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时,齐倦缩在角落将自己慢慢环起来,指尖在膝盖处抠挠着。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着。
左子明是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那二傻子是那种自己生活费不多,陈葛欧骗他说奶奶病了,他会毫不犹豫把钱借出去的人;
也是那种在网上看到池隐找自己麻烦的视频,会冲动着要去找池隐说理的人。怎么可能是他?
程愿愿一个女生应该不至于,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不能喝牛奶啊,妈妈更加不可能。
“你准备怎么办?”黑衣人问他。
“不怎么办。先放着吧,等这个人下次出现。”齐倦说。
会是谁呢?他在心里想着。
上次给郁月生发视频的那个手机号,齐倦找人查过,用的是街头小贩卖的“一次性手机卡”。
这名字是齐倦乱起的,几年前他还是初中生。那时候姑姑不给他玩手机,他就把买早饭的钱省下来偷偷去买299元、599元的手机,也被姑姑发现过几次,气恼地当着他的面把他手机摔了。
那会的手机卡也是偷着买的,彼时办卡需要身份证实名制还没推行,街上50块钱就能办,还送话费,特划算。
用完了齐倦也懒得再去充值,就一次性买几张,索性用完换下一张手机卡,朋友们都说他天天换号码找不到人,但大多数没什么钱的学生党都是这么做的。
几年过去,那种手机卡早已被时代淘汰。
居然还有人留着它们,而且还会想到用来去隐藏来电号码,显然是做足了准备,如此心思缜密不至于不知道医院外面有监控,还傻缺缺地让自己留下痕迹。
想到自己现在已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他已经不太想查了,就这样吧,随遇而安吧。
如果世上能少很多恩恩怨怨就好了,可惜不是人人都是这般想。
齐倦坐在地上缓了好久才听见门口处传来开锁的声音。他撑着墙壁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回来了。听说这两天要降温了,外面冷不冷?”
“还好。”郁月生在门口处扶着鞋柜换着鞋。
“哦。”齐倦倚着墙,继续道:“那个女生怎么样啊?”
郁月生往里走着:“就那样吧。”他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她听说你住在我家,想见见你,周末一起吃个饭?”
“老师,其实我不是很想去。”齐倦拖了个椅子反坐下来,趴在椅子靠背上说着。
“那就不去吧。”郁月生看了看厨房垃圾桶里歪着的外卖盒子,还堆了大半的米饭在里面,问道,“你晚上就吃这么点?”
齐倦将脸转了个边,枕着椅背看着郁月生。这个姿势压着他的半边脸看起来肉乎乎的,皮肤白白的看起来手感很好。
餐桌的灯很亮堂,映得那一双纯黑的眸子也亮晶晶的。他小声说:“不怎么想吃。”
郁月生将玻璃杯放下:“夜里饿了再说吧。我先去洗澡了,晚上衣服上洒了点红酒。”
齐倦:“好。那个,我能用书房吗?”
“你用啊。”郁月生隔着门回他。
齐倦咬着笔盖把作业写差不多的时候,听见书房门被敲响了。他笑着说:“这是你家哎,进来还敲门干嘛啊。”
“稀奇。”郁月生此时已经换回了清爽短t,他擦着未干的头发走到了齐倦身边。
这小孩虽然写作业时候喜欢趴着写,看起来没个正型,字倒是挺好看的,细心又清秀。
齐倦:“不然干不过别人啊。老师还答应我,这次成绩进步要带我去南京玩呢,我都记得,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记得。你赶紧学吧。”郁月生将电脑打开,在开机的缓冲空档里,他将搭在修长脖颈的干毛巾捞起来了一些随意拭着头发上的水。
齐倦总感觉有几滴很细的、凉丝丝的水滴溅落在自己胳膊上,在心里也氤开了湿漉漉的一片。
有淡淡的沐浴露的檀木香飘在呼吸间,他不敢抬头,心里倒是已经小鹿乱撞。
齐倦学习效率的高峰期还是郁月生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
知道那人在看着新的学习视频,后又去写研究报告,他就不好意思去玩手机分心,不知不觉就写完了作业,连着好久之前买的崭新资料也掏出来写了几页,满满的成就感。
墙上的钟表一格一格、滴滴答答走着。
“睡觉了。你现在睡吗?”郁月生捏了捏后颈,问他。
齐倦刚将练习本翻了一页:“待会。今天睡客房就不打扰你了。”
“随便你。”郁月生说。
门被掩上之后,齐倦又写了几题,就开始在网上查着应该怎样快速提高成绩,他找到好多励志贴,还有早上六点钟起床打卡的那种。
齐倦咬着笔帽,感觉自己又被激励了十分钟,手机壁纸都换成了:又在看手机,滚去学习。
他妈妈以前也那么讨厌我,说我是不学无术的浑小子,凭什么去影响郁月生?
我能看着那个人,整理一本又一本笔记,获一个又一个专项奖。而我这个废物除了跟朋友炫耀喜欢的人有多优秀,还能做什么呢?
郁月生在努力的时候一定也是为了遇见更好的人吧。
齐倦对着课本刷完了几个单元的题。
临近半夜的时候,胃又开始断断续续地疼。他将水性笔盖好,塞回了笔袋子里,简单冲了个澡就栽回了床上。
癌痛总是难以预知,有时候明明什么都没做,它就突然席卷而来。
齐倦侧着身子慢慢弯成虾尾的姿势,将手攥成拳顶在胃上小口喘息着,腿也蜷着将自己护起来。他将手摸到枕头下面压着的一板子止痛药,将铝塑边缘紧紧攥在手心。
“嘶。”胃里又是一阵抽痛,握着药板的手也深深抵在了疼痛的地方,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冷汗也洇湿了额头一片。
四周漆黑又冷寂,齐倦喘息着碾了自己好久,才抬手将灯推开。他弯着身子坐在床边,灯一亮,他又快速将手掐在了上腹,上半身也完全压了下来。
他走到卫生间,将一板子止痛药一颗一颗抠出来丢进马桶里,按完冲水键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被旋转的水涡全然吞没。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响起。
“老师,我……”齐倦抬起头,皱了皱眉,“你怎么又突然出现了?吓我一跳。”
黑衣人:“我也不想来。你动不动就疼得厉害,我看着也受罪,倒是你扔药干嘛?”
“吃了,再痛,然后呢?不是更伤吗?想多清醒几天。”
“这么伟大,自己忍着?”
“伟大个屁,想多活几□□不行。”齐倦说。
路过郁月生房间门口的时候,齐倦顿了一步,又快速走过去,滚回了床上。
朦胧月色凄凄淡淡地投落下来,齐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着,一身的冷汗。黑衣人也走不了,只能站在黑暗里就这么看着他。
齐倦掐着胃,忽然问:“你之前可以让我重生,要是我现在再死一次,还有可能回来吗?让我回去的早一点吧,回到再小一点的时候,让我多认识他几年好不好?”
他小声说一句:“我都不想着跟他在一起了,就是时间太短了,为什么是在我对未来最无能无力的时候,遇上了想要留住的人……”
时间似乎停滞了很久,
黑衣人轻轻开口:“对不起……好好睡一觉吧。”他打了一个响指后——
齐倦感觉自己眼睫沉重无比,终于疲惫地昏睡了过去。
早操结束后的大课间里,走道上有不少学生带着青春朝气,有说有笑着跑来跑去。
齐倦站在饮料机前慢吞吞揉着眼睛,站队时候穿着的校服他也还没来得及回教室换下来。
他敞着拉链,衣服摆被风吹得微扬,额间的茸茸碎发也在轻轻蹭着柔风。
“哐当。”
饮料机子震了震,从里滚了一瓶冰镇汽水下来。
韩潇蹲下身从翻盖下面把易拉罐给抠走了,他站起身的时候,刚好看到齐倦打着哈欠按了八宝粥下面的红色按钮。
“哟,不喝汽水了今天?”韩潇说。
齐倦:“不想喝饮料了,来都来了,随便拿一瓶。”
他把热乎乎的八宝粥揣在兜里,也不是很想吃,毕竟早上郁月生用微波炉转了从超市里买的速食馄饨,他也跟着吃不了不少。
但这入秋后微凉的早晨,瓶身暖乎乎的揣着也挺舒服的。什么时候饿了再吃吧。
走回班里的时候,朝南的过道上有几名女生搬着课椅倚墙坐着,正在懒懒地晒着太阳。
女生们之间好像还很喜欢坐在对方的腿上,吃着课间在学校超市里买的零食,有说有笑聊着天。
“站会?”韩潇走在栏杆边,抠开了易拉罐,“呲”地一声轻响。
“行啊。”齐倦也趴上了栏杆,出神地看着底下空地上追逐的学生们。
没一会,某位教导主任在视线里出现,喊住了两位捣蛋的男生,大概是在训着话。
看不清教导主任的脸,但是能看到他的手背在身后,想必表情应该很是严肃,说话时候也是唾沫星子横飞的那种。
隔空看着那两只崽刚才玩得浑身是劲,现在老实无比地低着头,齐倦掐着栏杆,轻轻笑了一下。
“程愿愿,班主任喊你。”有谁跑过来气喘吁吁说了一句。
“哦。来了。”
齐倦回过头看了一眼——
程愿愿也在走廊上,尚是坐在她的好朋友胡蝶腿上。她从对方手里叼走了一片薯片,拍拍手上的粘的一些调料粉,站起身来。
齐倦又将视线移开。
“后天就要月考了,我划的这几篇语法回去好好背背,听到没!”英语老师正站在讲台上边讲着课,她拿着教棍直往黑板上面敲,引得粉笔灰簌簌落下来。
“听到了——”四座众人皆是拖长声音应着。
快放学的时候。韩潇拍拍齐倦,指了指窗外说:“那是不是你妈妈,上次好像看到她来找过你。”
齐倦看了一眼,果真见着女人站在窗外。他回过头:“你上次看到了?”
英语老师还在说着一些考试注意事项。
韩潇一只手遮着嘴,压低声音道:“就刚好下楼时候,看到你走过去,那会是你爸爸妈妈吧。”
齐倦也懒得解释家里事,心里无比不承认,但还是抿着唇点点头。
最后一点笔记也不想抄了,他翻找了一个本子出来,又找了支圆珠笔笔攥在手里,铃声一响就走了出去。
“妈。”齐倦干巴巴地喊了一声。
“我来看看你。”女人说。
有几名同学打量了过来,倒也没多停留就走了。女人等着没什么人了将手里的纸袋拿给齐倦:“这是我找医生给你开的药,什么时候吃都有标好。”
齐倦接过来简单翻看了一下,又找出几袋子冲好的药包塞回女人手上:“这种中药不用,你拿回去,扔了也行。那玩意味太大了,方圆十里都能闻着苦味。”
“万一有用呢?”女人还在拿着药包往齐倦怀里塞,被他摆手推开了。
“少一样没事的。”齐倦将纸袋的绳套在手腕上,将本子打开。他把圆珠笔的笔芯摁出来,写了张纸条撕给女人,“上次答应你的,池隐那事。给你个结果。你看一下,这样应该行吧?”
女人简单扫了一眼:“嗯。行,倒是你……”
“怎么了?”郁月生在此时走了过来。
齐倦刚才在写字还未注意到他,答道:“没什么,我妈给我带了点药。”他对女人说:“我要去吃饭了,你早点回去。”
女人替他拢了拢衣领,嘱咐:“饭一定要好好吃啊,有什么不舒服一点要跟我说。”
“知道了。”齐倦皱了皱眉头,又拉着郁月生的衣袖走了。
走下楼梯时候,郁月生:“你们说什么了,你妈妈怎么像是哭过一样。”
齐倦:“良心发现,开始关心一下我这倒霉孩子了。也没什么,女的容易多想,可能觉得我的胃病挺严重的哈哈哈,你说我会不会死啊?老师要不要也关心关心我。”
他一边说着抱着肚子随随便便靠在了墙上。因为个子高,他只好弯了些腰打量着郁月生的表情变化。
两人离得很近,齐倦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跳得特别快,他有一瞬间觉得郁月生其实是能听得到、也是能感受得到自己鲜活跳动着的心脏的。
毕竟他这薄薄胸膛背后的炙热,已经快要烧成了漫天的火光。
“别乱说话。”郁月生撇开了视线。
“好。”出了楼道口时,大片的阳光洒落下来。齐倦拿起拇指抹了一下唇,对着郁月生慢慢弯起眼睛,“……小时候我爸爸跟我说,说错话要及时擦掉就没事了。所以刚才说的失效了,我会很好很好的。”
“嗯。”郁月生说。
“不说这个了,吃饭去吧,我都快要饿扁了。”齐倦揉着肚子懒懒笑着说。
食堂食堂,又是食堂。
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教室、食堂、郁月生家三个地点到处跑,偶尔外出大概也是医院几日游,很是没劲。齐倦将打菜的托盘放在桌上,就开始出神。
“刚才你给她的什么啊?”郁月生吃了一筷子米饭,问齐倦,“跟池隐那事有关?”
齐倦将托盘往里推了推,捋着筷子道:“是啊。他这两天也没动静,照片不是都没传嘛。就这样吧,也算各退一步。”
“哦。”郁月生继续道,“我今天找程愿愿了。”
齐倦将菜汤淋在米饭上,一边搅拌着一边心不在焉说着:“看到了,你不是每天都喊她嘛,搬作业、发试卷。”
郁月生:“昨天那个警察给我打电话了。”
齐倦停下来:“他也打给你了?也对,我以为只会跟我说呢。”
郁月生:“我问她为什么去医院。”
齐倦继续拌起米饭来:“家里人有人生病了?还是她自己哪里不舒服?”
“程愿愿的妈妈是负责省立医院食堂的,程愿愿每天都会去那里吃饭。据她所说,她那天去迟了,也喝到了牛奶粥,还以为是医院改善伙食。而她妈妈当时只是出去接个电话,回来粥里就被人动过了,她们也并不知情。”郁月生犹豫道,
“……虽然这样问不太好,但是你那朋友,左子明,可信吗?”
“肯定的啊。”齐倦苦笑道。
上一世时,他每次胃镜检查还是左子明陪着做的,后期各种化疗,看着左子明隔着玻璃在外面哭。而他躺在无菌病房里,感觉自己浑身骨头尽碎。
疼,脑子里就剩这一个字了。
手掐在胳膊上发着抖,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他死死咬着唇愣是一滴泪也不敢流下来。
那时候他不是很想坚持下来,但还是觉得,身边有亲有友,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他也永远不会去问左子明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
郁月生:“好吧,那先从食堂开始查吧。你先留心程愿愿,虽然即便是她,也更像是被人利用的。但是幕后那个人心思缜密,既然没查出来,也许还会有下一步动作。”
齐倦接话道:“只是不知道他是医院的人、学校的人、还是社会上的人。”
“你有没有什么得罪过的人?”郁月生问。
齐倦继续扒了一筷子饭菜,慢条斯理道:“可多了。数不过来。刚入学那会,我就跟高二、高三的约架了,但是男孩子之间青春热血,都不至于那么小鸡肚肠吧。池隐、陈葛欧那样的奇葩毕竟是少数。”
他不知不觉把饭吃了不少,胃里隐隐作痛起来,没忍住伸手胡乱揉了一下。
郁月生看了他一眼:“你最近怎么好像天天疼?”
齐倦将筷子放下来,低着头托着下巴,另一手慢慢碾压着那个并不安分的器官:“没事。本来就是要慢慢养嘛。”
郁月生拿起桌上的纸袋:“我看看你妈妈给你买了什么药,有没有现在能吃的。”
齐倦按住封口:“你先吃饭啊。就普通的胃药吧,我待会回班里再吃。”他叉开话题道:“……对了,那个女生有没有继续联系你啊。”
郁月生松开手:“你问她做什么?”
齐倦托着下巴耐心看着他:“就是关心一下你们的进展嘛,看看她有没有机会成为我们师娘。”
郁月生好笑道:“好啊你。”
齐倦忽然停下来,手也拿下来撑在椅子边上:“老师。你还没回答我呢。我有好多话想要问你的,她漂亮吗?是乖乖女还是成熟独立一点的。你喜欢她那种类型的吗?”
他顿了顿:“还有……你喜欢她吗?”
郁月生也放下筷子,拿着桌上随手带的水杯喝了一口:“聊的不多,应该算乖乖巧巧那一类,别的感受不出来。我们有好久没见过了,没什么感觉。”
“嗯。”齐倦说,“吃饭吧。我想早点回班里,早上老袁讲的作业我错题集还没整理完。”
“不吃了。你真学了?”郁月生问。
“还不一定能坚持下来呢。对了,送你一样东西。”齐倦把纸袋拿下来,从里拿出笔记本,整整齐齐撕了一页下来,递给郁月生:“趁你不注意偷偷画的,但就是想要送给你。”
郁月生看了一眼画里的自己:“怎么好好画我?”
“练手的,韩潇他们我都画了。”齐倦说着翻着本子给他看,“你看我这个本子都撕了大半了,基本人手一份,这是你的。”
“……画的不好,不喜欢就扔掉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