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的门紧紧合上,亮起森冷的“手术中”的字样。
郁月生倚着墙壁缓缓蹲下身来,仰着面将双手痛苦捂在脸上,剩下各个病房门开开关关的声音,还有匆匆忙的脚步声踩踏在心上。
“郁老师!医生怎么说?!”突然间,有人喊了他一声。
蔡琪月手上牵着安安,安安尚在不懂事的年纪,手上还攥着棒棒糖,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往蔡琪月身后躲。
“倦倦现在怎么样了?”齐倦的姑姑紧跟跑了过来,一脸的颓废憔悴,肤色都黄了好几层,唯一双浸着红血丝的眼睛里尚带着些期待,似乎有千言无语要诉说,着急将目光落向郁月生。
郁月生站起身来:“还不知道,刚推进去。”他看了看自己衣袖上的血,心里倏忽一疼:“应该是消化道出血了。齐倦他,最近一直没好全。”
抱在怀里的时候滚热滚热的,腰也薄薄的很软,全都撑在手心里。
即便是处在高烧昏迷的状态下,齐倦还会伸着两只手臂下意识环住自己,挣扎着往怀里钻啊蹭着,用着香香的、毛茸茸的头发黏腻地去拱着人颈侧,破碎的呼吸声都炙着耳膜里,也不知是在呓语些什么。
可是送到医院里,刚挨着便携病床的时候,齐倦开始撑不住了。
整个人都侧缩起来蜷成小小的一团,双手死死抵着发疼的胃部,从唇角无意识地往外推送着一捧一捧的血,脸旁的一小圈床单都浸出一片通红。
齐倦眉头锁得紧紧的,好几次都挺腰挣扎着,想要从病床上翻滚下来,表情痛苦地攥着腹前的衣服,拧成皱皱巴巴的一团,人也疼得直哼哼,彷佛一碰就碎。
郁月生几次想要抓着齐倦的手,可还要忙着推着病床飞快穿过医院大厅,床底的滚轮咯咯作响着,晃得根本看不清他的手在哪。
有一次碰到手臂的时候,顺势摸到了冰凉的手,才感觉到齐倦用了十足的力气根本掰不开,只能一遍遍喊着齐倦的名字。跑起来时,刮起的风吹得眼睛涩疼。
喊了好多声后,撑着床的手腕忽被齐倦握住。郁月生低下头,撞上齐倦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眸子深邃又水雾迷蒙,他慢慢弯起嘴角艰难地做出“老师……”的口型。
齐倦好像好累,几秒就合上了眼睛,郁月生就将他垂落的手紧紧攥住,紧紧握在手心。
“吐血,他才多大啊。”姑姑喃喃着,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泪水毫无征兆地往外滚,啪嗒啪嗒溅得手上、地上都是一滴滴酸涩的水花,声音也哑得不成样子,“我的倦倦,他得多疼啊……”
郁月生皱着眉将袖子朝里翻了一道,蹲下来抚抚姑姑的肩膀,努力平静道:“姑姑。我跟着齐倦喊你一声姑姑吧,他才十几岁,身体好着呢恢复能力也强,最近一直有乖乖喝胃药,一定会没事的。”
姑姑捂着脸,肩膀扑簌簌打着颤,哽咽道:“嗯嗯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家倦倦一定会好好的。”
可是说完她又好像更难过了,嚎啕着泪水开了闸,顺着指缝往外涌着。她就只能拿手背一遍遍蹭着眼睛,抽泣着去抹着下巴不断坠出的碎碎水珠。
安安舔着棒棒糖,抱着蔡琪月的腿,仰头看她:“吐血是像虹猫被黑小虎踹了几脚,然后‘哇’出来一口血那样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幼稚地做出吐舌头的表情,小奶舌头上都染了棒棒糖的颜色,像只小花猫。接着他又舔了舔棒棒糖,奶声奶气问:“那倦哥哥为什么会吐血啊?他是被人打了吗?谁打他了啊?”
蔡琪月将安安抱起来,揉着他的头发:“安安乖,没有人打他,是哥哥身体不好。哥哥不好好吃饭,就会肚肚痛,然后痛久了肚肚里面就破了,就会流血出来。”
“咦?”安安咬着棒棒糖,直摇头,“好吓人,我才不要像哥哥那样。”
蔡琪月捏捏安安的脸,拿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宠溺道:“所以安安要好好吃饭知道吗?”
“嗯!”安安弯着眼睛,猛地点点头。
“嗯呐。真乖。”
“够了没有,蔡琪月,你们现在在这里说这些。”姑姑气得直拍地,眼睛也猩红猩红的,“你来看倦倦还一定要拖个小的是不是?”
“呜哇妈妈。”安安撇撇嘴巴,将软糯的脸埋在蔡琪月肩膀上。
“我也没办法啊,家里阿姨今天请假了,总不能让安安一个人在家里吧。安安没事没事……两个都是我的小孩,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蔡琪月紧紧抱着安安,手指压在他的头发里一直在哄着,一边晃着安安不忘道,“小妹,我已经托人给齐倦联系了国外最好的医院,那边医生说治疗效果好的话生存率很高的。”
“什么意思?她说的?”郁月生胸口起伏着,死死看向姑姑,冷声道,“算的什么生存率,是什么意思?”
姑姑低垂着头,断断续续道:“倦倦他……”
手术室的门推开,一名医生走出来:“谁是病人家属?”他拿着张两张单子问着离得最近的郁月生:“你是他……?”
郁月生还没来得及开口。
“我是病人家属,我是他妈妈。”蔡琪月连忙道。
医生把准备递给郁月生的单子转手交给蔡琪月,皱眉道:“病人癌细胞覆满整个胃部,一直没得到及时治疗已经压迫到血管了,他那个胃里面烂得一塌糊涂反应很大,内镜止血的管子下不去了。只能先做手术缝合,不然血要止不住,手术风险很高,有可能下不来手术台子。家属做一下思想准备。这个你们要签个字。”
蔡琪月看到冷冰冰的“病危通知书”几个字,感觉眼前一黑,接过笔的手都在害怕发抖,嗫嚅道:“怎么会这样?医生,求您,求您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出。”
她哆嗦着把字潦草签完了。
“不是钱的问题,我们会尽力的。”医生说完,收起那张苍白的纸,匆匆赶回手术室里。
“倦倦啊,你不要丢下姑姑。”姑姑也抬起手臂,用袖子去擦着眼下不断涌出的泪水,像是泪腺被拉开闸门,哭得肩膀直抽抽。
郁月生倚着墙壁,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快要站不住了。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面无表情说:“齐倦他是胃癌了是吧,所以你们都知道?齐倦他也知道?就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颅内传来刺耳的电流声,一时间头痛欲裂,他捂着前额跌坐下来,额间冷汗滴滴掉落。
“郁老师,郁老师……”不知道是谁在喊他,可能是蔡琪月,可能是齐倦姑姑,声音嗡嗡的他听不清楚。
“让我冷静会。”郁月生哑声说着,用胳膊将膝盖环起来。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视线里一片漆黑,可是脑子里更多的都是医生冷着脸说,齐倦很有可能下不来手术台。他抓着头发,痉挛发抖着,忽然哭出声来。
脑海里天旋地转着,破碎的记忆画面一幕幕浮现——
……
郁月生看见自己正在医院病房里。他从外套口袋里掏了一盒罐果糖来,漫不经心丢给齐倦:“不是说药苦吗?吃不吃?”
“哇,谢谢老师。”齐倦在他怀里打着颤,小心翼翼把扁圆的糖罐子接过去,晃啊晃的打开,抠了一颗吃掉,过了一会小声说着,“老师,这个橙子味的水果糖好好吃啊,你在哪买的呀,我回去要买好多泡在药里。”
“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刚好看到的。”郁月生随口说到。
……
郁月生看见齐倦瘫靠在病床床头,抓着自己的手指,掰来掰去漫无目的道:“小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在一起特别好,可是我爸爸生病的时候,我妈妈改嫁了,老师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不来看我了?”
郁月生说:“来看你每天鬼哭狼嚎吗?”
齐倦舔了舔臼齿,仰起脸时肤色苍白,漆黑的眼睛湿漉漉的,撇着嘴道:“真的没有每天都疼啊,今天的药我都喝完了,舔得干干净净的。明天星期天,你明天也来好不好?我想看看你。”
齐倦将输液管拨在一旁,起了些身去翻床头柜,犹犹豫豫着翻了一张画出来:“不知道给你什么好。我今天找护士姐姐要了纸,我画了好多张老师,虽然画得不好,这张是最像的了。你来的话我就给你画好多好多张,以后也只画你。”
他边说着,用粉嫩的手指尖在郁月生裤子上画了个透明的爱心,指腹扫过的触感让郁月生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郁月生抓着他的手:“你干嘛?”
齐倦的手总是凉冰冰的,攥在手里挺惹人心疼,抬眼瞧见他手腕上刺入骨髓的纹身,又把愤怒什么都浇熄下来,教人发不起脾气。
齐倦抬起眸子,佯装茫然看着郁月生,几秒钟之后忍不住弯着眼睛笑起来。
“你走神了。”他反握着郁月生的手十指相扣,顺势将郁月生按在怀里。男性骨骼硬邦邦的,心跳声就贴着耳朵。
郁月生推着他肩膀:“你刀口还没长好。别闹。”
齐倦睫毛呼呼扇着,在他耳畔轻声道:“想看看木头是不是还是木头。”
……
好像又过了很久。
郁月生走进病房的时候,齐倦侧躺在床被上,枕着枕头用水彩笔在自己雪白的胳膊上涂着卡通小人。
“你在画什么?”
“无聊,弄着玩。”齐倦将袖子翻下来不给他看,气呼呼道,“让他们代替你。我昨天一天都找不到你,老师你要是哪天真的不来了,我就把你的联系方式都删掉,躲起来让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
见着郁月生沉默,齐倦扔着水彩笔盖子砸他:“我不要你来了。出去。”
郁月生无奈地将笔盖捡起来放在桌上,将外套脱下来在旁边挂好,理着说:“昨天遇上点事情,以后一定天天来。”
转过身时,却撞见着齐倦完全折下腰,疼得缩起来的一幕。
齐倦捂着胃,光洁的额头上渗着虚汗,扯了扯嘴角遗憾道:“真的是,老师来得不巧,我要装不下去了。”
紧接着,更多的画面交叠呈出,又多是齐倦住在医院里,失声痛哭着说自己受不了了,哭到喘不过来气了就把口袋里的糖叮叮咚咚掏出来说要还给郁月生,哑声问他,能不能换他带自己回家。
……
心脏紧紧拧成一团,像是被重物压制着一样颤抖着想要抽搐,头也昏昏沉沉痛起来。
明明是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感觉又是那么真切,总不会是自己能预知未来了吧?
姑姑和妈妈的哭声将人拉回了现实。
郁月生恍然想起来齐倦是同意自己带他去做胃镜的,所以早上的时候,齐倦会乖乖去医院就是想告诉自己实情的吧。
如果不是被宋繁星的事情耽误了一下,也不能算是齐倦在刻意隐瞒。
能再细心一点就好了,再细心一点就好了啊。如果再细心一点,齐倦是不是就不会把胃病拖成癌?
郁月生将掐在胳膊的手指死死攥紧,脸也埋在腿上,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流出泪来,泪腺崩溃了般想把所有的心疼和痛苦全都流露出来。八壹中文網
手术室的门再一次打开——
他隐隐听见身边“他现在心脏停跳了两次,血压偏低。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怎么又是这个通知书,你们医院怎么回事啊?”“好好好我签,拜托您了。”
视线里眩晕不止,耳畔都是哭声,害怕和恐惧感在席卷而来。
郁月生勉强站起身走过去,他很想去问手术怎么样了?病人现在还好吗?
他死死盯着医生手里的病危通知书,到了最后开口的时候,却只敢问:“医生,我现在能进去看他一眼吗?”
他的眼尾红红,手指将衣服摆捏得紧紧的,问完感觉自己是疯了吧,怎么突然说出这么幼稚的话。
医生看了他一眼:“不能。手术室是禁止家属进去的。”
门再次沉重合上,卡合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姑姑抿抿唇,叹了一口气拉住郁月生,问他:“郁老师,你喜欢我们家倦倦吗?”
郁月生犹豫了几秒,看着她认真道:“喜欢。”
姑姑眼眶更红了:“阿姨不想为难你。你有什么想法就实话实说。你现在也知道,倦倦没那个好命,偏就赶上了患了这什么该死的绝症。医生都不敢说他还能活多久,要是他真的没了,你就把他忘了吧……可要是……要是他能活下来,你还会对我们家倦倦好吗?哪怕他就真的就几个月寿命?”
“会。”
“会对他很好很好吗?”
“就算他打我推开我,我都不会走。”
蔡琪月抱着安安向这边看了一眼。
姑姑哭着说:“之前我是不想让他跟着你搬走的,他说他很喜欢你,我觉得很难理解。但是你知道吧,这个侄子我是当儿子养的,他长这么大从没跟我说过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时常觉得自己琢磨不透他。”
郁月生:“嗯。”
姑姑抹抹眼泪,叹了口气:“虽然齐倦天天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样,但那就是他伪装自己的壳。他其实很孤单,身边也没什么人疼他,我也走不进他心里去。他既然喜欢你,我就放着他去找你,不想他就这么活在自己小世界里面。”
姑姑说:“我想,倦倦他也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他得了这个病的事连我都不敢告诉,可能就是因为他爸当年的事情对他打击挺深,他也很害怕吧就想把自己躲起来。哎,疼的难受的也是他自己,弄成这样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姑姑继续道:“我见过你妈妈,也知道她不同意。你也要好好考虑清楚。但其实,无论结局如何,阿姨知道你现在怎么想的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