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了。
“是我动的手。”齐倦将脊背靠上了墙壁,站得并不直。漆黑的眼从碎发底下露出来,映过灯光时像是燃着小火苗一样。
即便是现在一副苍白、病弱、随时要挂的模样,他的眼神里也好像也有种带着坚韧魂骨的感觉。
就像是犯了事要被逼供了,折磨过后依然能够咬着牙不吐露一丝线索。
“我看到了,监控里面也记得一清二楚。打架斗殴是要扣留的,具体等4367号伤情鉴定。你去把表格填下,然后去那边拍张照就进来。”狱警的目光片刻不离盯着他,补了句,“别耍花样。”
“行。”
审讯室外面的监控视频里,屏幕跳闪几次后,画面渐渐清晰下来。
能看到齐倦坐在椅子上很不舒服的样子,双手插在兜里,腹部的衣服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身体也微微前倾,有好几次他都快要趴到桌子上了。
齐倦应该是有在低着头说话的,狱警一直在记着笔录。然而后半段,齐倦抬起头来了,脊骨也靠上了椅子背。
脸上没什么慌乱的神情,甚至有几秒里还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手指抠在椅子边上,用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椅子。
狱警似乎有些生气,将记录本摔在桌子上。
半个小时后。审讯室的门打开,撞在墙板“砰”的一声。齐倦从里走了出来。
“走吧。”
郁月生一脸疑惑:“?”
紧跟着,狱警从里出来了,冷声交代道:“严重疾病暂不羁押。保外就医吧。”
齐倦从衣袖底下将手伸给郁月生。见郁月生没有反应,他就将手指蜷了蜷,像是招手似的,在等着对方将手放过来。
“手呢老师?”他微微弯腰,歪歪头盯着郁月生,漆黑的头发也自然地垂下来,看起来乖顺又好揉。
好像从算无遗虑的凶狠狼狗切换到人畜无害的小甜崽崽只要一秒。
那张精致好看的少年的脸,配上病恹恹的眼神,还有像是小猫伸出爪子挠了你一下的等待被哄的表情,放在平时早该教人心软了。
但这回郁月生有些生气:“齐倦。你是不是还挺能耐的?!”
从狱警出来的那一刻,郁月生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真的是齐倦做错了。如果把齐倦带回家,他是不是就还是不长记性?会继续下一次继续不顾生死闹事?然后再下一次?
而对方,小甜崽那样乖顺的表情没有了,盈着笑意的眸子也麻木下来。“回去再说吧。”齐倦将手揣回了兜里。
郁月生没动,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睛里似乎带有复杂的情绪。
靠墙休息的齐倦笑了一下:“不行吗?我也被他打了哎。”
郁月生说:“所以你在动手前就想过了是吧,消费自己是个病人。所以天不怕地不怕。”
那狱警被齐倦瞥了一眼,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想吃瓜又不好杵在那,就自觉地回去了。
“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齐倦说,“但是我更想跟你回去。”
小脑袋里晕乎乎的,眼前也一阵阵发着黑,他伸出双手环住了郁月生,衣料蹭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什么力气抱着人的时候,就像是忍受不了疲惫感突然栽下来。
郁月生垂着手臂,忍着心疼没给回应。
齐倦虔诚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附在他耳旁低语:“为什么我有预感,老师是更想我被关在里面的呢?”他闷咳着,轻笑了一下,“是这样吗郁月生?你告诉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郁月生说,“从钻进那个铁门里面起,你就没有考虑过,我就只能在外面看着你会有多无奈。”
齐倦没吭声。
郁月生悲哀道:“我时常把你当个成年人看待,从你说要好好画画,给我买围巾,然后挣钱去租房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成熟了。但其实,你还是特别幼稚,甚至连做错事要承担后果都不知道。”
“那现在,你是想把我丢在这吗?”齐倦笑着又问一遍。
“……”
他看着郁月生冷着脸、一副真的生气的样子,歪歪头说:“老师。”
他主动地将郁月生的手牵起来,又悄悄勾起他的手指头,声音低低哑哑的:“老师你说话呀。”
郁月生有一瞬间的心软。
每当听到齐倦喊自己的时候都会心软。
但又恨他一路都是自己摸索着成长,惹事、闯祸,想要成熟起来却不知道怎么走向正确的路。
他以为自己戒烟戒酒会赚钱会护着人就是成长了,其实是什么都不懂。
郁月生无奈道:“齐倦,你这种遇事就逃避的心理真的要改一改……”
齐倦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离得近的时候能看出来那双眼睛带着痛苦,脸色也愈渐发白。
良久,齐倦淡淡开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转过身去,温吞吞地往回走。也在背过身的一瞬,将指骨狠狠捣进发疼的上腹。
郁月生一把扯住他,把人生生拽了回来,力度刚好将他摔在墙上,脊骨撞上硬物嘭一声。
面前的人不易察觉地弓了一下身,漆黑的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有些湿了,偏偏还装作没什么事地舔了舔贝齿。
“是在赌气是吧,觉得我在把你往刀口送。”郁月生说。
“对啊。但是嘛……”齐倦扯过郁月生的胳膊,将人拉扯在怀里,随着对方的挣扎感觉刀口痛得要死了。
他将手臂收得更紧,像是要将人骨骼碾碎一样,又用鼻尖去蹭着郁月生发烫的耳骨:“老师要是想让我老实待在里面,我会如你所愿的。”
他将人按在怀里慢悠悠说着,却像是放狠话那样,把每个字当作扭动的蛔虫般塞到人脑子里去,露出的热息快将人鸡皮疙瘩都烫出来了。
郁月生说:“动手伤人是你的不对。而且你在什么场合知道吗?只能说你其实对生命、对法律毫无敬畏之心。”
齐倦顺着他说:“嗯呐。”
“你在这里待几天吧。”郁月生想推开他,“我记得打架斗殴是十天以内拘留。我会出池隐的医药费,也会向你姑姑解释清楚。”
齐倦笑了几声:“很好。我要被你气死了……”
“照顾好自己。”郁月生把口袋里的几板子药都掏出来,往齐倦的衣兜里面塞,“我等你回来。”
虽然很难受,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心软。谁也不知道倚着齐倦的性格,任其发展还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
齐倦推开他的手,将药洒了一地后,求饶似的耳语道:“那些都不要。我要你喂给我吃。”因为激动,连着肩骨也难以自抑地颤抖。他眯起眼睫,认真地重复道,“我的胃要吃你喂的药才能止痛。”
好像是在好好说话,可能是离得太近,好想要啃一口郁月生的脖领,在舔舔唇后,再用血腥的吻把他吞喉入腹。
没忍住,齐倦用嫩舌轻轻舔了舔郁月生的耳廓,偏头凑在他的耳边喘息着。
冰凉的手怕冻着他,钻进衣服里时也要隔着毛衣才敢去拨弄他的脊梁骨。
指腹放肆地游走着,郁月生浑身一抖。对方炙热的鼻息在灼烧着他,他的手指也紧张地绷紧。面对如此难以驯服的小兽,他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
“松手。”
“好啊。”齐倦微微一滞,不高兴地掐了他的腰腹一把,还是松开了禁锢。
郁月生皱了眉,逃避似的将地上的药捡起来:“自己有手有脚,还要我教你怎么吃?”
齐倦低头看着他,张着唇无声地笑了:“不用你教了。”
布料刮蹭在一起发出轻响。
抬头的一刻,郁月生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然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语气带怒:“你在做什么!”
“老师,你凶我。”
“你没有痛觉的是不是!”
但是已经迟了,齐倦已经在几秒钟前,狠狠掰开了自己缠着纱布的手。伤口本就深,可能还没愈合好。
嘴角的笑意无不表明他就是故意的。
齐倦躬身靠在墙壁,纱布像是晕开涟漪那样渗出了血色,受伤的手也垂落下来,舒展着像是没了骨头支撑一样。
血自顾自地从纱布里流出来,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嘲讽似的积了一小泊。
施力的手握得更紧了,齐倦另一手的腕部已经漫开泛白的指印。他思索着,似乎十分在理地说:“有痛觉的。但是没有手了。”
郁月生:“……”
齐倦踢踢地上的灰,眼神湿哒哒的:“哎呀。腿还在要怎么办呢,也没有刀,要不然回去后你看着划吧?顺着脂肪、静脉、骨头间的缝隙割开。我就做个只有嘴巴被你喂药的废人也是可以的,老师要是害怕我就哪儿也不去。这样好不好呀?”
他的额间被虚汗染得亮晶晶的,脸上还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眉眼弯弯盯着人。
“……”郁月生抓过齐倦的手,沉默地将他的纱布拆开,从兜里翻出餐巾纸在他手上绕了几层,又将纱布重新在外裹上。
没什么耐心地拽紧纱布裹得紧紧的,接着就将他的手狠狠丢回去。
“嘶——”齐倦握着手腕痛得呲了牙,眼底也泛起水光,“老师。缠得这么漂亮,弄坏了怎么办?”
他说了不够,还掏出手机心满意足地拍了一张。
“我教不好你。”郁月生说,“其实我做错了。从你吃蛋糕那次我就应该骂醒你,也许就不会有后来你喝牛奶、找池隐喝酒、输个液还敢拔吊针那些事。是我做错了。”
“……”
“齐倦。去承担你该承担的。药装好,吃不吃随你了。你要是出什么事,我不会独活。”
“……”齐倦沉寂地盯着手机屏幕里缠得跟粽子样的手,也不知道听进去没。
牢门沉重关上。里面是有一部分人的,纷纷向着新人打量过来,也有人踹踹他:“嘿。你叫什么?”
齐倦瘫在稻草堆上,手臂遮着眼睛,脑子里一团乱麻:“我没有编号。”
他是属于治安拘留,不用从事生产劳动的那种,还是可以穿自己原先的衣服。
只内搭卫衣的绳子被抽走了,没有拉链锁头的外套却继续穿着,整体看起来也与这里挺格格不入的。
“切,脾气还不小。”有人说。
“别管他,他下午连自己亲弟弟都打。”谁又插了一句。
齐倦背过身子面向墙壁蜷了起来。
不理会众人的闲话,他躲在角落里,将手探在外套里面碰了一下伤口,刀口处好像和衣服粘黏了。他捻起手指头,想将衣服拨开些。
只掀了一点点,皮肉撕扯开的破裂声音都落在耳膜里。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他张着嘴巴深深喘着气。
想来,应该是时间久了血也结痂了,完全挨不得,稍动一下就会有撕扯的痛感,细细密密的冷汗爬上了额间。
他干脆深呼吸着松了手。也不可能当着陌生人面掀衣服检查的,就由着它痛吧,有机会洗热水澡的时候再弄。
也不知是靠着什么信念才能在郁月生面前要死不活地撑那么久。他现在就觉得床板也很软,身上的筋骨血肉软乎乎地往里陷。
……
回想起傍晚的时候,狱警已经不建议自己待进来了,翻翻档案说是没必要。
监狱里面也是有人道主义的,孕妇犯了事是可以暂予监外执行的,重病同理。
还特么是他自己笑着强调:“我没事。”“刚才门口吵架听到没,那就是我在吵。”闷咳几声后,低笑,“换班了?你可能不知道,刚才那送医的那傻缺玩意儿也是我揍的。求你把我关起来吧。判吧往重了判。”
换班的狱警被他说蒙了,调调监控,跟医院确定了一下。
“真不征求一下对方谅解?”
“不用。”
“也不找个律师什么的?”
齐倦摇摇头。
“那得拘留五天思过,医药费也要赔一下。”
……
手指将衣服攥紧,齐倦闭上眼睛蜷缩成一团。他也不知道怎么去熬,现在就只能想着,要是有谁能给他打管止痛针就好了。
艰难地熬过了晚饭时间,到了九点多的时候牢里已经熄了灯,就只有惨淡的月光照射进来。
将手捣成拳头压在上腹时,胃部那块好像是在伴着呼吸低幅度的起伏着,稍微用点力度就软绵绵的好像能按到底,咕噜噜响了一下后,他就把身子转过去了。
偏头是个陌生的人,他只觉得很不自在。偏偏旁边那人翻了个身,又将沉重的胳膊搭在他身上,齐倦赶紧把那粗胳膊推开了。
灰尘的味道,还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皆是迎面而来。他甚至在想,角落里面会不会藏着蜘蛛蟑螂?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很少这样早睡过。晚上吃集体饭的时候,他也没吃东西。
一是他现在本就处在禁食期,二是源自精神上的崩溃,看到吃的会条件反射,转过身就想吐出来。
脸枕在胳膊上时,胃里的绞痛愈渐明显,虽然静躺了很久,思绪也放空了,但也还是无法入睡。
额间布着细密的冷汗,他觉得受不了了,就抠了几颗胃药逼着自己吞下去。
接着又开始低血糖泛恶心,爬起身来时才意识到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想念郁月生会给自己开个灯、端蜂蜜水拿药那会。
而现在呢,高高的铁窗处混着肆意钻进来的冷风,斑驳的墙壁上,映出来颤栗的身影。他就是那个身影,他是孤独的野鬼。
“咳咳咳……”齐倦对着拐角里边脏兮兮的便池吐了会涎水,抠着短木板时胃都要呕出来了。
窸窣躺回来后又开始盯着铁窗,迷迷糊糊发呆。
身边好像有点动静,将他拉回了现实里。
有团身影跪在旁边往他身上爬着,像是蚕宝宝一样蠕动着,小爪子还按在他腹部差点没把他疼死。
齐倦睁开漆黑的眼看他:“你特么要干嘛?”
那小孩压低声音,委屈道:“那边的打呼,我想爬到里面睡。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快摔了我就撑了一下手。”
这么怂?
齐倦觉得这位“软柿子”小朋友可能是因为偷东西被关进来的,语气勉强松了下来:“那你过去吧,看清楚点别踩着我。”
“……”小孩没动,只是借着月光盯看他说,“哥哥你脸色这么差,很热吗?”
“没有。”
小孩摸着他的额头,感受不出来,又拿脸颊贴着他的额,齐倦都被他弄晕糊了,嗓子要冒烟一般难受。准备把人扒下去时,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没什么力气。
小孩在旁边惊道:“哥哥你好像发烧了。”
“要死啊。别嚷嚷。”黑暗里谁翻了个身。
齐倦抬手将小孩的嘴巴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