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点声。”齐倦说。
“唔唔。”小孩扒着他的手,猛地点点头。
捂着嘴巴的那只手这才松开。
“哥哥。”小孩子喘着气,将字字句句都压低了,“今晚先熬着吧。明早我去打个报告给你拿退烧药。”
“不用了。”
齐倦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像是准备睡觉,也等于是赶客了。小孩子只好失望地绕过他,咕嘟咕嘟爬往另一边去了。
等着那“软柿子”爬走了,齐倦抿抿唇,朝被窝里缩了点。
他用手背简单地量了下额间的温度,手指没什么力气地虚掩着,瘦瘦的腕骨刚好搭着半边眼睛。
因为困倦,这个动作保持了近半分钟,整个人都是垂着眼睫,颓丧地躺在那。
可他身在其中,感受不出自己的体温,就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冷,人也晕乎乎的。
没有安全感地将被子的左右边边、底部边角都朝里卷了一道,压得严实了,右手也将被角攥得紧了。
他抿着唇,在心底悄然想着:讨厌鬼郁月生,还说我睡着的时候喜欢喊他的名字、抱着他,谁特么黏人了,明明我也可以睡得这么乖。
超级乖!特别乖!
好吧就算黏人今晚也不抱你了!
齐倦往被子里头钻了钻,只露出软乎乎的漆黑的头发在外边。他弓着身子,躲在被窝里拿指骨静静抵着胃。
“咳咳咳……”
他已经分不清是胃痉挛还是癌痛了,像是在左上腹的一小片区域里装着绞肉机一样,嫩肉都要都要被无情搅碎、拧出汁水,只能一口一口沉重而缓地喘着气,后背的衣服都被疼得潮了。
膝盖蜷了起来,一边的裤腿蹭到了小腿腿腹的位置也无暇顾及。
强撑了会,他煎熬地滚成了趴着的姿势,皱着眉头换了个手法狠狠压着胃。将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面,捂到快窒息了才探出小脑袋瓜深吸着氧气。
眯起微湿的眼睛时,齐倦恍惚见着了黑衣人站在铁窗下面。一束月光洒在那人身上,纯黑的袍子渡上了银辉。
黑衣人自始至终戴着帽子,脸是空荡荡的,但是齐倦有预感他正在盯着自己。
黑衣人说:“舍得出来了?跟你老师闹矛盾了?”
【是他单方面放弃我。】齐倦咬紧了银牙,眼睛里都泛起了亮晶晶的水光。
他知道自己疼得迷糊的时候黑衣人一直都在。甚至之前有几次,自己在和别人说着话,齐倦也感知到暗地里有黑影在注视自己。
像是奇怪而冷漠的旁观者,就只是把自己的痛苦尽收眼底。他也好像越站越远了。
好累啊。
可能这次离得远了,看的只是虚影,好像有一点点熟悉感。意识模糊的时候,他隐约看见郁月生站在前方。
光洁的额头布上了细汗,疼得厉害的时候,胃里一阵阵拧搅和剧烈收缩。
齐倦趴在床头无声地呕着,胆汁酸水在地上积了一小泊。他低着头、伸出胳膊朝前够、迷迷糊糊用哭腔气音怨道:“止痛针……老师……”
冷风死寂地吹着。
可怕的是,没有人能变出他祈求的止痛针给他。
就只有额间冷汗涔涔,脸色也在月光底下白如死灰,胃底溃疡的地方跟生生蜕过几层血肉似的。
“咳……”掺着血丝的液体无意识地从细窄的喉咙口流出来。
眉头痛苦地皱起来,上下牙齿搓在一起咯咯作响着。齐倦挣扎着,在心底没什么力气地喊:【郁月生。你是想我死吗?】
他攥紧胸口的衣服,沉重喘着气:【你给了我多少年,我用不上。还给你……】
手握成拳头用力地锤着心脏的位置:【还给你,都还给你……】
亮晶晶的水珠从眼睛里面掉出来,淋着小小的泪痣快速滑落下去。
身体本就重创过,锤了两下就难受起来,蜷成一团。
“你认错人了。”黑衣人说,“别对着我喊。”
齐倦微微一滞,抿着唇、麻木地将手揣在衣兜里找了找,喜欢随身带着的小刀被收走了,什么也没有了。
他想了几分钟,没什么表情地哑声说:“我是重生来的。”
“你疯了吧。”黑衣人吼道,夜里的风都卷了起来,吹得人碎发翻飞。
齐倦抬起眼睛:【不是说说出来会魂飞魄散吗?能不能搞快点?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黑衣人道:“我早就知道你是重生来的。你对我说没用的。”
【真没劲。】
可能是走眼了吧,齐倦觉得自己居然看见黑衣人抖了一下肩膀,慢慢痛苦地蹲下来了。
可他就看了一眼,已经感觉自己的双眼都要睁不开了,浑身上下分不清楚是疼痛还是酸麻。
“快了啊,等我回家啊。爸,烟是带给您的……”躺在身边的那位陌生人的胳膊又搭过来了一次,直接箍在了他的脖子上,嘴里还嘟囔着梦话。
齐倦垂着眼睫没吭声。
“别冲动吧齐倦。”黑衣人的声音传过来,态度略有平缓,“你看他们身在这里,可能还要关个三年五年,都对生活充满期待。你还有家里人、朋友,万一郁月生也有苦衷呢?”
齐倦也不想动了,只是在断续低咳着。他松开紧攥的手指,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
铁窗的栏杆上凝了细雨珠,被冷风吹得一滴一滴砸上窗框,啪嗒、啪嗒。
梦里有人在拍拍自己的肩膀。
齐倦虚弱地睁开眼,看到了之前那个小孩子又爬过来,拿手贴着他的额头摸过来摸过去。
齐倦皱起眉时,耳边有些塑料皮搓动的声音。
“哥哥,饿不饿?”他模模糊糊听见小孩说,“看你晚上都没去吃东西,我找到了这个。”
那小孩不知道从哪里弄过来一包榨菜,从里面挤出来一条准备喂给齐倦,将他从无边挣扎里拖回了现实。
齐倦皱着眉,盯着小孩油乎乎的手在月光底下都反着光。他摇摇头的时候,那口榨菜已经戳到他嘴边了。油水顺着唇缝流到了嘴巴里,齁咸的。
他无奈地张了嘴将它吃了,喉咙动了动,摆摆手转过身去。
小孩又在说着些什么,好像是在问哥哥叫什么,齐倦疲惫得没说话。
小孩就自顾自地聊自己睡不着,报了自己的名字,又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
还说自己有个姐姐在育明中学,但是怕姐姐不高兴,就不提她的事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齐倦想到郁月生了,他有点怀恋在学校那会,至少还算是自在。
要是换个身体状态舒服点的时候,齐倦肯定得揉揉小孩的脸、捏捏他的耳朵,跟他聊一会。
但是这次太难受,他就只是点点头或者“嗯嗯”的敷衍应着,手一直捂在被子上。
天色尚是蒙蒙亮的时候,牢里的起床铃声响起来,跟是催魂似的。
听到周围陌生的交谈声,齐倦捂着被子坐起身时,失落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
到了白天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没有晚上那般消极。时不时就盯看铁窗,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想要出去,想听听郁月生怎么说。
有人给他发了洗漱用品。要用着软软的指套牙刷洗漱了,指套特别短,很不好弄,刷牙的时候喉咙发干,他无声地干呕了好几下。
轮到吃早饭了,他又跟着队伍去领早饭。
前面排队的都是小光头,只有末尾的齐倦顶着一头软趴趴的纯黑的头发。除却外套里边内搭的卫衣是灰色之外,他几乎全身都是黑色。
他就这样支着长腿、打着哈欠、懒懒散散靠着墙壁等着,像是没有小腿肚似的,穿着黑色的马丁靴显得双腿长而笔直,挺好看的。
随着排着的队变短,起身往前走的时候,外套两边拖着的束口的小绳子,也无精打采地晃啊晃。
有不少人在偷瞥着齐倦交头接耳,眼神还挺凶的。齐倦没太在意,只是抓着盘子发呆。
“嘿。新来的。”有谁突然喊了一句。
前面的人不知道从哪抠了一坨洗洁精,涂在他碗边上,接着就转过身去笑着起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齐倦盯着那坨透明的液体没说话,默默地掏着纸巾把洗洁精擦掉了。
等着更多的人过来吃饭,趁着前面、后面人多的时候,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人。
齐倦毫不留情,直接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他屁股上,利落干脆地,把人踹倒出去。
“谁啊?”那人狼狈地爬起来,目光在人群里扫了眼,注意到最白净的那位,正在视线里悠然走过去,“操!”
那人直接追出来,拎起齐倦的衣领,挥拳要揍他:“新来的。又是你!”
“你好啊。”齐倦已经端着餐盘坐下身来,手里拿着勺子,笑着指指头顶的监控,“要不要考虑一下合个影比个茄子?”
那人这才咬牙切齿松了手。
昨天那个小孩激动地找着齐倦跑过来了。齐倦这才看清那大概是个十二三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哥,今天还好吗?”
“嗯嗯。”
齐倦拿着筷子戳了会干巴巴的馒头,不想下口,就勉强夹了两筷子咸菜吃了。
可能久未进食,他感觉从喉咙到食管、再到胃里都火烧烧的,很不舒服,但也勉强缓解了一下起床过后的眩晕。
把没动的吃的都推给了昨天那小孩。
“哥哥,你不饿的吗?”
“哥哥是钢铁侠,不知道饿。”齐倦趴在桌子上,伸出一只胳膊枕着脸,轻轻呼吸着额间都在渗出虚汗。
他将手伸到外套的口袋里面,微微倾了身,用指尖够着疼痛的地方按着。
小孩子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他也没在意听,就感觉小孩从椅子上跨下来,噔噔噔噔跑出去了。过了一会,他又跑回来,推推齐倦说给他带了东西。
睁开眼时,看到小孩子将手从桌底下伸过来,手心攥着一板子剪过的药,里面是塑膜包裹着的两颗白色的药丸。
没想到这小不点还是把药拿过来了。
小孩说:“退烧的。”
齐倦没接,缓了缓摆摆手说:“我胃不好。吃不了。”
“这是退烧的。”小孩子似乎并不懂这些,还在往他面前推。
“我,胃疼。”齐倦指了指位置,对着发懵的小孩无奈地用胳膊环着自己,“算了,你就当我吃多了。我肚子疼得厉害。不能再吃了。”
额头磕在桌面上,脸色也惨白惨白的,看起来很是遭罪。
“哦。”小孩子失望地垂着头,把药板子攥回去,看起来委屈巴巴的,又问,“哥哥。那你要不要上厕所?我去给你拿纸。”
齐倦:“不用。”
齐倦有点后悔自己昨天没说清楚,还让他白跑一趟,补了句谢。
“没事哦。”小孩子将药装在兜里,捧着碗继续哼哧哼哧吃着早饭,难得地回归平静。
趴了会后,身边响起另一个声音——
“齐倦。”
【嗯?】齐倦转了一圈小脑袋。
“应该是手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烧。你让他给你拿点消炎药什么的,别撑不到出去。”是黑衣人在说话,“还有伤药、干净的纱布,你再叫那小鬼给你上下药吧。”
齐倦对他的突然出现已经见怪不怪了,依旧瘫在桌上:【再说吧。】
饭后,大部分人是要去做工的,齐倦被喊去接受思想教育去了。
他跟在后面坐了半天,还被点了名单独训了二十来分钟,整个人都是魂不附体的。
教育人的那位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后面的,手在干嘛?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齐倦就把袋里的棉兜内囊翻出来给他看了,“怎么了?”
对方尴尬几秒,回归严肃道:“看看别人怎么坐的,把手搭膝盖上。”
齐倦环顾了一下,一个个都是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发型一样、服装一致,看起来像是排排坐的小沙弥。
在自己回头的一刻他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皆是睁着眼睛呆萌地盯着自己,有几位还歪了一下头。虽然很快地,多数人脸上露出了不悦。
齐倦还是没忍住笑出来,冒犯了一圈,又倚着墙抿嘴笑道:“对不对对不起。”
这才学着他们的模样照做了。八壹中文網
教育结束之后,又被谴回去写检讨。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着郁月生说过的话,就将他说的都写出来了。
齐倦咬着笔盖,没诚心地写:我特别幼稚,我做错了。我让我家里人对我失望了。我真该死。
接着把纸抽出来,攥成一团,生气地丢掉。
他迷迷糊糊想,自己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以前左子明还说,齐倦天天收情书收奶茶,小渣男终于要长大了。
可是,他就谈过两个人,还都想要他的命。
在齐倦眼里,这就是特别无聊且难熬的日子。小孩子不在身边的时候,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就躺在床上将纸贴着不太平整的墙,顶着胃里的堕痛,慢吞吞将检讨扯完了。
新的一轮铃子响起来的时候。一群人陆陆续续回来,那个小孩像是飞出来的一样:“哥,你还在啊。”
“……”齐倦被扑了个满怀,点点头,“嗯。你呢?今天过得怎样?”
“有点累。但还好。”小孩子捞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自己一大口水,跟他聊自己今天做了很多事。
这小自来熟,嘴里一口一个哥哥喊得可亲了。
有一瞬间,齐倦想,要是池安安年纪稍长一些,也能噔噔噔噔跑,去给自己拿退烧药就好了。
要是池安长大以后,也能长成这样体贴的一个人就好了,可惜安安现在什么都不懂,以后说不准连他这个哥哥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齐倦想起昨天小孩子好像跟自己提过他叫程望,有些好奇地问了问他是怎么关进来的。
程望说:“哥。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姐姐吧。”
“嗯嗯。说过了。”齐倦点点头。
“我姐姐成绩挺好的,从小就挺好。可是我嘛,大笨蛋一个,我也不喜欢学习,就不是很想念书,讨厌做作业,还偷偷翘课。我爸妈都让我向姐姐学习,可是姐姐似乎不太喜欢我呢。”
“嗯。”齐倦应了一声,示意他往后说。
程望挠了挠脑袋:“我还喜欢凑热闹,认了一堆哥哥姐姐。他们去打群架就把我喊去了。”
“然后呢?”
“我其实也不敢动手的,他们就说我什么都没做,让我上去补一砖块……我举着小砖头哆哆嗦嗦走过去,敲下去了,结果就出事了……”程望呆呆地看了看水杯里摇晃的水面。脑子里浮现灰色的那天,警笛声划破天际,喃喃道,“我刚来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我妈妈骂我,我就觉得她还是偏心我姐姐。可是从她给我送衣服过来那天,我又感觉好难过,难过得想哭,我好像真做错了。”
齐倦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偏过脸去低咳起来。
程望没个点点大,还笑起来,故作成熟地说:“但是都过去啦哥哥。我妈妈说等我回家了就会好起来的。”
“嗯嗯。”
想了想,齐倦还是让程望给自己申请了消炎药水、碘酒。
也没让他给自己上药了,而是自己去着厕所里面,简单清理了一下创口,最里面的一层衣服都因为凝了干透了的血而发硬了,跟皮肤捋开时手指都在发颤。
他将那件衣服脱下来扔掉之后才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