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别哭了。”郁月生轻轻拍了拍齐倦的后背,“不是胃痛吗?你这么缩着我都没法给你揉了。”
依稀能听见教学楼那边传来上课铃响的声音,还有窗口外吵吵闹闹的欢笑声。
“疼就疼,疼死算了。”齐倦气呼呼说着。他随手抹开遮住眼睛的一缕头发,反而伸出胳膊把坐在床边的郁月生环得紧紧的:
“课也不想上了,也不想给你上。就想一直抱着你,恨不得现在就能死在你怀里面,要你永远记得我。”
因为虚弱,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也是离得近,郁月生还是将怀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忽被一个小了五六岁的男孩子抱得紧紧的,还稀里糊涂听着他说了些奇怪的话。郁月生给齐倦拍背的手顿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想着些什么。
“是不是吓到你了?”齐倦小声说了一句。他抬起头时看着郁月生沉默的样子,忽然轻笑起来,露出着一口洁白甜腻的小贝齿:“老师,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想到哪就说到哪了。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说话不过脑子,你别理我。”
嘴上这么说着,倒是把人抱得更紧了些,软乎乎的头发也在郁月生怀里轻轻蹭着。
那种感觉,大概就是养了好久的崽,每次都愁着他怎么又闯祸了,要怎么在校长那边圆;
他怎么又不好好吃饭了,就知道把饭菜戳来戳去,带着一点肥的肉都要挑拣出去,还要怪那肉长得不好看,看着没胃口。
明明在课上的时候,齐倦还会靠在教室后排嘴角带着笑,用细长手指转着圆珠笔,从衣角到发丝都完美。
但是这会他却变得低顺乖巧起来,还真有点让人不太适应。还好他说话的声音并不软,也许是变声期靠后,嗓音也低低哑哑的。
郁月生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齐倦低着头,抿着唇没说话,垂下来的墨发把精致的小脸也遮去了大半。齐倦忽然在他怀里抽了一下,接着便撑着床,慢慢爬起身来。
“你怎么了?”郁月生说。
“我。”齐倦感觉突然胃很疼。
“遇上事情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郁月生看着他,“是你妈妈又找你说什么了吗?还是胡蝶找你了?”
“都没有。就是最近一段时间……”齐倦脸色惨白惨白的,他将手捂着腹部,愈发觉得疼得不对劲,像是有把凌厉的刀藏在里面翻搅一样,“……每次,胃都特别特别疼。”
每次……
听他这么说,郁月生感觉自己心里被堵住了一样,慢慢拧绞起来。
“现在也是。”齐倦低低喘着气,边说着人就伏下腰来,跪在床上倾着身子去够着垃圾桶。
“我拿。你慢点。”郁月生看到齐倦趴着半个身子,手一直在往床肚捞,连忙帮他把垃圾桶掏出来。
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的手指攥得紧紧的,也在微微发着抖。
几乎是同时,齐倦一只手掐在床沿处,人就摔了下去。郁月生还没来得及扶住他,就听到对方膝盖骨撞在瓷砖地上的清脆声响。
齐倦蜷在地上,抱着垃圾桶无声地干呕着,手也死死攥着腹部的衣服。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惜却什么都吐不出来,颈侧的线条也绷得紧紧的,薄汗轻轻松松就滑落下去。
“怎么刚说完就……”郁月生只好蹲下身来,给齐倦顺着背的时候那人还在打着寒颤,到了最后就剩下一声轻叹。
齐倦抓着他的手,压在地上攥得紧紧的。两人离得近,连着彼此的一呼一吸都特别清楚。像是灰灰的天空底下,有脆生的嫩芽从潮湿泥土里悄然吐露出来。
输液管连着吊瓶晃荡不止,玻璃瓶身撞在支起的杆子上留下着脆响——
齐倦将后背靠上床沿,身子也弯折下来。他松了郁月生的手,而是阖着眼睫,将自己的双手齐齐往胃上压去,衣料挣得紧紧的,腹部也压得很薄。
“齐倦。齐倦。”
被唤名的那人反而疼得无意识了一样,两声粗重的喘息过后,人就滚在了地上蜷成了一团。吊针也挣脱开来,手背的白色胶带翘了皮,在瓷砖地上溅落几滴猩红的血。
他低垂着头,将手死死抵在胃里,膝弯也蜷得紧紧的。除了低低的呻|吟之外,连声疼都喊不出来。
郁月生赶紧扶着齐倦,努力想抱他又搀不起来,只能喊着:“医生!”
电视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播放着,医生遥遥应了一句:“来了。”
她过来的时候还不知情,手上尚抓着一把瓜子,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忙把瓜子扔了,拍着齐倦的肩膀:“怎么突然疼成这样了。小同学。”
齐倦努力挣扎着,将手撑着郁月生的胳膊想要爬起身来。眼前阵阵发黑着,他捞到垃圾桶的塑料边缘就开始对着里面吐。胃里一阵阵痉挛着、剧烈收缩,酸水刺过喉咙淅淅沥沥往外滚。
世界一片轰鸣,什么都听不清楚。他只知道有谁在扶着他,像是在下坠的过程中忽被接住。
发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有个疼痛的器官躲在身体里抽啊抽的,像是海岸线上的浪花一浪推过一浪,酸酸的苦水就这么没什么意识地从嘴里流出去。
手死死压在腹部,浑身虚汗也都冒了出来,人跟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不知道黑衣人这时候会不会站在身边看着。
他根本无暇顾及了,只能在心底无助地喊着:【别打响指,别打响指,求求你。我还有好多事情还没做。】
“呃!啊啊……”他终于忍不住在郁月生的怀里哭叫了出来,努力压抑却又本能地溢出心底的痛苦。
接着,是冰凉的液体刺进了胳膊里。他剧烈地喘息着,扑在那个怀里痉挛发抖。
阴天逢上了十一月,暗淡且又无光。即便是窗帘也已完全拉开,室内仍是呈现昏暗苍白。
郁月生将齐倦抱在病床上,将他的手指攥得紧紧的,一遍遍拍着他的背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第一次见人胃疼成这样,上次说完你带他去检查了吗?”医生将两支空了的针管丢在垃圾桶里,看着病床上勉强安稳不少的病人叹了口气。
“两个月前查的。严重溃疡,胃出血两次,还做了个手术。”郁月生边说着将手搓热,覆在齐倦腹部给他慢慢揉了起来。
方才的挣扎过程中,齐倦推倒了输液的架子,输液瓶都砸碎下来,溢出刺鼻的药水味。医生叹息地拿着扫把,收拾地上的狼藉。
“哎。太小了,就弄成这样。”她说。
“老师……”齐倦窸窣动了动,轻轻说了一句。
“我在。”郁月生替他理了理额间潮湿的碎发,“现在怎么样?胃还很疼吗?”
齐倦看着他,忽然轻轻“嘶”了一声,抽着一口凉气弯下腰来,抓着郁月生的手死死往里抵着:“疼。”
他低低哑哑地喊着:“老师……”
郁月生:“你别乱动,我给你揉会。要不要喝点水?”
“信了?”齐倦抬起头来,虚弱地笑着,“这针打得我胳膊都酸得抬不动了,还能怎么疼。”
“嗯。”郁月生说。
倒是小孩的手冰冰凉凉的,好像每次碰到的时候都是这般,让他有了短短一瞬的恍惚,不觉就把思绪拉回了刚才那人难受得滚在地上的画面里去。
郁月生:“刚才怎么回事?早上不还是好好的。”
“应该是下课的时候喝了凉掉的胃药。没事的。”齐倦握着他覆在自己腹部的手指说,“咳咳咳……你看我,还能跟你好好聊天呢。还是回到你这边轻松,你说你看起来挺高冷的一人,手怎么会这么暖和。”
医生刚将一地碎玻璃打扫好,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起来:“高冷吗?你是没见着你老师刚才着急的样,生怕你疼得厉害,我给你打完止痛针,你在那喊着疼,他还让我给你又补了一针,一滴都没敢给你漏。”
“是吗?”齐倦说。
郁月生凝凝眉,转移话题:“那是因为你的手冷。”
齐倦:“冷就冷吧,老师的手暖和就行。老师你就像是我的能量补给站,然后我就来找你充电来了。”
“……”
郁月生下意识看了一眼医生听到这话的反应。所幸后者正在晃着垃圾桶哗哗响,许是桶里面盛满了碎玻璃,她想晃着缝隙方便再装点,也就没留意两人说了什么。
郁月生压低声音:“你这,奇怪的形容词。”
齐倦继续:“那又怎样,想到哪就说到哪。我说的这么温柔你就知足珍惜吧。老师你是没看到过我怼左子明、韩潇他们的时候,我刚认识左子明那会,我们还在小学,就因为嘴太贱,当场就把他说哭了,他爸还找过来拧我耳朵呢。”
郁月生掏出手机,心不在焉道:“那后来呢,你们怎么又玩到一块去了?”
医生打了声招呼:“我收拾好了,有事再喊我啊。”
郁月生:“好。”
看着医生走了出去,齐倦说:“然后……”
“嗯。”郁月生静静听着。
齐倦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胃上捂,人也歪靠下来:“还有点疼,你给揉揉我就说。”
郁月生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得寸进尺。”
齐倦垂下眼睫,用胳膊虚虚掩着腹部:“算了,你继续玩手机。”
郁月生抬起头说:“我是在帮你约医生。”
“约医生?”
“不然呢?”
齐倦这才正经了些地坐起身来,抱着被子说:“真的就是喝了凉的药,应该是刺激到了。”
郁月生表情严肃起来:“齐倦你重视一下你自己,你知道癌症是有可能会遗传的吗?你就不害怕吗?”
齐倦沉默了片刻,问他:“如果真的是呢?要怎么办?”
郁月生:“你还这么小,怎么可能。先看看医生怎么说吧。已经约过了下周一的。”
齐倦捂着胃:“真的不用,你把它退掉吧。每次做完胃镜都只会更难受,别让我去折腾了。”
郁月生:“再说吧。让他给你先看看、开点药,问问医生需不需要做胃镜,他说可以不用我们就不做。”
“好吧,听天由命咯。”齐倦懊丧道。
郁月生将手机放在床头柜子上,手倒是给齐倦揉了起来:“你还没说,然后呢?”
齐倦终于笑了起来:“你说我跟左子明怎么和好的?让我想想啊。”大约过了一分钟,齐倦深呼吸了一下,开口道:“其实那天,我爸爸也来接我了。”
“……”郁月生沉默地看着他。
齐倦:“没什么啊,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没觉得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我也愿意让你了解我。”
郁月生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笑,忽然感觉心里有点酸酸的。
齐倦揉揉胃:“其实我爸爸也特别疼我的。他那天到班里看着我站在墙角气呼呼的样子,又听老师说了一下经过,拽着我就去找左子明家要找他爸爸理论。”
他一边说着,脑子里几乎都能回想到那日,自己的小手被爸爸紧紧攥着,冲进左子明家的场景。
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属于盛夏的潮湿、黏腻的空气,他记得自己跑楼梯跑得满额头都是热汗。
郁月生:“嗯。”
齐倦继续说着:“到了人家里,他跟左子明他爸吵得不可开交。但其实那天他来接我的时候买了好多吃的,糖啊巧克力啊饼干,塞在我兜里鼓鼓囊囊的。我吃了那些糖就一点也不委屈了。”
“我就站在旁边慢慢剥啊剥啊,剥了一地的糖纸,手上还粘了好多巧克力,黏糊糊的。”
……
周围吵吵闹闹的,左子明衔着棒棒糖,走过来笑话齐倦:“脏死了你,满手都是巧克力。”
“你也脏。”齐倦说着就往人脸上抹。
“你你你。”
最后两个人龇牙咧嘴、抹来抹去,两只小花猫累得跑不动了,却又互看彼此纷纷笑起来。
齐倦抖了一口袋的巧克力,带着左子明坐在地上一起吃。手脏了就到处擦,把人家里的窗帘都抹得脏兮兮的。
……
齐倦:“我们啥也不知道,跟个小傻子似的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还笑。我爸吵完,左子明他爸也过来跟我说,他也有错。那时候,我跟左子明也奇奇怪怪和好了。”
他说着说着,笑起来:“再后来就是我爸把我抱在肩上扛我回家啦。太小了那会,就记得这些了。哦对,还有那天的晚霞特别的好看,我就趴在他的肩上,看着远处漫天的红色,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
“但你知道吗,错的明明是我,但他就是会站在我这边。”
“你爸他,对你挺好的。”郁月生说。
齐倦:“嗯。我到现在都很喜欢绝对的偏爱。我觉得爱一个人会恨不得把他捆在身边,要时时刻刻看着他、听着他、感受着他呼吸的每一寸空气。恨不得为他含笑饮砒|霜,哪怕染一身肮脏活着或者死都行。”
“可是我怕吓着他,我什么都没做。只能一遍又一遍说着,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呢?
老师啊,你会愿意接受一个小疯子极端的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