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
齐倦伸手摸了摸后脑,捏着一小搓头发:“后面还有点湿。”
“哪?你头偏一点。”
郁月生耐心地给齐倦吹着头发的时候,被伺候的那位已经在忙活着解外卖袋子了,他的脖子上挂着条毛巾,衣服已经换了一套,嘴巴里面还叼着个塑料小勺。
郁月生只能微微倾身,追着他的头发吹着。
“你少吃一点。”
“啊?”
郁月生放下吹风机,拿着桌上的记号笔,给外卖盒外面作了道标记:“只能吃到这里。”
齐倦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一夹他的衣服摆。
郁月生:“看着我也没用,你现在只能少量进食。回医院还要输营养液。”
“哦——”齐倦垂头丧气地抱着自己的小碗慢吞吞啜着。他吃得慢,说吃之前浑身是劲,真的拿到碗了又跟品毒药似的,喝粥都喝出一种粒粒品尝的感觉。
电视被他调了台在放电影,也没什么新片子,都是一些经典的老片来回播放。
崽崽的眼睛里倒映着屏幕的蓝光,吃着吃着他嫌不好坐,干脆直接从沙发上滑下来,蹲在茶几前面,一只手还要撑着脸,边看电视边吃。
郁月生就显得很慢条斯理,微微倾着身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刷着手机里的英语时报。
“给我吃口你的。”齐倦小手扒在桌子边,看向他。
“?”
郁月生故意不吭声,抬手将碗朝旁边一推。
“啊啊啊你干嘛。”齐倦的筷子插了空,抓着郁月生的胳膊就去抢他碗里的菜,嚷嚷着,“给我吃一口土豆丝,老师,老师,郁月生!”
这时候又开始直呼大名起来。
崽崽机灵得很,郁月生将碗举高了,他就扒着郁月生的脖子将他的胳膊拽下来。
拽下来了又觉得没意思,故意说:“哼,不给我吃就算了。”
郁月生:“是吗?”
等郁月生规规矩矩把碗在茶几上放好,夹着饭菜准备吃。
齐倦又倾过身,抓着他的手腕,伸头将他筷子里的菜一口叼了去,心满意足地嚼着:“还是老师的好吃点,我后悔了,我就应该点两份煲仔饭。”
郁月生抬手就弹了一下他的脑瓜。
后者缩了一下头,结果不小心把手按在了塑料袋子上。
“我……”齐倦委屈兮兮地看着郁月生,指着手上粘的油,“你弄的,给你个机会,舔干净。”
郁月生不吃他那一套,翻翻茶几上的餐巾纸盒子,里面倒是空了。
郁月生问:“你家纸呢?”
“没了吗?我房间应该有。”齐倦将小脑袋侧搭着桌子,蜷着爪子像是在等着它风干,“我等你。”
他现在体质很差,本就在发烧,浑身都酸痛,坐在哪里都喜欢挨着身边的东西靠着。
郁月生:“……”
自家崽崽愈来愈懒怎么办?
“等着。”郁月生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起身往齐倦的房间里走去。
其实他还是蛮好奇的,齐倦会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呢?
九月份,初到齐倦家来的时候,他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同姑姑闲聊,远远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现在那门倒是为他敞开了。
手握着把手,缓缓推开——
房间里面,窗帘拉得紧紧的,显得冷清沉闷。墙壁上贴着几张大的海报,画着他也不认识的卡通动漫角色。
迎面的书桌上,摆着斜斜地插着几支水性笔的笔筒。桌子侧面收纳着些杂物,是堆积的箱子和一打叠起来的餐巾纸。
郁月生伸手拿了一包纸巾。
——看起来很熟悉,他总感觉自己好像来过齐倦的房间。
——是在什么时候?
郁月生回过身时,目光稍稍一瞥,注意到了齐倦的床。
床头还放着几只玩偶,郁月生的嘴角淡淡弯起来。某位黏人精崽崽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肯定也要抱着玩偶睡,还放这么多。
其中有一只看起来很是熟悉。
通体蓝色的玩偶,大大的耳朵垂搭下来,它好像是叫史迪仔。那是齐倦“生日”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吃火锅,齐倦转转盘抽奖中的。
他伸手拿起来看看,拍了拍史迪仔的小脑袋,就当是拍了齐倦的头,叫他懒。
骨节劲瘦的手一巴掌打下去时,史·齐倦·迪仔的眼睛都被压扁了,弯成两条微眯的弧线,小粉舌头也吐出来,像颗垂挂下来的小草莓。
脑补了一句可爱的“略t^t。”
啊,可惜,如果左边眼睛下面再点颗泪痣,可能更像齐倦一点。
准备放回去时,郁月生脸上的淡笑敛了几分。他伸手拿起原先放在玩偶底下的、压着的东西。
是几板空掉的止痛药。
药板子被攥成了团,锋利的塑膜板两侧还带了点干枯发黑的血。
郁月生垂着眼睫,盯着那几处血迹。
——透过空掉的药板、孤零零的单人床,他仿佛看见了薄被皱巴巴地散开,有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蜷在被窝里。
——那个男孩子的脸色差得像颗小白枣,头发黑黑地垂下来,眼神却有些空洞。他手抖着抠了好几颗药胡乱塞进嘴巴,甚至有几颗圆圆的药,被他不慎掉在地上,像是弹珠一样噼噼啪啪滚远。
——男孩子来不及顾上,只是埋着头,将自己蜷成一尾虾的姿势,无声息地将手里的药板攥得更紧。塑膜板像刀子一样割进了他的手心,被攥成一滴滴掉落的血色,特别的刺眼和烫人。
郁月生垂落着眼睫,他好心疼,那个曾经独守着冷冰冰的空屋,挨着难受、滥吃止痛药的齐倦。
他决定把缩掉的史迪仔的小脑袋捏好。
“老师,好了没?”齐倦在屋外喊了一声。
话音落的时候,郁月生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将餐巾纸放在茶几上,抽了几张塞给齐倦:“给你。”
齐倦边擦着手,就拿着手机点开:“刚刚谁给我发信息了,一手油我都还没来得及看。”
郁月生“嗯”了一声,拿起筷子继续吃着碗里的饭,表面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淡漠模样,脑子里却在神游。
齐倦一边漫不经心地舀着白粥喝,一边滑着手机,突然道:“完了!”
郁月生心里一咯噔:“出什么事了?”
“我忘记了,左子明说今天来医院看我,他刚跟我说他下晚自习了,正在来的路上。完了我给忘了。”
郁月生脸色冷下去,怎么池隐的事刚翻篇,又跑过来一个男生。好吧,虽然这位是齐倦的朋友。
郁月生回想了一下,他对这位“小明”同学还有点印象:“上次还你钱的那个?”
“是的。他只知道我前段时间住院做手术了,他期末也忙,我一直让他别两头跑了。”
郁月生有些疑惑:“怎么这么晚找你?”
齐倦扶额:“他最近,可能以为我死了。”
“?”
22:30分,某市中心医院的住院部安静了不少,走廊上来往的脚步声都变得很轻。
尽头的一间病房里。左子明倚墙站着,他穿着身宽松的校服,肩膀上都湿了不少冰冷的雨水。
许是学习压力大,他的脸颊两侧长了不少小小的青春疙瘩,在小麦色的皮肤上还是挺明显的,眼睛下面也带着一层淡淡的乌青。
他边滑着手机,捏紧了身上背着的挎包的肩带,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那位突然无声息地消失了好几天的朋友。
“外面挺冷的吧。坐会吧。”
左子明低下头,看见是齐倦的姑姑给他倒了杯热水,热雾一层一层漫上来。
他小心翼翼接过纸杯:“谢谢姑姑。”
手机响了一下,
齐倦:【等我一会。就到。】
屏幕锁上了。
“在少管所那几天他联系不上我。”齐倦回完消息,端起杯子喝了口热水,
“……就跑去之前我住的那家医院看看,结果就听说那床家里出事了,床位都空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出事,我手机都不用了,他以为我人没了。给他吓到了。”
郁月生看到了他俩的聊天对话框,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信息,基本都是左子明那边单方面发过来的,长段的语音,还有小作文、两人的合照。
齐倦淡笑着解释:“当给我哭丧写告别词呢。觉得对不起我的事都抖出来了,还挺好玩的。”
两人赶到医院的时候,左子明已经站在那边了。
“齐倦!”齐倦被左子明扑了个满怀,后者拍着他的背,“你吓死我了你。”
齐倦被他抱得骨骼都痛:“好啦,没事。我不是在这么。”
左子明舍不得松开,明明是个剃着短发的阳光少年,这会眼眶都酸红:“我找不到你。你家里没人,医院也说不清楚你去哪了,手机还关机。我差点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齐倦:“我那两天有些事,是我不好。”
左子明难过地喑哑道:“我想来想去……”
差点以为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那我以后有什么事还能跟谁聊聊心里话啊,还有谁会因为我的事发愁而替我出头,我差点就要遗憾终生了齐倦。
后半句被他咽了回去。
左子明:“你给我回消息的时候我好激动。然后你知道吗?我当时正在上课,我闷着头躲在桌肚里发信息。”
“老师来了我还忍不住嘴角上扬跟个傻子似的,我还被他点名了,站了一整节晚自习,但我特别开心……因为你还在,真是太好了。”
左子明又哭又笑的,咳了两嗓子掩饰,不停地说着,“我早该来见你的。”
“是不是傻,你倦哥哥命大着呢。”齐倦说,“我知道你忙,在准备期末考试是吧。你不来的时候我还天天等着你呢,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嗯……”还是看到了郁月生看向自己的冷淡表情,左子明才堪堪松开手。
但还是没忘拍了齐倦的胳膊一下,“瘦了。”
齐倦捂了一下手臂,也打他:“好家伙来了就打我,瘦了也变帅了是不是?快说是。”
左子明被他逗笑:“是是是。你最帅。从小到大都是你最帅。”
左子明边说着,又难为情地看了几眼郁月生。
身为育明中学的一员,他自是知道郁月生和齐倦的关系,那张照片被传了好久,最后还是梁校长开大会,严令禁止再提他俩了。
左子明也不知道要不要和郁月生打声招呼,以及怎么开这个口。
郁月生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邻床上,衬衫的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视线收在那里时,就能看到他突起滚动的喉结,看起来十分禁欲。
手里在滑着英文报,袖子的领口翻卷了一道,露出来劲瘦的腕骨,随着滑手机的动作,手背会绷现出好看的骨线。
他对陌生人都挺冷漠的,很不好相处:“不用看我,你们聊。”
左子明挠挠头:“那个……”
虽然以前也爱跟齐倦瞎聊,说说浑话,他毕竟是个直男,能接受身边朋友出柜,但他坐在那里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没事的。”齐倦说,“我们坦坦荡荡,也没什么秘密。就跟平常那样就行。”
左子明摸摸自己的小平头,聊了点在学校里面好玩的事,还说过两天带点好吃的给齐倦。
然后他想起来:“哦对。今天晚上学校还办了元旦晚会,还挺热闹的,你要看看回放吗?”
齐倦:“元旦了?”
靠坐在邻床上刷手机的郁月生也抬起薄薄的眼皮,朝这边看了一眼。
左子明继续道:“是啊,马上2021年了。”
齐倦思索着,喃喃道:“像做梦一样。”
上一世的元旦晚会上他还给郁月生唱过歌。后来听到了郁月生的手机铃声,他还以为是老师想起来了呢。
在他心里,其实一直是一边有些小期待,一边又不太敢面对。
左子明说:“再考一次试我们就该放寒假了。”
“是的。”齐倦想了想,“那个晚会不看了吧。”
“我记得你唱歌挺好听的。可惜了,去年你们班报得是大合唱,本来我还想着,等等看今年,有没有机会听到我们家齐倦的独唱呢。”
郁月生有了点反应,挑眉:“你们家?”
“……”左子明有些尴尬地挠挠小平头,“那个,顺口啊,老师你别介意。”
门“吱呀”响了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姑姑转身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个碗。走廊上的嘈杂声传了进来,伴着一股,浓烈的中草药味。
齐倦:“……”
莫非这就是姑姑说的,她去找的那什么路上的小道士求来的灵丹妙药?
齐倦想说我上辈子喝过了姑姑,这玩意没用。
齐倦想自闭。
姑姑还不知道齐倦之前已经偷听到了,捧着碗生怕洒了一滴,耐心地给齐倦又说了一遍:“倦倦。这是我之前找的南平路上的小道士给求的,要在睡前喝,喝一周会好很多。都说这个药可灵了。”
脑袋里的声音似乎重合,是姑姑在说:【这药吧,不说能让倦倦完全康复,少难受一点应是可以的。】
碗里似乎是什么烧化的符水,还是放着当归鸡蛋一起煮的,闻着味儿就感觉很苦,齐倦看着脸都黑了。
可是,那药又熬了很久,汤汁都煮出来了,碗壁不烫也不凉,淡淡的热雾在氤着他的眼眶,那是姑姑的一片好心。
他一边讨厌那些骗钱的假算命先生,一边心疼姑姑上了年纪,把这些当精神寄托,不忍破坏她心里的美好期许。
左子明咋咋唬唬地端着碗瞧着,被浓烈的药味熏得直打喷嚏,捏着鼻子说:“这玩意能行吗?看起来就好难喝,真能那么神?”
“上次学校开大会,梁校长还跟我们说要相信科学,路口的小道士小算命先生不能信。”
他那头短发看起来就很正派,年纪轻轻还是个性情中人。
姑姑有些为难:“不可能啊。我上次去看好多人在买,买过的都说挺好的。”
“哦正常。那说不定是故意……”买的做戏的,都是套路就跟刷单一样。
神经大条、性子直的左子明还没说完。
齐倦掐了一把他的胳膊,打断道:“先放柜子上吧。凉一会,我等会喝。”
左子明又瞄了两眼黑糊糊的汤药,诧异地对着齐倦悄悄举起拇指,压低声音道:“勇士。”
姑姑替齐倦理了理被子,将边角都掖盖好:“倦倦你喝喝看怎么样吧,要是没用我就去找他。”
齐倦垂着眸道:“嗯。”
“趁热喝。我等你喝完了我就要回去了。再晚了打车就该难了。”姑姑边说着摘下衣架上的围巾给自己围好。近几日她憔悴了不少,鬓角的头发丝都白了几缕。
郁月生说:“我送您回去。”
左子明这会儿已经毫不见外了,歪靠在床边,给齐倦分析:“你男朋友这点不错,孝顺。”
郁月生说着,看向了左子明,“我也送你一起。”
齐倦淡笑。
忽然被提到的左子明抬起头,一脸滞住:“?”
怎么还把我也捎走了?
……等等,我不是刚来?
姑姑说:“不用了。我待会打车,我带左子明一起吧,老师你就不用走了。倦倦这里离不了人。”
郁月生:“嗯。”
怕姑姑不太放心。齐倦端着碗,闭着眼睛,跟喝毒酒似的将药一口闷掉了,抹抹嘴巴,但是里面的鸡蛋说什么也不吃了。
他喝得有点呛,闷咳了几声说:“这也太苦了吧。”
姑姑:“良药苦口利于病。喝就喝干净啊。”
齐倦赶紧摇头。他抠开自己随身带的糖盒,抠了一块糖,多蘸了点糖粉塞在自己嘴巴里,舌尖将甜腻的糖果抵到了脸颊内侧。
他蔫巴了似的说:“姑姑,我现在真不想吃鸡蛋了。”
“那行吧,我也不打扰你们了。”姑姑絮絮叨叨地补充,“我明天要去厂里了,再请长假就要被辞退了,这几包药留在这,你一定要记着喝啊。”她还是不太放心,“都是睡前喝的,一次冲一包。碗我也丢在这,老师你帮我看着齐倦。”
郁月生看向齐倦的时候,齐倦冲他眨了眨眼使眼神。
郁月生点点头:“嗯。”
姑姑他们前脚刚走,齐倦忍不住吐着小舌头,狂喝水:“嘴巴里全是药味,我裂开了。”
郁月生拍拍他的后背:“我再给你倒点开水,等凉了喝。”
“好。”齐倦舔着嘴巴,不经心地翻看着姑姑带的药,看到上面贴的标签时有些吃惊,“这一包居然……一百二?”
姑姑平时连买十几块的水果都要犹豫半天,有时候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捏捏塑料袋子还是舍不得买。但是到了给宝贝侄子花钱的时候,她居然连眼睛都不眨。
齐倦叹了口气。
郁月生把杯子端过来的时候,想到左子明刚才说的话:“之前那首歌,你唱一遍给我听听。”
“啊?”
“就是我手机铃声的那首英文歌,你之前说唱给我听过,后来说是记错人的那首。”
“不是跟你说是我记错了么。”齐倦继续道,“那歌歌词意思也不好,现在我们都在一起了。”
“……”
齐倦推脱道,“等你生日那天我再唱,你要是不带我去,又不按时回来,你就听不到了。”
郁月生听到生日时脸色不太好,但还是说:“还有一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齐倦:“那也不唱。”
齐倦抱着被子准备躲进去开溜了,忽然看见被角被郁月生翻开,小窝外面的亮光瞬间涌现进瞳膜里。
被子上面按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郁月生在看着他:“让我听听……”
“……”
齐倦刚刚偏过脸去,就听见对方低低的声音:“听听我们家齐倦唱歌。”
齐倦瞬间捞着被子把自己捂起来。
郁月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拍拍他:“真不唱?”
齐倦还在回味着。
郁月生刚刚说这句“我们家倦倦”的时候,语气有些生硬,本该是亲昵的说法,被他说出“上课了,安静点,都别说话”的感觉。
可能是说出来太过别扭,齐倦觉得这也太反差萌了有些好笑,但是也太为难老师了。
他因为郁月生最后的那句心情变好,暗暗想着老师学得还挺快的。吃醋就是治这个闷性子最好的良药了。
应该还是说得太少,如果能多说几次应该就熟练了,就老师这个带着磁性的冷冽嗓音,认真点喊应该会很苏。
——我们家倦倦。
“啊啊啊。”齐倦闭着眼睛,激动地踢踹着被子。
郁月生揉着眉心差点以为他疯了:“你怎么了?”
好一会了,齐倦又突然把被子翻下来,眼睛亮乎乎地盯着人,语调都带着喜悦,将手举成麦克风的样子采访郁月生:“请问,你还是郁月生郁老师嘛?”
“不然?”
“老师。你今天的表现我很喜欢。”齐倦笑着把人抱住,黏糊糊地舔着他耳骨,用商量似的语气低语道,“我能不能再把左子明拉过来教教你?”
郁月生比着手势指了下门,冷声说:“我会立马给他送走。”
“不要变脸这么快啊,我开玩笑的。算了算了勉为其难先给你放段预告吧。”齐倦清了清嗓子。
他倚着床头,低着首,举着手机当作麦克风,开始想想那首歌是怎么唱得来着。
怎么唱得来着……
“and……”开口时声音带着哑。
眼前有些晕眩。仿佛聚光灯从四面八方打过来,刺痛着视网膜。许久之后,勉强适应的他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开始寻找着。
好多熟悉的面孔,梁校长、左子明、韩潇、池隐、程愿愿……连姑姑都请假过来捧场了,却唯独看不见他最想见的那一人。
胃痛大概是个情绪病,齐倦感觉自己有点难受,心里也发慌,停了好一会都不敢开口。
脸上的淡笑也收了,指骨攥紧了手机。
“怎么不唱了?”郁月生问。
他起身准备给齐倦端水,齐倦也松开了环在他肩膀的手,将脊背靠在了床头,手腕垂搭在膝盖上,墨发也垂下来。
郁月生抠了两颗胃药在手里时,
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浅淡的歌声,像是春日里的一阵和煦的微风,在不经意间拂过他的脸颊、眉梢、耳畔。
是淡淡的哼唱,也像是带着调儿的轻声温语。
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有些压制嗓音了,时不时还有几个音节带着些稚嫩的少年音。
郁月生在邻床上坐下身来,看向他——
唱歌的少年倚坐在病床上,低垂着头,空调的暖风吹拂着他身上的病服。衣服慢慢地鼓起来一些,又渐渐平息,勾勒出好看的身型。
下摆那里微微翻卷着,不时露出一截瘦白的腰。
碎发被暖风撩得轻轻飘晃,垂着手的动作却显得有些懒散,薄唇微启着,伴着歌声的流出,喉结轻缓地上下滑动。
看着齐倦的手有几次不经意地贴向腹部,郁月生很想打断他,但还是听着齐倦继续唱下去。
有句词他记得清楚,英文翻译过来,是“早知道你只能带给我无尽的心伤。但你离去,我还是会留在原地。希望你一切都好。”
几句过后,郁月生假装不在意地去理着床头的东西。
崽崽心里还装着别的人吗?哪怕对方不再在意了,他却还在默默地记着一切?
齐倦扯扯笑,低咳几声后,邀功似的说:“唱完啦,请评委老师点评了一下。”
郁月生将包在纸巾里的药拿给他,清冷的脸上仿佛没有太多情绪:“是我期待过高了。”
“哪有。”齐倦推开药,“我不吃。”
“胃不要了?”
齐倦故意不动,长长的拖下来的衣袖被他按在床被上。他歪着头离郁月生近近的,去看着他铺落下来的睫毛。
老师的定力真好,一点也不会主动。那双浅色的眼瞳离得近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漂亮的玻璃珠子,好想收藏下来装在精致的水晶盒子里。
齐倦搂着他的腰,低头吻了一下郁月生轻颤的眼睫:“小气鬼,夸我一下都不行。”
“你老师还是挺实话实说的。我还准备出来听听呢,你怎么走调走成那样……”齐倦偏偏头,看见了刚才是黑衣人支着长腿,靠在旁边墙壁上说话。
齐倦的小脑袋还搭在郁月生的颈窝,倒也不避讳黑衣人,想怎么抱郁月生就继续抱,微凉的唇继续吻着他的颈侧。
只是在偏头的时候,眉眼漆黑,在心里回应着黑衣人说:【有吗?我走调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装,继续装。故意唱这么烂真是可惜了。”黑衣人说。
【你说得不算。】齐倦哼哼唧唧地抱住郁月生,问他:“老师,刚才我唱得很难听吗?你都还没回答我。”
“还行吧。”
“亲一个。”
郁月生想了想,认真地继续回答道:“不是特别难听。”
齐倦:“……”
我要被你气笑了。
“水温可以了。先把药吃了。”郁月生被他抱得紧,动作不便地够到胃药拿给齐倦。
齐倦也不接,反而握住了郁月生瘦白的手腕。
他低着头,用嘴巴衔走了郁月生指尖的药。柔软微湿的唇落在了郁月生的指腹,带着温凉的触感,头发蹭着郁月生的手腕轻轻划过,像是羽毛极轻地在血管上绕着转儿。
呼吸都烫着人腕骨。
手够了够,又开始抠着枕头底下压着的小铁盒里面的糖,食指戳进锡纸里“嘶拉——”抠开一块,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来两颗。
他不太想吃了,干脆都喂在郁月生嘴巴里。
舔了舔自己的手指,朝下滑了点把自己靠在郁月生怀里,翻翻身悄悄按着绞痛的地方。
“不想带你老师回忆就直说呗。”黑衣人坐在床尾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你唱歌挺好听的啊,那次元旦晚会不就发挥得挺好?你不想好好唱就算了。”
【那次是……】齐倦正在喝着水,想到这里脸色变了,抬起眼睛盯着黑衣人,【你听过。你到底是谁?郁月生?】
黑衣人闪了几下,身影都淡了不少,声音发着闷:“不是。”
齐倦攥紧了纸杯:【那你是谁?说清楚。】
自己身边能有人能让别人重生?这是什么惊人的能力。
他实在想不出来能让谁去对上号。
齐倦死死地盯着他:【你分明就是认识我,那我也应该认识你。】
黑衣人却像是进度条加载不出来似的,快速晃动。
只剩下奇怪的“呲呲呲——”声音,他的身影都接近于隐形了,缓慢地走向窗子边。
【你别跑。】齐倦忽然松开了郁月生,翻开被子下了床。
“你怎么了?”郁月生的嘴巴里还含着两颗味道不一的糖,又酸又甜。
他赶紧吐出来,去拉住齐倦。
齐倦好想把黑衣人像积木那样拼起来,让他好好地同自己说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齐倦心里急,抓起枕头就冲黑衣人的方向砸过去,而他没注意到的是,敞开的糖盒也被枕头带起,飞了出去。
枕头砸在了墙上,掉落下来,彩色的糖果也滚在地上,蹦哒了几下后归于死寂。窗帘被带起的风推得翻卷了一道,露出窗外的漆黑夜幕。
黑衣人彻底不见了,像是融于那一瞬的夜幕里。
齐倦抓着头发,无力地痛苦低喃:“你就是故意的。”
来接近我,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郁月生被他的举动微微吓住,赶忙抱住了齐倦单薄的身体。在那一瞬间里,他感受到齐倦浑身炙烫的体温,光是将手指搭在齐倦的脖子上,都能摸出来他急促如雨的心跳,像是受了惊的小猫。
不明真相的郁月生:“出什么事了?谁故意的?你在看着什么?”
齐倦抿抿唇,偎在郁月生怀里,按着绞痛的胃打了会颤,喑哑道:“我没事。我眼睛花了。”
他淡淡地扯了扯笑,自嘲道,“刚才看错了,我居然会以为那边有人。应该是我的脑子坏掉了。”
说完,又扯着唇无声地笑,看起来有些凄凉。
郁月生摸了摸他的头发,齐倦的黑发软趴趴的,指腹压下去,都能摸出来他圆圆的头骨,揉起来很是安静乖顺。
郁月生说:“是不是看到窗帘晃了?应该是空调吹的。”
“嗯。咳咳咳……”齐倦浅咳着,弯下身来,搭在郁月生身上的手腕都没法用上什么力。
“我扶你起来。”
“好。”
齐倦虚弱地伸出手摸摸柜子,勉强站起身时,却泛起了一阵低血糖,眼前的斑斑黑点晃来晃去。
他摇摇脑袋,试图驱散视线里的黑雾,垂下来的头发也擦着眉睫晃了晃。
踉跄中,胃部袭来一阵剧烈绞痛。
太过突然,
“嘶——”
手指猛然一把按在身上,攥紧了腹部的病服,衣服勒出道道褶皱,骨节用力地泛着白,呼吸都变得支离破碎。
倒抽凉气的尾音都岔了气,有些虚弱的哭腔,搅得人都要碎了。
“还难受?你慢点。”郁月生勉强扶着他在床沿上坐好。
只是刚才那么一瞬没收住喉咙,齐倦这会已经没太吭声了。
眉间压着淡淡的皱,挨在郁月生怀里蹭了蹭头发,他的脸色、唇色都很淡。
口腔里面的小牙齿,因为难受而来回摩挲磕拌着,发出着窸窣的轻响,像是小孩子磨牙。
齐倦吸吸鼻子,手却始终痛苦地按着绑着石膏的地方。能感觉到固定石膏跟伤处贴合着,可惜是整个膏面一起受力,腹部有些压迫感,却没有平日里拿指骨不要命地抵着胃部痉挛的、那种以暴制暴的爽感。
左上腹里凝成一个无法忽视的疼痛点,像是在拧毛巾那样一道道剧烈拧搅起来。好像是想要拧出水滴,搅到极限了,齐倦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视线前面都模糊了好几秒,他感觉屋里好沉闷,带着些缺氧喘不过气的感觉,可是身上又冷。
齐倦神游似的说:“我再喝点水吧。”
他没太注意,伸手去够桌上的杯子。
郁月生说:“兑了开水。等会。”
“哦。”
搭在柜子上的手慢吞吞松开,手臂卸了力地垂落下来。齐倦闷咳了几声后弯下腰,还是忍不住地,对着垃圾桶里撕心裂肺地吐起来,黑色的中药都被他哇哇吐了出来。
齐倦淡笑着,扯扯嘴角,气若游丝道:“一百二没了。”
“你缓会吧。”郁月生耐心地给他顺着背。
微微倾身的动作下,齐倦瘦瘦的脊骨都凸了出来,乖巧地卧在郁月生的手心。
骨节颗颗分明,甚至可以让人一节一节地数着数目到尾椎,郁月生碰着它们,有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咳……”
齐倦却跟拉开阀门似的,酸苦的中药稀里哗啦往垃圾袋里滚落,尖锐的刺痛瞬间扎进他破败的胃里,形成放射状扩散的撕裂感。
一点点扩散、扩散……
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要被徒手折断了,能幻听到清脆的崩裂声音。
也许是缓过疼痛的时候都太过放松,以至于他差点忘了,忘记自己,是个手腕系过松松垮垮的,红色重症腕带的病人。
那一瞬间,他的意识有些抽离,垂着眸悲悯地想,还好左子明今晚过来了,再过些天家里的亲戚是不是也该过来看看他了?
值班室里的壁钟敲了12下。
急诊科的李医生刚刚忙完一台肠粘连手术,准备靠在椅子上合衣假寐一会。人到中年了,不得不服老了,头顶都快熬秃完了。
他将衣服裹紧,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好,觉得有点冷,又找了件外套搭在自己身上。
谁料他这眼睛刚刚阖上,某个病房里的呼叫铃子“呜哇——”响了,在夜间听起来跟拉警报似的十分刺耳。铃声狠狠剐着人耳膜,剐得人脑仁都疼。
“都这么晚了。”他睁开黑眼圈极重的眼睛,捏捏眉心后坐起身来,身上披着的外套也跟着滑落了下去。
看一眼呼叫的房间号后,他快步朝着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里赶去。
那间住着放疗科最年轻的病人,17岁。因为年纪小,他印象深刻也记得最清楚。
穿过长而昏暗的过道,李继平推开了病房的门把手。一副令人头疼的画面,撞进了他的肿眼泡眼睛里——
“咳咳咳……唔……”
某位经常作死的年轻病人此刻正跌跪在地上,他整个人都趴着垃圾桶边缘,青涩的肩胛都在打着颤,呕吐得像个醉鬼。
一声声压抑至极的反胃声,听得人十分难受。
“怎么回事?”李继平快步走过去,却注意到地上还散落着似乎刚刚拆封的止痛针。
空掉的针管掉在地上,旁边还溅着几滴刺目的血。
郁月生此刻正半抱着齐倦,看到来人了赶紧说:“医生。止痛药打了快一个小时了,他还是说胃痛得受不了。”
他的衣服角被齐倦伸手攥了攥,不知道齐倦是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开始扒拉着垃圾桶无声地干呕,身上的冷汗冒了出来,后背的病服都有些潮了。
“止痛针也不是特效药,用久了确实会有抗药性,可能会起效慢点。是不是出去吹凉风了?你这床病人我晚上来查房人都不在,我都说了不能随意走动。”
李继平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又给病人顺顺背做着心理疏导,“你现在体质差,不能受凉,走点路吹吹寒风当时可能不觉得,回来了极有可能会不舒服。我待会给你开点药输个液,你要好好配合治疗,会好起来的。”
齐倦攥紧了垃圾桶,脸色苍白却闷哼了一声,视作听到了。
郁月生的脸色却愈来愈沉。
岂止多走点路,这人还淋着雨出去,为了自己跟人打了一架。那时候挺生龙活虎的,现在就跟体力耗尽反噬了似的。
李继平招呼着郁月生:“你搭把手,我们扶着他到床上躺好。我去给他配药。”
手刚刚挨着病人露在外面的手背,他的眉头却蹙起来,凭着多年从医经验,紧张低喃道:“怎么烧这么高?”
郁月生边扶着病恹恹的齐倦:“他白天就有些烧。”
齐倦低哑地说:“我没事。让我睡一会。”
“一天了?还能说没事?!”李季平觉察到不对,立马严肃道,“要赶紧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刀口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