给他乱动。”
“齐倦。”郁月生拍了拍齐倦。
“不要。”
“齐倦,手拿开,好好打针好吗?”
“嘶……月生……老师……疼……胃好痛。”是错乱的呼吸声,和滚落的无力求饶,话还没说完人就趴到床边,哇地吐了一摊酸水。
医生赶忙拿来垃圾桶给他接着。
那人吐得七荤八素,活像一位醉鬼,手死死抓着床沿,像是要把五脏六肺都呕出来,连带着送出来的还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吃的尚未消化的白色药片。
“怎么这么严重?”郁月生站在一旁,眉头愈锁愈紧。
“哎,痉挛了就这样,年纪轻轻胃就这么差以后可怎么办哟。我们年轻那会上田埂上逮知了、下河塘摸虾烤烤就吃,四五十岁了也没见有这疼那疼的毛病。
“现在年轻人呐还是锻炼太少,天天就知道玩手机、看电脑,再加上加工食品吃多了,身体哪能受得住。啧,难搞哟。”少年的脊骨分外清晰,校医叹息着给他拍了拍背。
提到吃的,齐倦偏过头,光荣地又干呕了好一会,什么也吐不出来就抡起拳头砸向了自己的胃部,这才又勉强刮送出来一口。
郁月生赶紧把他的手抓住。
齐倦没有办法借力,只好瑟缩成一团往温暖的怀里蹭了蹭,含含糊糊喊着“疼”。
精疲力竭之后咳了两声也不再吭声了,床单被他揉得乱七八糟,心里反倒更乱。
甚至想要弄出点什么动静给郁月生看,告诉他,我都这么难受了,为什么不能关心关心我?
见他卸了力,郁月生轻轻松松将人舒展开来,手忙脚乱中对上那双微微泛红的眸子,此时正半阖着将目光落过来。
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明明那人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将自己浑身的气力没来由地被抽走了大半。
“忍着点,很快就好。”郁月生放缓了语气,按着齐倦的手腕不给他乱动。
我不好,月生。
我们好不容易近了些。
你会哄我、会帮我揉一揉疼痛不止的胃,为什么这会又回到了最陌生的时候?
齐倦偏过头静静看着自己的衣袖被挽扎起来,露出雪白的手臂,针头很快就找准静脉扎了进去。
虚汗完全收不住地流下来,好半天他才挤出话来对校医说:“把你这弄脏了。”
“没事的,等下我来收拾就行。同学,最近天热记住少吃冷饮啊,胃病很难养的,平时要忌口,经常痛的话一定要让家长带你去大医院检查一下,不然老了真受罪。”医生把空了的针管放进不锈钢托盘里,嘱咐道。
齐倦轻轻“嗯”了一声,抬起头勉强扯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
只是这人现在更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头发丝尚服帖在白兮兮的额角,看起来属实有点惨淡。
撑到医生把拖把拿来,齐倦强撑着要从床上下来,被郁月生伸手将他拦住了:“做什么去?”
“我收拾吧。”齐倦说。
“没疼够?”郁月生看向可劲折腾的那人。
“同学,真不用。你就好好躺着吧。”医生将垂下来的长发挽在耳后,边拖着地边打圆场。
“不不不,我自己来吧。”毕竟都是自己吐的,太特么丢人了。齐倦不管他俩说什么,捂着胃就起来了,脸色可能比墙面还要白点。眼前又特么晕晕乎乎的雪花点,他努力眨了眨眼睛才看清事物。
谁料他刚下了床,腹里紧接着就是狠狠一搅,齐倦扑通摔坐在地上,针头也跟着蹿走了。
温热的液体顺着青白的手背滴流而下,在白瓷砖上绽开了一朵朵鲜红的小花。动作抻扯下扰得疼痛犹为明显,齐倦没有半秒停留就将自己箍起来,折了半个身子都压下来。
郁月生赶紧扶着人起来。那人不知道是不是疼得没力了,全都挂在自己身上,压抑的喘息一下下敲在耳畔,滚烫不已。
“小同学,没摔伤吧?有没有事?我这马上都收拾好了哪用你帮忙啊。好好躺着,阿姨等下给你重新吊一下针。”校医念叨着。
“给你添麻烦了。”齐倦面色惨白地躺了回去,没安稳到三分钟,爬起来时郁月生又将他拦了,他只好说,“老师,让一下。我去洗手间。”
“是不是想拉肚子?让你老师看着点你,别虚脱在里面咯。”医生继续说着。
“不是。”阿姨,咱能不能不要说出来,还特么这么直白。
“走吧。”郁月生说。
这特么。
齐倦自认为自己胆大包天,怼天地撩人鬼没羞没躁什么做不出来,怎么遇上郁月生就怂了。
他能做的最后一步大概就是在那人进来前,把门关得好好的:“真不用看着,我都这么大人了。”
郁月生只好靠在门口等他。
齐倦这次肠胃炎住院没几天,就赶回学校来上课。他着了凉受了冻,肚子里面堕痛不止,手在腹部打着圈儿一遍遍揉着才能勉强泻些水来,到后面更是连着绵绵的肠液也刮送出来。
医务室的卫生间简陋,光线也差,白日里得开着灯才能视物。白炽灯的光线落在视网膜里晕成了突兀的一个个亮斑,齐倦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得劲。
能听见屋外低弱的风声和蝉鸣,思绪渐渐纷乱,脑袋瓜子也嗡嗡闹闹的。
“齐倦。”有些模糊的声音。
“嗯?怎么了?”齐倦下意识答了一声,随手攥紧了身边的一个台子,割得掌心生痛,咬了好一会唇他才回道,“我没事。”
郁月生每隔一会就喊一声齐倦的名字,不知过了多久,哗啦的冲水声响起,那人才“吱呀”开了门。
许是洗了把凉水脸,墨发的尾尖滴流着颗颗水珠,衬着面色比先前又白上了几分。
“老师还是很关心我的嘛,是不是怕我晕了?”齐倦撑着门框咧开了嘴角,一口银牙白白灿灿的,灯光倒映在眼瞳里也恍若点了笔绝妙的高光。
“没事就行。”郁月生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校医给齐倦重新扎了针,待她收拾好狼藉离去后,齐倦仍是保持着环着胃的姿势,抱着被子倚在床头就这么盯着郁月生。
“还在疼吗?”郁月生问他。
齐倦喑哑道:“嗯,可疼了。老师也不帮我揉揉。”他看着郁月生哑了几秒,惯有的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好像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在想着些什么,便噗嗤一笑补了句:“别这么严肃呀,我开玩笑的。”
“不舒服的话下午的课可以不来。”郁月生说。
“好啊。”齐倦应着,悄悄把手塞在被子里面,有几下没几下的揉着肚子。冰凉冰凉的手似乎用处并不大,只能象征性碾压几下在心理缓解。
钟摆在缓缓走动着,明明分秒无差,却被杂乱的忍痛气音扰得每一下都不太对劲。
吊水瓶的液体一滴滴落下来,是雨点落在池塘,拨弄水声,晕开涟漪。
郁月生侧坐在旁,无奈地将手探进被子里,摸索到齐倦按压的位置。
手下凉津津的,软得像颗蓬松的饽饽,稍添一些力气,就包裹着手指深陷进去。
郁月生别扭道:“这疼?”
奈何对方凑得太近,空气似乎也被鼻息熨帖地炙烫起来。心跳打在心房愈渐加快,齐倦紧张之下只感觉胃里更疼了,顺势就歪倒下来,把自己软乎乎的弱点都暴露在那人手下:“啊,是这。还有这,这,这一片都疼。老师……”
再咬着唇,将目光看向他。就差没挤点泪水以假乱真了。
心里小鹿乱撞着快特么撞死了。
他不会要帮我???
“我不太知道怎么揉,这样行不行?”
手已经画着圈儿揉了起来,怕将人碰碎一样几乎没用力气。
齐倦心里被灌了蜜,表面还要不动声色地握住郁月生的手腕,教他:“要像这样。”
“嗯。”
齐倦还想再贴近点,还是忍住了,现在这般他已经很知足了。
脑子里没来由想起沈从文先生写的那句:我的手脚皆冷透了。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
只觉此情此景,分外合适。
“你说的减肥是真的吗?经常不吃饭?”郁月生问他。
“啊,是吧。”齐倦说。
他确实经常不吃饭,也不是减肥,就是长期散养着,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由着去了。三餐没个定时,胃痛才是家常便饭。
郁月生手上松了松,齐倦忍不住“哎哟”一声,委屈巴巴看着他:“疼啊,老师。”
“活该。”手又揉了起来。
“是是是,活该活该。不过老师你真的挺好的,讲的课也挺好的,我之前可讨厌生物了,但你说的我都听进去了。”齐倦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聊天。
“嗯,我今天讲了什么?”郁月生打量着他,扬了扬尾音。
讲了什么???
好像画了器官图,讲什么是真没听。
“说的是消化系统?”齐倦盲猜。
“嗯?”郁月生挑眉道。
“食物从咽喉,进入食道,”冰凉的小手握住郁月生的手腕,微红的指尖顺着皮肤缓缓滑动着,陷了稍许。齐某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抵达胃里,简单消化后,到到这里,应该是小肠吧这,吸收营养成分,再……”
“虽然画的消化图,讲的是酶的代谢和分解。”郁月生纠正他。
“咳咳咳……胃又疼了,好疼。”齐倦惨遭滑铁卢,捂着胃又弯下身来。
郁月生把手拿开:“装的不像。”
齐倦委屈巴巴看着他,只好岔开话题,明知故问道:“老师,你会带我们到毕业吗?”
“会。”
“啊,真好。我很期待。”齐倦说。
下午的时候,想着还有郁月生的课,齐倦吃了药、吊完水,老老实实了滚回班里。
第一节课他还能勉强听着,到了第二节的时候胃又不争气地疼了,他索性趴在桌子上。
“你又睡啊?”韩潇问他。
“语文课有什么好听的,困了。”齐倦答着。
“齐倦,新学期刚开始你就拿来睡觉?”老袁一眼扫过来就看到他耷拉的脑袋,走下来唠唠叨叨,“不是学不好啊,高一刚来的时候成绩不是还可以?偏偏不像个学的。现在呢,倒数了吧,还不听还不听,冥顽不灵。”
周围的目光都落过来,齐倦站起身,干巴巴“嗯”了一声应着。
“答着倒挺快的,不想想以后怎么办吗?”老袁说。
以后?
他很久没想过以后了。
“娶个老婆生个孩子,过日子。”韩潇插了句嘴,说得很小。
齐倦听到后忍不住笑着怼他一句:“庸俗,那是你。”
“还笑!出去出去!”老袁扔了个粉笔砸在齐倦身上,气急地转身回到讲台上,“我们继续上课。”
齐倦被罚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顶头硕大的太阳,眯起了眼睫。
脊背紧紧抵在背后的墙面,手下意识碾了碾上腹。
啧,真疼。
一天下来都没吃到些什么,这会只能空空消化着胃酸,像是破开了一个个小口子抹了细细密密的盐巴进去。
背后有个硬物戳了戳他。
齐倦偏过头,便看见靠窗的女生悄悄递了把扇子给他。他用也不是退还也不是,只好接过来别在了口袋。
“被罚了?”熟悉的声音响起。
齐倦收回手,站直身子,脸色苍白道:“是啊,上课睡着了。在这晒会太阳挺舒服的。”
被罚站什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早习惯啦,偶尔还能对上对面楼的小姑娘偷瞄他几眼,又红着脸快速躲开视线,接头接耳着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郁月生见他脸色不好,问道:“胃痛?”
齐倦看了看他,弯起眼睛,摇了摇头。
郁月生走过去敲了敲班里的门:“老袁。”
里头顿时安静下来,一颗颗好奇的小脑袋恨不得扒开气流凑到跟上来,跟嗷嗷待哺的小鸡崽子们似的。
被唤的那人走出来:“郁老师,怎么了?”
郁月生说:“他不舒服,先让他进去吧。”
齐倦:“……”
在班里小声的叽叽喳喳中,齐倦回到位子上坐好。
“卧槽?你怎么回来了?”韩潇悄声问他。
“拿到特赦圣旨了呗。”齐倦暗戳戳指了指郁月生,便趴回了桌子上,特么的心里爽死了。
大概是郁月生又与其他科的老师打了招呼,齐倦一路绿灯趴到了生物课上,郁月生什么都没说他。
到了下课的时候,还是班长程愿愿走过来,敲了敲齐倦的桌子。
“怎么了?”齐倦抬起眼。
“你不舒服啊?语文老师让我把这个给你。”程愿愿把手中的面包和药堆放在齐倦桌上。
齐倦问她:“哪来的?”
程愿愿:“说了啊,袁老师,让给你的。”
齐倦:“哦哦哦。怎么是他?”
“还有哦,门外好像有人找你。”程愿愿伸手指了指。
齐倦抬起头,就看见外边站了好几个外班的人。陈狗在窗户口冲他招着手,做出了“倦哥”的口型,笑得虚假又不怀好意。
“知道了。”
虽然胃很痛,心里也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实在不想当着陌生人的面示弱。齐倦将两盒药随手塞进抽屉,起身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