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喝个水灯都不开?”郁展颜从房间走出来,看了眼漆黑的客厅,顺手将灯按亮。
郁妈妈冷着脸,将手机摔在茶几上:“郁展颜,你看看你儿子!”
郁展颜不疾不徐地弯腰接过手机,沉默地翻了会,了解了大概。
他抬手压压眼角:“我打电话问问月生。”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郁妈妈指着时针走向11的挂钟,气恼道,“你不睡!咱儿子不要睡?!”
郁展颜坐下来给女人捏着肩膀,好言哄她说:“那萍萍想要怎么解决……”
“什么怎么办!”
“……明天我来找他聊聊?”
郁妈妈仍是生气,点了点头。
没过片刻,她又想明白似的,黑着脸叫住郁展颜:“明天也别打了。免得聊崩了他生日都不回来。”
她说,“等那天我再好好问问他想的什么心思!说不出来他就别想走!”
“嘶——”郁月生莫名地开始头痛,感觉像是不好的征兆:“应该是最近没睡好。”
“教老师一个可以不再头疼的办法。”
“什么办法?”
结果齐倦的损招就是让他咬自己。齐倦倒是很大方将人搂在怀里,低哄着说:“疼就咬我好了,疼得厉害就转移给我。随便挑个地,我不介意破相。”
“……”
郁月生微微偏过头去,目光留在齐倦干净白皙的颈间停顿了好几秒。
头疼欲裂时,他皱着眉,在齐倦的胳膊和脖颈处都落下了紫青血痧。
最后还是齐倦耐心地揉揉他的太阳穴,指腹微凉却把控在舒适的力度,像是床头间昏黄的熏香灯,定心又安眠。
齐倦温声问他:“有没有好点?”
温柔得像是冬日里的融融温风。
在失感晕眩的经年里,风绕不过激猛冲撞的江河海浪,但是风只想轻抚他额间的一缕发。
早晨。天色尚是蒙蒙亮的时候,生物钟养成习惯的郁月生醒了。
齐倦不在身边,只有淋浴室传来哗哗水声。
怎么起来这么早?
记得他昨天晚上忙着换床单,还要抱着自己洗漱,折腾到半夜才睡。
郁月生躺在被窝里刷了会手机。等齐倦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钻进被窝里的那刻,窝里面瞬间凉了好几个度。
床头灯被拧开。
齐倦眉间皱了皱,将额头抵住郁月生的肩膀轻轻蹭着。
郁月生凑近,才听见他唇间的喑哑,跟呓语似的:“老师,早啊。”
“怎么早上洗澡?做噩梦了?”郁月生说,“你洗了一个多小时。”
“好困。再睡会。”齐倦慢吞吞地环住郁月生,说话时候嗓音还带着尚未清醒的低黏,磨在人耳边,像是带着颗粒质感似的。
边说着,眼睛又迷迷糊糊地阖上了,还伸出手虚掩住郁月生的眼睛,典型地想拉着人一起睡。
手心蹭到了郁月生的睫毛,他觉得好玩一样,还将指腹贴着对方的眼睫蹭来蹭去。
郁月生觉得齐倦身上太凉了,碰到齐倦的湿发时,一瞬间反应过来:“你洗得冷水澡?!”
“好想把自己给阉了。”齐倦轻笑一声,“早上我对象还在睡觉,我不过是偷偷亲了他两口。”
“起来吃早饭吧。”郁月生推推齐倦,提醒道,“都醒了,再不吃要难受了。”
“不想吃。”齐倦将胳膊圈着人一动不带动的,甚至将郁月生箍得更紧了些。
“昨晚晚饭吃得早,你起来吃点。头发也不吹。”
“……”
“待会要是胃痛,就让老师照顾我好不好?随便哄两句就行。”齐倦还没睡醒,眼睛都懒于睁开,唇边却绽开松散的笑意,“如果老师会心疼,那就痛着也不亏。”
最后几个字音完全是用呼吸吐出来的,像是沁着蜜一样。
若有似无的几缕吹在郁月生的颈侧,细细麻麻的过电感瞬间浮上了神经末梢。
!
郁月生无奈:“听话。”
齐倦轻轻“啧”了声,手却顺着郁月生的睡衣划了划,语气里笑意不明:“真起不来。好困,跟老师在一起怎么这么困。”
后背传来酥痒的感觉时,郁月生知道是齐倦的手指在蹭着蚕丝布料。
印象里,那只手骨节明朗且瘦长,手很白,像是常年不见阳光,平时会将画笔转在指尖,或是利落地单手抠开糖盒。
此刻在被子里捂了会,指腹却还是带着些凉,在郁月生的脊骨上酥痒地打着圈儿,一路往后颈处绕,纹路都快能感觉出来了。
但也只是兀自绕了会,他只是喜欢与人贴近而已。
齐倦在郁月生耳边低语,呼着热气毫不避讳道:“老师你怎么凑我这么近?”
“你黏人。总是往我这边靠。”
昨夜也是这样,那会郁月生被齐倦哄得迷了心窍,觉得齐倦年纪尚小,身体却坏了也过不了多少好日子了。结果一夜旖旎过后,郁月生到现在还觉腰酸腿软。
齐倦还一口一句黏糊糊的“老师我爱你”,咬他的耳朵,把他的脸都刮没了。
但这个后续,其实还挺让他触动的。齐倦没大清早把他喊起来,还怕吹风机吵醒他,连头发也没吹。
九点过一刻时。齐倦总算不情不愿地艰难爬起,刚洗漱完就趿拉着拖鞋往沙发里头一栽,苍白地闭了下眼,眉间也蹙着。
没及时吃早饭加冲了凉,胃里果真灵验,跟被刀剐似的疼。
话是说出去了,但偏偏又真的蒙对,齐倦觉得要真告诉郁月生自己胃痛,那自己就是来讨关心的,还顺带整了个作死一条链。
草!
他决定抱着抱枕,先不动声色地装会。
郁月生走过来:“饿吗?先吃饭还是先吹头发?”
齐倦懒洋洋地挂在沙发上,胳膊肘抵着沙发靠背,食指指骨放在齿间轻咬着,嘴角也懒散地扯着笑。
他的眼睛弯弯的,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这是选择题吗?再不吃饭感觉老师要砍我了。”
郁月生从齐倦赖床后就一直冷着脸:“知道就好。”顺带把齐倦的那份粥推过去,动作冷酷地像是推了碗毒药。
那碗软糯的米粥却在飘着热气和米香,虽是点的外卖,但也一定是放在锅里温了很久。
齐倦坐在沙发上半弓着身子,漆黑的头发往下滴着水,像是浸着墨一样。
棉睡衣随意扣了几颗扣,锁骨半露,显得很是恣意散漫。坐在那里,像是一幅年轻而昳丽的画卷。
郁月生边吃着早饭,也不知在对着电脑看着什么。过了会后,起身往厨房里走去。
周围安静了下来。
天在阴着,室内光线不太好,需要开着白炽灯支撑亮度。可是开了灯,给人感觉又有点像是在晚上。
齐倦其实很没胃口,也不想吃饭。
他低咳着,又将手握成拳,在钝痛的位置按了好几下。头发里的水滴了几滴到颈侧,凉丝丝的。
就这样将勺子搁在碗边,不经心地绕了一圈又一圈。
好讨厌吃饭啊。
不吃的话胃会不舒服,吃了也很不舒服。甚至有点想要不吃不喝,饿也不要吃。
可以……,把癌细胞,饿死吗?
但他还是慢吞吞地把温热的粥都喝下去了。免得郁月生又要担心,说他作死不想活。
在仰头将那些好看的、花花绿绿的化疗药咽掉后,齐倦的手边落下来飘着热气的玻璃杯。
手背被温热的杯身烫着,熨帖得舒舒服服。
齐倦转过脸。
——郁月生重新坐回沙发上,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些:“水里加了点蜂蜜。应该不烫。”
吃过早饭后也没什么事,郁月生跟之前一样教着网课。
齐倦挂在沙发上看着平板。
他今天穿着一身纯黑,裤子侧边还坠着条银色的链子,银链顺着沙发拖下来,双腿看起来笔直且长。他一边啃着指甲盖,一边认真地研究起网上的油画教学视频。
在视频的播放历史那一栏里,已经有过千部油画课教程了。
很多是齐倦以前看的,当时他觉得看着颜料堆积在画布上很爽,可以用斑斓的色彩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想要的世界。
那时是当打发时间的视频看,但现在他想总结经验尝试着自己去画,喜欢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他不想留成遗憾。
就是可惜,癌细胞扩散后,骨骼也时常发酸,今天是膝盖骨那片,像被醋泡着一样,很酸很麻,半月板都快被浸泡侵蚀到融化了。
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懒散,也没个正型,双腿还抻架在郁月生的腿上。他难受,总想动一动,不时还无意识地蹭着郁月生的衣料。
反正郁月生也不会说他。
“右边这张图,是细胞在以分裂的方式进行增值,注意看小图的地方……”教学视频里面郁月生坐得很端正,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浅淡的琥珀色瞳仁里映出屏幕的亮光,像是漠然一切,专注地说着生理课。
过一会,看完视频,不老实的齐倦调转了个方,将脑袋枕在了郁月生的腿上,顺手摸起了茶几上一只装钙片的小瓶子。
倒在手心,数着里面的钙片。
这瓶钙片是在医院的时候郁月生买的,居然还是儿童版,刚拿到那会齐倦要被他气笑了。
但没办法,这种口味的很好吃,像是果橙味的软糖,又酸又甜嚼在齿间很是q弹。
齐倦对一切果橙味的加工食品都很喜欢,不知不觉就吃了好几个。
真香的齐倦决定勉为其难地照顾下郁月生的感受,就不要吐槽这玩意了。
郁月生低头看了一眼时,赶紧把他手里真在当糖吃的钙片收走。
“……”齐倦看着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黝黑的瞳仁里掺着曜石般亮晶晶的。
“滴入秋水仙素后,可使生物的细胞滞留在有丝分裂状态。”郁月生咬着牙沉声说着,将电脑抬高起来,搁在一直捣乱的齐姓“大生物”的侧脸上。免得他在屏幕里露出脸。
齐倦蔫巴了似的撅撅嘴,拿着郁月生的手往自己胃上贴,忍不住朝郁月生作出“我胃疼”的口型。
距离早饭结束已经两小时,撑到现在说,那就算是现在刚疼,那也不能怪他赖床睡懒觉。
没毛病。
齐倦依旧是戴着那顶黑色的鸭舌帽,当他的头发被压趴下来时并不算短,碎发刚刚好压着眉梢。
低着头时,帽檐下会有一小片阴影,发色看起来比平时漆黑浓郁了不少。
显得沉默又委屈。
郁月生心里被刺了下,准备将电脑抬起来,不再垫着齐倦。可被抓着一只手,他就不好动了,只好将手放在崽崽柔软的胃部缓缓打着圈。
“这里难受。”齐倦面无表情地作着口型,反手握着了郁月生的手腕,安静地朝里捂着。
胃里泛起疼时,像是被锐利的小刀在割一样,绞痛伴随着平稳的呼吸,反而愈演愈烈。
不一小会,齐倦的额间就冒出了细汗。
他独自在那硬撑,只要把郁月生的手抓着就可以熬似的,也并未再打扰老师上课。
指骨朝里陷了一大块,腿也蜷曲起来。
静悄悄地,连后背也浸出虚汗。
呼吸落在郁月生的手臂上,已经快要可以溜着毛线的针脚往皮肤上烫。
郁月生边给他揉着胃,心不在焉地机械地教着课:“把书翻到下一页。这一单元,我们需要了解动物细胞的融合与单克隆抗……”
齐倦伸手掏掏郁月生衣兜里的药,又捣捣郁月生,把药板子往他手心里塞。眸子微湿,眼睛却还是笑弯弯的,小脸白得快要透明。
“单克隆抗体……”郁月生手动剥完药,脑袋放了空,麻木地往电脑下的那颗小脑袋的嘴巴里投喂。
离开的时候,齐倦却忽然轻车熟路地舔了一下他的手指,舌尖摩挲过指纹。
!
细腻的温热包裹而来的时候,药都快被郁月生扔掉了。脸颊也滚烫起来,心脏声扑通扑通震耳欲聋。
“下面……”
“看一下单克隆抗体……”
电脑上的消息顿时“噔噔噔噔”地响。
齐倦没忍住,苍白地笑了下。
郁月生瞪了眼正在捣蛋的齐倦,手下却没停,给虚弱的崽崽继续揉着胃缓解疼痛。
“噔噔噔噔噔——”
教学视频的弹幕里还在不断蹦出新的消息:【单克隆讲过啦老师!还有,老师你怎么总是喝水啊。】
【眼睛旁边也红了,老师你不是发烧了吧?】
【老师老师,你真发烧了?要不然我们歇会?!此处应当休息!(苍蝇搓手手)】
“噔噔——”
【哟嗬。我感觉老师旁边有人,刚才好像有看到点?郁老师,那位是你女朋友吗可以给我们康康吗,好期待。:p(某位不怕死的壮士前来报到)(已匿名)】
【我也想康康!放个屁股墩。】
……
脸皮极薄的郁月生,现在耳根也开始烫了,和他面子上平静的表情很是违和。
他放下拿杯子的手:“没事,安静点。”
“?”齐倦抬眼对他看过去。
郁月生将电脑背着齐倦,昧着良心飞快地敲了句:【是女朋友。但是不可以看。】
好吧。应该是男朋友。
其实齐倦更像是他的宝藏,既会照顾人又会理解人。
有时觉得齐倦像靠山,虽然少年人脾气暴躁,方式莽撞,但是护着人的样子确实给了他很多勇气;
有时又觉得齐倦还没长大,像是麦芽糖黏着牙如胶似漆,但这样的方式,其实让人觉得安心。
因为那颗糖他是心里有你。或许主动的人才是用情最深的那个。
郁月生不自在地咳了几声,还是觉得不能耽误这些高三考生,对着电脑说:“继续看下面这道题。”
齐倦憋不住了,在赶完了n张被订过的画稿后,提出来要去看望糖人奶奶。
“刚好赶上学校期末考结束,我出院。”齐倦打了个响指,身心愉悦,“连起来,我没去这些天就是我学习忙,奶奶不会怪我的。”
“其实你告诉她……”
“她是奶奶。你要考虑一个八十岁的人她的心理承受能力。”
郁月生合上电脑:“要不要带点什么?”
“路上买点水果吧。”
……
糖人奶奶宝贝地将齐倦之前送她的收音机拿出来,摆在院里的大桌上放着昆曲。齐倦不爱听,但也没说什么。
难得阳光好,天不冷。几个人围坐在院里听着曲、搓着花生,花生皮落下来了,齐倦还调皮地往郁月生脸上吹:“老师,快看我。”
“……”
“呼——,单克隆抗体向您问好。”
薄薄的花生皮像是细碎的絮,在光照下面溢着亮闪。郁月生的眼睛都眯起来,搬着椅子往奶奶那边逃,决定离齐倦远点。
奶奶年纪大了有点健忘,认识齐倦这个宝贝孙子,但是记不住郁月生了,一个劲地拍着郁月生的肩膀,睁大眼睛,眼纹都压得深深的:“这孩子看起来好面熟啊。”
郁月生:“……”
齐倦笑起来:“面熟吧,你都吃了他买的苹果,现在还想不起来是谁?小心等下他叫你赔哦。”
“真不记得在哪见的了。”奶奶乐呵呵地补充着:“但是,——斯文。话少。重点是,一看就是乖孩子。”
郁月生一脸自闭:“……”
“奶奶,也就你敢这么说。”齐倦还坐在旁边,想起奶奶之前也是这样夸老师,在旁边乐得直笑。
过一会,他就又岔话题似的找着奶奶闲聊起来。看到糖人奶奶不时摸着膝盖,齐倦就给她边捏腿边聊着。
在他们聊天的空当里,郁月生起身,跟齐倦打了声招呼:“我去拎水瓶。”
齐倦瞧了眼桌子上,奶奶杯子里只剩下小半杯没热气的茶。
见着人走了,齐倦才把椅子朝糖人奶奶身边挪了挪,小心翼翼地问:“奶奶,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心里在怦怦直跳着,他边给奶奶锤着腿,边按耐不住地感到紧张。
“不错啊,年轻。懂事。”奶奶弯起眼睛,眼尾都是皱纹,又举起大拇指,用夸张地表情说,“帅!”
齐倦假装淡定地拿着花生往嘴里塞,仍忍不住笑起来:“奶奶好眼光,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奶奶拍拍齐倦:“挺不错的。”
齐倦想了想,又乖巧地引着话题:“奶奶,那你介不介意我带他来看你啊?我喜欢奶奶,我也好喜欢郁月生。”
微风拂过的时候,奶奶满头的银发在阳光底下像是兑着光。
她伸手摸摸齐倦的手,笑道:“哪有什么介意的啊。你们都来,奶奶高兴得很,也不用带水果不用带吃的,奶奶不缺。这个大院子里,奶奶有同伴,但是奶奶最惦记着的,是这一个。”
祖孙的手心交叠着。她弯着眼睛,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奶奶天天就盼着小齐倦,小齐倦能过来奶奶最开心。小齐倦喜欢的人,奶奶就也喜欢。”
齐倦以前很喜欢抠着奶奶手心的茧,硬硬的,也只是一块增生的壳。
现在被那温热的茧磨着手背,却是说不出来的熟悉和安心,足以抚平他心底好多创伤。
他攥攥奶奶的手,就摸到松弛的皮,泛红的手背是经脉和老年斑横布。
齐倦有些哽咽:“奶奶……”
“齐倦。郁月生,郁月生……”奶奶像是刚学拼音的小学生一样幼稚地咿呀念叨着,“奶奶一定会记住的,像记咱们小齐倦一样,每天念念。奶奶把你俩记一块,就不会再把他忘记掉啦。”
齐倦停顿几秒后,猛然一把将糖人奶奶抱住。眉间皱了皱,是想把眼泪往回压。
齐倦很激动,他都好想说:奶奶,是两种喜欢。
其实,郁月生是我爱人。我带他来看你了。您以前总是说想要看我长大,担心自己老了看不到那天。
但是不是。
是我长不大了,我现在就在过我被压缩的一生。
前些天,妈妈联系了家里的远房亲戚过来看我,他们围在病床前,说了好多好听的话。
也有些从小到大听厌了的话,还有说我一定会好起来。
然后他们转过身,就在聊着各自家里的事情啦,要搬大房子啦,女儿要升职啦,要带孙子啦。
那时候,我在惦记着奶奶。
他好想将郁月生介绍给自己真正的家人啊。糖人奶奶总是包容他,即便知道齐倦在学校闯祸打过架成绩也差,但是奶奶知道齐倦是性子直。
他打架也从来都不是欺负弱小,而是为了站出身,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奶奶就像是他可以分享心事的倾诉者,也会帮他分析善恶是非和好坏。
他永远记得奶奶拿着一把大扫把,把欺负他的坏孩子全都赶走的威风的样子。
在齐倦心里,奶奶是和姑姑平级的、真正的、重要的家人。
奶奶拍拍他的小帽子,慈祥道:“看把我们小齐倦激动的,就这么开心呀?”
风吹过来的时候,树梢的叶子纷纷落下,但是有阳光在,就不会冷。
齐倦笑着说:“但是现在这样就很好。”
奶奶年纪大了,估计也接受不了同性恋。齐倦想了想,还是觉得就别告诉她了吧。让奶奶当作有两个孙子就很好。
过了会,郁月生端着开水瓶走过来,给奶奶的杯子里兑了茶,也给齐倦倒了杯开水。
“烫。等会再喝。”
福利院在郊区比较偏而安静的地方,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少管所。
齐倦想起来他在里面结识的那个叫程望的小孩。怪念头。他现在谁都想看看。每天都想和熟悉的人待在一起。
“那两天他对我挺好的,我想去问问能不能进去看看他。也刚好路过嘛。”齐倦说。
郁月生将车停在路边,熄了火:“下车吧。”
狱警这会刚好换了班。
替班的那位听明他们的来意后,冷漠地摇着头:“不行。只有亲属和监护人能见。”
郁月生试探性地问:“有证件呢?”
狱警:“只有亲属和监护人能见。”
齐倦气笑了,插嘴道:“那写信总行吧?”
“必须是亲属或者监护人。你就算和亲属一起来都不行,写信也不会收的。”
“……”齐倦有些不耐烦,将鸭舌帽朝下压了压,“合着就是看不了了。算了。”
转过身的时候,他听见背后的过道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小皮鞋踏在地上,不轻不重的。
然后是替班的狱警在问:“又来看你弟弟啊?”
“刚好考完试了。”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齐倦没太在意,边看着手机朝外走着。
背后还在聊。
-“你妈妈呢怎么没来?”
-“她发烧了,让我过来给程望送衣服。”
齐倦打字的手顿了一下,心里一咯噔。
是程望的姐姐?!
-狱警想起来,抓抓头烦闷地说:“哦对,前面那两人你认识吗?也说来看你弟弟的。我那会还不知道你在里面。哎!小伙子!前面的!”
-“……”
齐倦下意识回过身,注意到走在他们后面出来的那人时,神情也变了。
黑色帽檐下,眉毛微扬,显出不屑。
在狱警身旁,站着位瘦巴巴的女生。女生比齐倦矮了快三个头,看起来跟发育不良似的,额前还搭着厚厚的刘海,瘦瘦的肩膀上也压着笨重的书包。
和齐倦对视后,女生露出讶异的表情,不自在地抠紧了书包的肩带。
齐倦一眼就看见她手腕上戴着的粉色casio机械表。
那毕竟是她,化学竞赛的一等奖奖品呢。
狱警问她:“认识吗?”
“同学。”
注意到齐倦的目光后,程愿愿的脸色倏然变差,又下意识将手猛收回来,慌乱地揣进了兜里。
程愿愿走过来,干巴巴地跟她的前班主任打招呼:“郁老师。”
说完,她低垂着头,紧盯着脚尖,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
狱警见他们聊起来了,就没再往这边看了。
郁月生冷冰冰地嗯了声。
程愿愿实在忍不住问:“你们怎么在这?认识程望?”
齐倦倚着门框,那双好看的眉眼也弯出缱绻的弧度,因点缀着泪痣,即便是淡笑时也显得动情撩人。
他懒懒地勾起唇角,却淡薄地回:“不知道。”
“……”程愿愿尴尬地捏紧了口袋里的内兜。
面前站着两名高个子的男性,还都是逆着光,长长的阴影笼罩着她,很有压迫感。
也没人拦她,但她就是有种做了拙略事件、被抓现行的感觉。
她的好朋友胡蝶,是宋繁星的表妹。她也从胡蝶那里错愕地得知了齐倦生病的事情。
她有时候也会很紧张害怕,无助地怀疑着自己是不是也是把齐倦身体搞垮的、推波助澜的刽子手。
如今早已没了当初冲动行事的快感,事后的内疚,时常会让她觉得皮肤都很滚烫,像是暴露在烈阳底下灼烧、搅碎、溃烂。
施暴者不知自己的残忍,只是觉得好玩,没闹出人命就无知无惧。她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后果,但确实是她做的。
程愿愿不清楚自己是在怎样的心情下说出那句对不起的,声细如蚊咛。
程愿愿又愧疚地问:“你现在身体没事吧?还在治吗?有没有好些?”
齐倦没说话,但也猜出个七七八八。
程愿愿解释说:“确实是胡蝶告诉我的,班里没有其他人知道你生病的事。这么久你都瞒着没跟我们说,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我就是之前的事情过意不去,想来问问你。”
声音小得齐倦都快听不清,他感觉跟自己欺负人小姑娘似的,就还是勉为其难地回答了句:“在治。你别说我就谢谢你祖宗了。”
齐倦逆着光一身漆黑地站着,眉眼晦暗不明,脚下踩着地面的细石子,漫不经心地来回摩挲。纯粹地觉得胃里犯恶心。
“……”程愿愿又说,“贴吧的事情我也很后悔。对不起,齐倦,还有郁老师。对不起。”
她突然间埋下头,站得笔直,显得很是正式。
谁还能真跟她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呢。
一锅牛奶粥,还是一张让俩人被骂烂的照片?
对不起是她该说的,一万句也不够。但是她再煎熬,也等不来那句没关系。
“知道了。”齐倦突然间觉得好笑,懒散倚着门框的身体离了门,站在阳光底下扬了扬手,“走吧。老师。”
后面的几天里,齐倦大部分时间都在学着画油画,也将另一间屋子打扫了出来。他在网上提前买了些置物架、玻璃瓶罐,又忙忙碌碌地找人订了些生物学实验器材。
距搬家过去第三天的时候,韩潇和左子明过来了一趟。这个时候高中部已经考完试,除毕业班之外都已放了寒假。
窗外飘着细雪,有些接近年关的感觉。南方地区没有暖气片,但是屋子里开着空调,倒也暖融融的。
韩潇还勉强规矩点,毕竟他以前的班主任在这,聊了会天他就坐在旁边低头追剧。左子明则歪坐靠沙发上,磕着瓜子找齐倦聊天,激动的时候还要拍齐倦一巴掌。
齐倦饭后会胃疼。郁月生给齐倦拿药的时候正好撞见左子明在拍他,眉间蹙着,眼神透出森冷的寒意。
“他胳膊还没好全。”郁月生凉凉道。
“……”齐倦会了意,赶紧配合地弓下身,捂着胳膊嘶了一声,“啊,要断了。”
“不碰了不碰了。”左子明失措地背过手,“哦对,齐倦啊。陈狗你还记得吗?”
齐倦捧着把药吞下去,笑着推他:“不记得还完了。我才十几岁记性能那么差?”
他心说:还真是巧了,前两天才遇见程愿愿,今天又听说陈狗。
不过,左子明看陈葛欧不顺眼,总是盯着陈葛欧也很正常。
韩潇还不知道齐倦的病情,忽地冒出句:“怎么突然吃这么多药?兄台你怎么了?你这什么病不会传染吧?”
“传染个屁。年轻的时候沉迷学习,废寝忘食。”齐倦接过温水喝了,笑着说,“导致胃一直不太好。千万别学我。”
韩潇被他逗笑了:“扯吧。你还学习呢。”
“刚那个。陈狗什么事啊?”齐倦问。
韩潇忽被点醒似的,指着左子明:“我知道你刚要说什么了,那是星期二还是星期三来着,就上周。”
左子明似是不约而同和韩潇想起同一件事情,激动地拍着……算了,不能拍齐倦,他拍着自己的大腿补充道:“对,就那件。绝对是星期三,我们班就星期三有艺术课。因为要考试了,还被数学占了,我难过好久。”
齐倦忍无可忍:“说重点。”
左子明:“……”
韩潇老神在在地解释道:“那是铺垫好不好?我们是在营造氛围。记得那是一个雨天,雨里带着雪籽,纷纷扬扬。”
齐倦嗑瓜子的动作停顿了下。
下雨?
这段时间天晴比较多,上一次印象深刻的下雨还是被陈葛欧找麻烦那天。
那时候陈葛欧很嚣张地将他踹在冷天雨地里,……可能是想把他踩成纸片人。
“就是外面下雪籽了,我才一直盯着窗外看。”韩潇说,“结果就看到陈葛欧被她妈从走廊那头拎着耳朵,硬生生从我们班门口拖过去。”
天色昏暗雨沉闷地下,地面都被拖拽出冰冷可怖的水迹。
“经过咱们班门口,他妈还‘啪!’甩了他一巴掌。那家伙哭的,惊天地泣鬼神。”
齐倦没什么表情地说:“他犯什么事了?”
韩潇压低声音:“在厕所抽烟装逼被抓了。也就刚刚好,两天前,他爸在家里丢了一条名贵烟。”
左子明补充:“也从我们班门口拖过去了,陈狗眼镜腿都歪了,边鬼哭边叫喊着‘妈妈呀,饶命!’”
那天雨大,空气潮湿。走廊里都在回荡着陈葛欧的尖叫。
左子明嘲笑着,学得有模有样。
聊着聊着,等郁月生去洗手间的时候,齐倦还被韩潇特八卦地追问着:“老实交代。你俩是怎么在一起的?”
齐倦绕着头发:“追呀。喜欢就追。我也没底就硬着头皮试试了。你倦哥哥能打坏蛋能卖萌,可盐可甜可奶人,老师应该也没很亏吧。要求太高我也满足不了。”
“不不不。”韩潇替他分析,满脸羡慕:“你光是站那,看起来就赏心悦目。脸蛋白嫩能掐出水,眸光含情又勾人,小泪痣很妙有灵魂。腰看起来好,长腿看起来特别能踹人。”
左子明:“给你笔,去写。”
齐倦偷偷抠了两片好吃的钙片,猛然塞在嘴里,恣意地嚼着:“我是怪物吧?真长那样我可以去死了。”
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
齐倦又问问这两人有没有什么情况。
“你想多了。”韩潇丧着脸吐槽,“天天一堆卷子就算了,还要被我妈盯岗,连个手机都没得,去哪里聊小姑娘?”
他叹一口气,“好不容易考完试,也只是放行两小时拿了手机。我还想着再看一遍《后宫》,到现在关系链都没理清。”
他又恹恹地指指左子明,“他估计也没对象,这家伙一脸痘坑。”
即便郁月生暂时不在,他还是从小到大都很怕老师,全程说话都压着声音。
齐倦撕着饼干袋,还准备说他居然从武侠剧转战宫斗了。
左子明先一步挠挠小平头,有些不好意思回韩潇:“你才没。”
韩潇反应过来,一脸震惊:“……什么?左子明你?!啊这。”
左子明挺阳光一人,在这事上忽然猛男娇羞,娓娓道来地说着:“一个多月前认识了个高一的学妹,叫唐念。感觉挺聊得来的。我给她送芒果蛋糕她也收了,但我没多说什么,还没正式追。可能,我是说可能,能成。”
韩潇咬着牙,悲嚎:“汝是背叛,关冷宫吧。”
“等你好消息。”齐倦觉得这学妹名字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拍拍左子明肩膀说,“我拿小本本把这顿饭记下了。”
齐倦看到郁月生倚在门框那边,身型高挑,抿着唇若有似无笑了一下,淡得像抹清风拂过。
哼,老师是个醋包。
现在知道韩潇喜欢小姑娘,左子明“有”对象,放心了是吧。
郁月生走过来时,已经敛了笑意,但目光却温和了些,不再冷冰冰的。
旁边的三位又吵又闹,快要掀家时。他弓身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理着被他们乱放的零食袋。
但这回,郁月生似乎心情不错,还让他们好好玩,左子明再拍齐倦他也不说了。还在网上给齐倦的两位小朋友点了些零食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