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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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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历上的日期被逐个划掉,留下了被标注蛋糕的那天。

今天是郁月生的生日。

厨房里传来乒里乓啷的声音,锅里的排骨汤渐渐沸煮,冒出来咕嘟的热泡。

长寿面落进锅里很快就变得柔软劲道,拌好的蛋花松子油快速淋上,伴着热乎乎的葱花骨香,冒出呲呲的声响。

齐倦将长寿面捞上来端到了房间。临进去前他看一眼墙上的时间,6点整,刚刚好,平时郁月生也差不多这时候起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郁月生靠坐在床头,顶着尚未睡醒的惺忪。

齐倦将碗放在一旁,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郁月生。生日快乐。”

虽然是最最普通的生日祝福,他还是感觉这是个重要的日子。

“老师今天25了。”齐倦扳着手指给他算着,故作惊讶道,“呀。一不小心变成八岁年龄差。”

郁月生垂着眸,轻轻啧了声:“17周岁也算18,不能说是八岁年龄差。还没洗脸呢。等会吃你下的面。”

准备起身时,他迟钝地发现被角被压着。

“老师今天是寿星。”齐倦撑着胳膊,懒洋洋地笑着说,“你等我去挤牙膏打水。勉为其难给老师体验把寿星一条龙服务。”

郁月生抿了下唇:“不周到就给你差评。”

“得勒。”齐倦赶紧爬起身溜走。

等人走了,郁月生这才看了下刚才在震动的手机。妈妈果然一大早就来了信息:

妈妈:【红包】

妈妈:【月生生日快乐。晚上六点见哦。】

妈妈:【对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告诉妈妈,我待会去买。】

他揉了揉太阳穴。

以前每年还是挺期待生日这天,如今却觉得头疼。

郁月生没领红包,想了想回道:【西湖牛肉羹水蒸蛋番茄黑鱼煲糖醋年糕,看着挑两道吧。】

郁月生眉心微跳,又补充着:【今年的蛋糕不想要奶油了,最近不爱吃甜。】

也不知道齐倦还喜欢吃什么,这些是最近他能吃点的、吃完后好像胃也不会难受的菜。

几分钟后,妈妈:【好的。】

思绪放空时,房间门被敲响了。

“请问是郁月生郁老师嘛。这里是837217号为您服务。”齐倦端着盆热水进来了,手上还沾了点水。他眨眨眼睛,俏皮地说,“记得好评哟。”

郁月生眉目舒展开,将手伸进了温热的清水里,水流顺着皮肤滑过,暖乎乎的。

在郁月生洗漱的时候,齐倦仰面躺在他的腿上,将手对灯泡举着,环成圆,闭着半边眼睛,像是在透过万花筒打量这个世界。

午餐是在外面的菜馆吃的。也没开车出去,回去的路上两人路过了一家奶茶店,齐倦看到了就吵着要喝果茶。

排队买完甜橙果茶后,齐倦又指了指奶茶店旁边临着的一家美术馆:“我们去看看。”

“不是闭馆了么?”

“只是人少吧。”齐倦扬了下下巴,期待道,“那边不是有看守嘛,登记一下应该可以进。”

齐倦说完就牵着郁月生的袖口,急急忙忙领着他走。

郁月生:“……”

这家美术馆从外面看起来通体深灰,来往过客也少,在冬日里显得有些萧条。门口就站着两名挂着牌子的工作人员,还在无精打采地玩着手机。

郁月生:“请问是在这买票吗?”

“我们的画展是免费的哦,但现在只有这边的画廊开放,今天是水彩风景展哦。”工作人员指了指,“从这边进。里面有指示标,看完之后跟着绿箭头从另一头出去就好。”

“谢谢。”

美术展里面有些绕,但是人真的很少,他们走进长廊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只有空调的热风呼呼吹在头顶的声音。

环境也很昏暗,两侧的画框被偏黄的灯光照着。一路上都带着淡淡的水墨味。

“没有人哎老师。”齐倦说这话的时候,长廊里带着点空旷的回音。

“因为是周二?”郁月生盲猜。

通过长廊时,确实能看见几幅很普通的水彩风景。饶是郁月生这个外行人都觉得平平无奇。

“难怪不收费呢,应该是个没名气的小画家。”齐倦撇撇嘴,两只手拽着郁月生的袖子,“不看了我们走吧。”

“你不是要看画吗?”郁月生不愿意动,“你自己要来的,看完再走。”

“……”齐倦说,“也没什么好玩的。那我给你解说下?”

郁月生点点头,一脸认命的表情。八壹中文網

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估计齐倦能给他叭叭一堆。

齐倦懒散地走到画前,缓缓吐出一口气,咬着果茶的吸管若有所思道:“咳咳。我们先来看这幅。这幅是云海。画面很通透,云层很薄,阳光穿透的感觉表现得还算勉强,光线懒洋洋的,但是有些过于简单,太过写实反而没什么意境。”

郁月生:“你画得到吗?”

齐倦笑着摇摇头,举着两根手指在眼睛旁比划着,像搓灰那样细捻:“齐倦同学还要差这么一点点。”

郁月生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还蛮可爱的。齐倦偏瘦,脸还是白白嫩嫩的,应该能捏出点肉,让人很想抓把糖果哄哄他。

齐倦咬着果茶的吸管,又指了指:“老师,看那边,好像有的画被遮起来了。好神秘。”

郁月生回过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画廊很窄,幽深而静谧,一眼望不到边。在郁月生的背后有好些张画,此刻皆被画布蒙着,一路往看不到边的那头延伸。

收回视线时,看见齐倦正歪着头,将脑袋靠着墙。灯光打在齐倦的帽顶时,泛出一圈柔和的昏黄。

他抓着帽沿微微抬头,那些柔和的亮光又悉数探进眼底,显得瞳仁亮晶晶的:“不知道遮着掩着是什么意思。看不到啊怎么办?那老师要看吗?”

郁月生摇摇头。

齐倦懒洋洋地说:“总不能一整个画展就展两张水彩打发人吧?”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马丁靴的鞋尖抵到了郁月生的鞋尖,若有似无地撞了一下。

郁月生抬眼就撞见他漆黑的睫羽。

齐倦将眼睫垂落盯着人看时,像极了一只驯良卖乖的小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齐倦纯黑的眉眼又恰如其分微扬,眸光缱绻又盈亮。

像是带着期待。

郁月生神经紧绷:“边角废料吧,往前面走走应该还有画。”

“老师啊,我走不动呢。”齐倦低着头,呼出的热息尚带着淡淡的甜橙味,“这里是边角废料的监控死角,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

哪有人……

直白到连这个都问……

而且,

明明是他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人。帽子松散地压着碎发,眼睛微弯时眸光缱绻,眼底还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教人有些捉摸不透。

瘦了点,脸变小了,依然是很精致的骨相。

外套的拉链在下巴处亮亮地晃着。

郁月生躲避视线:“说不定待会有人进来。”

齐倦舔了舔嘴巴,唇间染上了水光,眸间也映出长廊里的暖色。却也没再说什么,像是抛了个绣球出去,就不管结果了。

然后便懒洋洋地挨着郁月生靠着,将脑袋侧搭上他的肩膀,轻轻蹭了下:“就是想起来了,提个醒。”

“……”

周围都很安静,剩下齐倦默默地喝着果茶的声音。顺带就着果茶,把饭后该吃的胃药窸窸窣窣抠出来,在药板折响的声音中,吞掉。

又补了一口果茶后。

齐倦视线前的光亮忽被遮挡住,唇间忽感受到另一片柔软,呼吸间是细腻的甜橙味。

是郁月生的呼吸落在了他的眼睫。

暖光中,齐倦配合地侧过脑袋,加深这个吻,喉结滚动着,帽沿都在蹭着郁月生的脸颊。

齐倦又轻轻地背过手,将指腹够到了身边布帘。

“哗啦——”

帷布落下,带过一阵扬起细灰的风。

郁月生皱着眉偏过头,准备看看现在是一副怎样陈旧的水彩风景?亦或真的是废弃的边角画料?

无人参观的画展,悠闲玩手机的工作人员,乏善可陈的水彩,实在没什么好期待的。

他漫不经心地侧过了视线。

“……”

四壁的灯光齐齐照过去,墙壁上的画布瞬间被燃亮。

浅色的瞳孔蓦地微微睁大。

布帘背后的巨幅油画赫然展露,足足占据半面墙高,带来临风观海啸般强烈的视觉冲击。

脆生的笔触尚未干透,略带生涩却张扬。空气间浸满了油画颜料的香甜味,像是收不住,能轰然溢出无数个奶油色的泡泡。

画卷里的两位主角炙烈地拥吻在一起,像极两人此时此刻接吻的场景,是一幅真实的写照。

现实里的此刻,郁月生的后颈正被齐倦用微凉的指腹胡乱按着,香甜的吻间鼻息都有些错乱。

齐倦将脸颊埋在他的肩窝,带着微炙的气息烫着他颈侧的皮肤,轻声却撩人地问他:“喜欢吗?”

与此同时,“铃铃——”

空调的暖风转了个方,吹响了长廊里的风铃,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美好。

郁月生的心跳逐渐加快,他还是忍不住急切地将目光落过去,想要仔细看清画里的每个细节——

怎么会?!

在那隐蔽的角落里,怎么是他们俩呢?

那画风他见过的!

齐倦的画风就是像这幅油画这样,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画里的两人连身型都是虚影,只潦草几笔颜料大刀阔斧地概括。

是齐倦的惯用特点,看起来像是无形的色彩堆砌,无拘无束不在意小节,也没有成熟的笔法,意向里却揉杂着浓烈的情感。像是林间滚过的磅礴松风,拂过面颊时却携过一缕复苏的新绿青涩!

那是别人模仿不来的!

“老师,你看着画——”齐倦哑声说着,将郁月生拉在怀里。

“……”

刚才晃眼间,郁月生还看出画面里有两个人。

这会又看不出来了,他需要微眯眼睛,才能看出画里主角大致的轮廓。甚至因为只是夸张的色块,难以分辨画里面谁是谁,但是郁月生就是知道那是他和齐倦。

郁月生努力辨认了好一会,隐约看见了画里的自己是道清瘦朦胧的背影,衬衫绷出道道昳丽的线条,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齐倦苍白的手腕按在墙壁上。

而画里的齐倦微微低垂着头,额前碎发遮着眼,看起来有些低丧,却刚好有一束光亮对他俩照着。

那是昏暗的岁月里的最后一缕光亮了。

“铃铃——”风铃轻响着。

此刻两人接吻时缠绵的身影,被暖黄的灯光投落在画面里,也像是画里两人接吻时落在里面的影子。

是整幅画面的升华。

“是我送给老师的生日礼物。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点子了。”齐倦很轻地说了一句,眼睫垂落着,视线是落在地上的。

在他松开手的时候,郁月生都有些缺氧,唇间残留的温软轻得是一场梦。

而后是一声声帘布落下的声音,像是剥开皮肉露出滚烫的灵魂。

郁月生慢半拍地朝旁边看了看,注意到画展里面刚才那些蒙着布的画,此刻都被展露出来。

齐倦靠在墙壁,抬手指了下:“那边那幅,是落日余晖落进教室里时,挽着袖口正在书写板书的老师。老师看起来一本正经的。那时候我坐在教室后排拖着脸远远地看着你,总想给你拽掉几颗扣子。”

齐倦轻笑了下,他这会一身黑,脑袋上还严严实实卡着顶小帽子,眉眼又漆黑,看上还有一丢丢桀骜散漫。

“……”

郁月生:“扣子惹你了?”

“我们现在的小年轻都爱敞几颗,露着嶙峋的锁骨,好看。”齐倦像多动症似的,用鞋底来回摩挲着地面,裤边的银链也微微晃动,折射出亮光。

郁月生:“哦——”

齐倦淡笑着,敛回目光:“那幅是在低头改卷子时眉头微皱的老师。想拿熨斗将你的那点皱熨平,想问你为什么不开心,虽然大概率也是因为我们这些差生不争气。如果我能会点魔法就好了,把你的烦恼通通变没掉。”

郁月生有些沉默,愣愣地看向那些油画。

画廊的墙壁本身就高,每幅油画都占据半面墙壁,画里的形象比真人还要高大,此刻它们被灯光神圣照着,张力十足。

就像是从齐倦小小的身体里面积攒出的大大的能量。

齐倦又朝旁指了指,“这张是靠在病房的椅子上疲惫睡着的老师,很心疼,又不敢把你抱到床上怕吵醒你,只能轻手轻脚地给你披件外套静静看着。”

这张画里的郁月生皮肤白皙,眉间微蹙,撑着胳膊不安地小憩着,眼睛下方尚带着淡淡的乌青。

搭着衣服时,看起来沉默又安静。

身为病人亲属,有太多这样疲累的时刻了。齐倦能理解郁月生成天看着自己身体差、好不起来有多心累。

也很感谢,郁月生能陪着自己。其实已经足够。

即便这个人不善言辞。

齐倦说,“但是我偏过头就能看见你,知道你在那,就会很安心。”

就像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齐倦一张一张地介绍完,牵起郁月生的手,轻缓地摩挲了几下。

小型的个人画展本应是20幅画起步。齐倦不想赶工敷衍。所以现在只有8幅油画,还没有干透,其实算是半成品。

他看着郁月生说,“都是送给你的。这个画廊,是我前段时间让我妈妈包下来的,有五年的使用权。”

郁月生:“你妈妈也知道?”

“嗯。”齐倦继续说,“希望老师不要太嫌弃。那几幅水彩是我小升初时候画的,太烂了不算数的。画展方面其他的空缺画我争取这个月给老师补上好不好?”

郁月生久久地缓过神:“你是什么时候画的这些?”

齐倦白天不是画私设挣钱,就是累得不行,挂沙发上抱着枕头眯一小会。唯二的放松是去糖人奶奶那里一趟,以及和朋友见面那会。

哪里来的时间?

“夜里啊还有早上,你睡着的时候我就画,反正我是夜猫子嘛。偷偷占用了一下老师的‘生物实验室’画的。”齐倦悄悄说,“这是我送给老师的秘密礼物呢,门口的两位我认识的,不会放其他人进来。钥匙也只留给你。老师要好好收起来。”

“齐倦。”郁月生忽然喊他。

“嗯?怎么了?”

郁月生郑重地说:“等你把画展画完,我想对外开放。”

“啊?”齐倦看着他,好一会才怔怔地说,“老师不是不喜欢露面。”

他连朋友圈都不敢发郁月生。

郁月生认真地看着那些画,无一不是视觉上的震撼。他说:“你画得很好,跟我以前看过的画都很不一样,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创意,好像画得很简单,但画里什么都有。”

齐倦:“……”

第一次听这人夸自己,应该算夸吧,毕竟老师从来都中肯和直言直语。

听见“很好”,他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如果是别人这样说,齐倦肯定能厚着脸皮回:我知道啊,我画得最牛逼。

现在换成老师,他反而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抠指甲盖,也有些期待郁月生对自己的评价。

郁月生继续说:“画展和那些选题内画人设不同,这是属于你个人的长期作品。我同意你画我,同意你展出。因为这是你的心血。”

“有能力的人是不该被埋没的。我想让别人都知道,你其实是很厉害的齐倦。”

齐倦看见,在郁月生回过头时,那双长期冷淡的眼瞳里露出几分对他的认同。

这个人不喜欢笑,好像有一种凛然而特殊的气质,连支持都显得认真,能给他底气。

齐倦若有所思了会,也没吭声,感觉自己心里像是被猫爪子轻挠了一下。

门被打开。

郁月生站在门口收了伞,他的肩膀微湿,皮肤也透着冷白调,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温度。

“回来啦。”郁妈妈朝郁月生背后看了看,冷下脸来,“他呢?”

郁月生:“您又不想看到他。”

临出门的时候齐倦忽然不愿意来了,说是怕惹得郁月生爸爸妈妈不开心。

郁妈妈:“还算识趣。进来吃饭吧,门口冷。”

郁月生不自在地换下鞋,又跟坐在里面的爸爸打了声招呼。

郁展颜起身,走到饭桌边顺手拉开椅子:“回来就好。坐吧。”

郁月生将路上买的酒摆上桌,恭敬道:“这是带给您的。”

“还记得我爱喝什么。”

生硬的对话显得氛围很奇怪。

但也还好,宋繁星还有她家长不在。郁月生真怕自己妈妈要闹场大的。

落完座后,郁妈妈将家常菜挨个端上桌。

【好点没?桌上的粥趁热吃,凉了对身体不好。】是郁月生发的。

【嗯。好叭啊啊,吃两份吃大碗的嗷呜:d】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七点。齐倦蜷在租房的沙发上,胃里已经开始家常便饭般绞痛,他以暴制暴地按了几下,漆黑的头发有些微微潮湿。

茶几上还摆着郁月生临出门前点好的外卖,外卖在飘着清冽的米粥香。

但他真的没什么胃口,这会闻到吃的,上腹里面跟要腐坏烂掉似的,连成一整片都疼。

他就只是把身体蜷缩起来,跟冷硬的痉挛一起蜷成小小的一团。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壁钟走动和衣料窸窣蹭响的声音。

因为难受,过了会后齐倦又烦躁地换了个姿势,一条腿曲在沙发上,另一条腿叉出去踩在地毯上。

就这样侧着身子,没骨头似的挂在沙发边缘艰难地熬着,把抱枕牢牢往发疼的胃里怼,枕芯都快被他用指盖抠出来了。

-

“你爱吃的虾仁玉米,放了很多糖,最近瘦这么多。”郁妈妈一直在给郁月生夹菜,他就闷着头安静地吃着,沉默地盯着桌子上被餐桌灯投下的几簇亮光。

兜里的手机被调成静音了,这会震动了几下。

郁月生放在桌下的手,磨磨蹭蹭地掏出手机看了眼。

齐倦:【粥喝完了我好想你qaq】

齐倦:【可以开视频吗老师/。我静音可以嘛呜呜呜求求你啦】

郁月生最近已经摸清门路了,崽崽会乱加字符,不打标点,肯定是不舒服。这会说不定正挂在沙发上,蔫了吧唧地抱着枕头。

郁月生:【好。】

他将已经调到最小的音量键不放心地按了按,偷偷摸摸地给齐倦拨了个视频通话。

那边很快就接了。

静音,也没开摄像头。

郁月生心虚地将手机放在凳子上,视频里面只能看见他自己利落清晰的下颔骨。

那一刻,可能是因为对着的齐倦那边,是漆黑的屏幕,什么都看不到了,像是吞没一切的幽深黑洞。

他突然也很想念齐倦软乎乎的头发,还有黑漆漆的眼睛下面的那颗小小泪痣。

想念他钻在自己怀里时,黏人的模样。

“多吃点菜。难得回来一趟。”郁妈妈在旁叮嘱着,把几盘郁月生爱吃的甜菜推过去。

“在吃。”

郁月生思路不在线,夹了一筷子番茄墨鱼煲,那是他早上自己点的。

没成想刚入口时,郁月生就被辣子呛到了,辣味直往脑仁里钻。

“咳咳咳……”这菜看起来红彤彤的以为是番茄汁,其实都是辣椒。他偏头咳了几声,赶紧端起水杯喝一口,皱眉道,“怎么这么多辣?”

“你又不爱吃鱼。”郁妈妈也有些生气,理直气壮地吼,“妈妈还能不知道你是点给谁吃的?”

“……”

知道是点给齐倦吃?

然后全是!辣酱!

辣酱!

郁月生眉眼瞬间冷下来,将筷子攥得紧紧的,筷头紧抵桌面。

刚才还在想着齐倦,这会胸口有股无名火到处窜,能隐隐听见幻骨咔咔响。

是真的很想翻脸。

他想护起来的人,每天几顿米粥养着废胃的齐倦。妈妈居然在明知对方生病的情况下还准备了辣菜。

齐倦如果真过来了肯定会不动声色吃掉,哪怕胃疼疼死也不会说什么吧。后果他不敢去想了。

是因为顾及还和齐倦开着视频,这边说什么齐倦也能听到,不想吵起来,郁月生才决定忍着。

郁月生捋了捋筷子,又继续去吃,只觉得味同嚼蜡。几个人沉默地吃着晚饭,只有郁展颜在旁就着酒听着广播。

晚饭进行一会后,郁妈妈憋不住了,抬手把郁展颜广播按掉:“别听了!”

无辜被殃及的郁展颜,深深叹了口气。

郁妈妈努力耐下心来找儿子说话:“我问了问人,齐倦他爸爸妈妈还像还挺有权有势的。”

“……”

郁妈妈说:“现在那个不是他亲生爸爸吧?听说他生父是水利工程师,专门画图纸的。”

郁月生直勾勾盯着她:“你想表达什么?”

“你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我当然要查查。”郁妈妈边给他夹菜,边语出惊人,“你就没想过齐倦是骗你的吗?他说的他那个病我是不信,那小子看起来就不可靠,上次见面他笑得我都慎得慌,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郁月生想起来手机还开着视频:“少说两句。他胃病还不动声色喝了你点的咖啡,已经很尊重你了。”

“他家里有钱怎么可能治不好!”郁妈妈那边瞬间跟点了炸|药包似的,“既然敢接回家就说明没什么事。说不定就是编个理由骗你,想拴住你!你不为自己的以后着想,妈也得为你考虑!”

“……”

-

齐倦勉强爬起来在为画展做准备,被这番话气得胃直疼。

他盯着手机若有所思了会,短促几秒后,又无声地笑起来:“原来我这么会骗人啊?求你多多做准备,好好验验我。”

没劲。

其实齐倦最初的想法是他来订饭店,把郁月生爸爸妈妈宋繁星还有她家长都喊来。

只要郁月生站在自己这边不动摇。他据理,真想说什么,那谁都别想吃顿安稳饭。

没去是最后还是选择了尊重,不想把局面弄得太难堪。

齐倦轻笑。

不知道一个月后,白纸黑字的我的死讯您可满意?

虽然他总觉得自己是主角,命大。居然能重生一回,已经多活了小半年呢,还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应该很满足,可他又难免会去想,会不会还有奇迹?

好像有点贪心了。

无论如何,他不想再让郁月生救自己了。

其实齐倦也有预感一切进展都不是很好。每天胃痛的时间愈来愈长。摆在画展里的那几幅画,前三天他每天能画两三幅,到最后一天,他的体力只够勉强维持一张。

手机的视频通话里面,对面的郁妈妈还在嚼舌根:“听说他生父去世的时候,他都没去。这人就算表面笑嘻嘻的,内心肯定暴戾又冷血。”

像是根刺,在往人心里扎。

“去了。能不能别说这个?”齐倦轻轻说了句。

在齐倦五年级那年,齐时渐被查出来癌症,所有人都在瞒着家里年老的爷爷奶奶,还有齐倦。

那时姑姑和蔡琪月带着齐时渐四处奔波求医,齐倦也被送去了封闭学校读书。

凛冬的某天,蔡琪月来学校接齐倦。他还以为爸爸只是小感冒发烧或者什么小手术,怎么妈妈眼睛红彤彤的,说话也是欲言又止。

蔡琪月伸手就把齐倦身上穿着的风骚红袄子给扯下来,指甲盖刮得齐倦脸疼。

他就听见蔡琪月说:“带你去见你爸。别穿红的。”

为什么不能穿,他不敢问。

只是讷讷地回:“好。”

蔡琪月又问:“冷吗?”

“……不冷。”

齐倦从小爱玩,生活的这座城市几乎被他逛遍,但这回的路很陌生,指向他没去过的地方。

风雪一直在往车窗上猛拍,路也很陡又滑,车子熄了好几次的火。最后百来米,是下了车强行撑着伞走的,伞面也被朔风刮翻了好几次。

走了一段,齐倦警惕地听见了沉闷的音乐从前方传来,一声声鼓点咚咚地撞进心脏。

“放的什么?”他瞬间逆鳞似的不愿意进了,毛衣领子都被妈妈扯得歪了大半。

“倦倦。去看你爸爸最后一面吧。”

“我不去!你们骗人。”

齐倦无论如何也不信,最后蹲在殡仪馆门口死活不愿意进,任背后送葬音乐和哭天喊地声连成了天。

他仰头,看着风雪张牙舞爪落进眼睛里。也只是害怕和不敢面对。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出来:“这是他留给你的。”

——是只录音笔。

“不愿意看就算了吧,确实挺难接受的。但是你要好好记住爸爸的样子。记住他健康温和时候的样子。他是你爸。”

姑姑把东西送出来后,沉默地给齐倦披了件外套,重又红着眼睛,没入那片哭天喊地声里。

齐倦按下录音笔,是男人慈爱的声音传出来:“嘿。小家伙,在干嘛呢?想老爸了吗?”

他瞬间眼眶发烫,视线模糊,用冻得通红的手背虎虎地蹭了好多下眼睛。

“小齐倦要好好长大,也要记得好好孝顺妈妈和姑姑知道吗?”录音笔里的声音没有停下来,依旧在温柔而耐心地说,“就咱们父子俩聊会天吧。”

“其实吧,妈妈布置的辅导作业确实挺多的,我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但是你要加油啊,咱们齐倦是男子汉,就算咱们心里不屑,但要照顾妈妈的情绪,也不要跟妈妈吵架。你看爸爸就不吵,心平气和由着她去。”

“其实妈妈有个小秘密,她吵到最后你不搭理她,她就会觉得没意思,还会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错了。我们要耐点心等等她。”

“史迪仔的碟片在你的床单下面压着,爸爸批准你周六可以看哦,嘘……”男人爽朗轻笑,“但是不要被妈妈发现,被发现也不准赖给我啊。”

“不要不吃饭就吃辣条,少吃点垃圾食品。”

“池勇叔叔和陈凝阿姨也帮助过我们,虽然他们最近好像在闹离婚……哎,不该说这个的。有时间多去串串门吧,池隐也跟你差不多大,老爸给你买的玩具,你带他玩玩。跟小伙伴好好相处。”

“无论什么时候,爸爸爱你。”

他好冷,默默瑟缩在台阶上,录音听完时,发觉风雪停了。

他紧攥着录音笔,窸窣动了动,将脸埋在了膝盖间。感觉脸颊被冻疼了,鼻子有些不通气,脑仁也嗡嗡的。

但还是有水在源源不断涌出,腌渍着红肿的脸颊。

齐倦缩在台阶上,把声音调得很小,偷偷摸摸、反反复复地去听最后一句。

“无论什么时候,爸爸爱你。”

恍惚间,齐倦感觉有人很轻地抱了他一下,脖颈处痒痒的,温柔得像是一阵柔风。

他慌张地赶紧抬起头,却不见人影。

然后对着空荡的背后滞住,抠着录音笔,红着眼眶愣了好久。

他后来想,那一定是爸爸没有计较,在跟他这个不懂事的小家伙最后一次道别吧。

……

屋子里。齐倦咳了几声后,将头顶埋在画板上,一团黑红的血便绽在了手心。

那双看起来总是带着水光的眼睛自嘲般地弯起来,勾着唇角时又重复着说了一句:“装病么。原来我这样会骗人?”

他笑得肩膀耸动,唇间微微扯动,呼出带着哂笑的热息,低着头时面容被帽沿遮住了。

那张苍白的脸都埋下来。

他擦了擦手,把视频解除静音后想要骂两句。

可能是突然想到爸爸了,他忽然觉得郁月生妈妈会阴阳怪气可能也是太看重这个宝贝儿子,只是希望郁月生能找个好伴侣,日子顺利过得好点罢了。

齐倦无力地把视频挂断,本也只是想看看郁月生。但无论如何,再被气会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郁月生回来。

在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冲干净手上的血后,齐倦还是忍不住抱着冰冷的马桶,恶心至极地呕了好一会。

傍晚吃的几口粥都送了出来,然后就开始呕血。胃里像是装了只盛血的气球,一点点挤压,将腥甜顺着胸腔往上返。

喉咙被刮得生疼,眼前也开始发黑,背后的虚汗都冒出来。瓷砖地上沾了片片瑰丽的鲜红,他沉默地在地上跪了会。

胃痛得说不出话来时,直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撕裂绞碎。视线前是像马赛克一样的瓷砖,还有到处都是的暗红。

像是路要走到尽头。

妈的,这现场简直了。

他默默地想,为什么人会有这么多血啊?

跪坐在地上埋着头缓了好久,后背的虚汗都冷掉了。齐倦才跌跌撞撞回客厅翻着藏在沙发垫下的止痛药吃掉了。

胃疼得想哭,可又不敢打给郁月生那边了。郁妈妈不信,他再提,反而像是故意为之。而且那边还在吵架。

他就只好打电话向蔡琪月求助。

齐倦的声音很弱,头歪着贴着手机:“妈妈。在忙吗?”

那端吵哄哄的,像是在嘈杂的路口。汽笛声和说话声层层涌来,尽数袭入耳膜。

蔡琪月的声音有些不太清楚,她焦急道:“我在幼儿园接安安。安安也是的,到现在还不出来,现在还下雨,真急死我了,也不知道这会跑哪去了,再等会不出来我就进去找他了。”

齐倦顿了顿说:“打电话问问他老师,还有滑滑梯那边找找。找不到就问问保安能不能看看监控。”

“好。”蔡琪月像是忽然回过神,慢半拍地疑惑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今天怎么打给我了?”

“……”齐倦说,“没事,我按错号码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淡笑后将电话挂断:“没事的。”

傍晚的细雨结束,落地窗上的白蒙雾气尚未完全褪却,云层之后竟有几缕晚霞探了出来,屋子里满是昳丽却快要凋零的霞光。

一点也不温暖,但是很好看。

折在玻璃柜上时,映得屋子里四处散落绚烂的橙红。

齐倦想到了好多他曾见过的晚霞画面。小时候,坐在爸爸肩膀上看到的天边的晚霞。照片被曝光那天,匆忙跑回办公楼时看见的晚霞。

晚霞也有好有坏啊,不然它怎么时而美丽可爱,时而却照着悲伤的人。

胃里一阵阵收缩拧绞,咳出来的血顺着手指缝,滴得油画箱里面都是。

用报纸擦擦手。

眼睛几乎看不清。

油画箱里面的颜料一坨一坨的看不出颜色了。

他束起袖子,挤了很多红黄橙的颜料涂在苍白的手臂上。

忽然好想趁着意识还在,绘出这片将逝的霞光。

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还爱我吗?

好想把我的一切我的爱我的鲜红心脏都献给你,又好怕你嫌弃,或是吓着你。

分不清是血还是颜料,被刮刀堆砌在画面上,带着炽烈的腥甜,红得绚烂得刺目。

也不知是怎样在浑噩和剧痛中绘出来这幅画的,但就是这天。画里凝结着他的想念。

齐倦朝前举着手臂,将脸埋在了裤子上。

“喂。别哭了。”是黑衣人的声音。

齐倦还是埋着头,一点哽咽的声音都没有露出来,只有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

他戴着鸭舌帽,卫衣外面的帽子也因为垂首的姿势而卡下来。他像只小小的鸵鸟那样藏在角落里。

黑衣人见不管用,又干巴巴地补了句:“别哭了。这里有人。有人在陪着你。”

有人在陪着你。

这句过后,才是真正的眼泪决堤。

齐倦撇着嘴,裤子都湿了,强行憋着哭的时候,溢出来的都是像小猫一样的哼唧声。

墙壁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走了很久之后。

齐倦才将脸在裤子上蹭了蹭,倔强地抬起头,嗓子带哑:“说什么呢。你才在哭。”

抬起头时,果真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掩饰地也很好,只是眼尾还有些泛红。

齐倦撇撇嘴,平静地说,“能不能不要总是偷看我在想什么。”

黑衣人:“快点去叫救护车,脸都白没了。”

“帅哥都很白。”齐倦轻笑了下,像是说梦话那样,自顾自地目光有些失焦,“哪有人自己给自己叫救护车的,很没面子好不好。”

齐倦迎着霞光时真好看啊,漆黑的睫羽像是小扇子一样铺落下来。

不知道他为什么笑,总之,连着那颗浅浅的泪痣也随之微微上扬。

即便濒临绝望,齐倦的眼底也依旧那副散漫和不在意的神情,反而让人更想去了解有些奇怪的他。

“……”

齐倦把手机推出去,舔了舔臼齿:“要打你打。”

黑衣人无奈:“他们听不到我说话。”

“那废了哎,等死吧……”齐倦还未说完,狠狠掐着胃,突然间将头埋得更低了。脸色瞬间白到了极致。意识濒临瓦解的那刻,身体一倾连同椅子摔了下来。

椅子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

疼死了。

草。

其实他最想打电话给郁月生了。

他想轻笑着说:老师,我有好好听话哦,我也没去你的爸爸妈妈家里捣乱。

老师,我想在家里乖乖等你。

你们别吵了。

快点……回来……

他最最想说的那句是:老师,生日快乐。我想跟你一起吃蛋糕,奶油的也行,想偷偷地在你脸上抹一抹奶油,然后悄悄舔掉呢,再看看你偏过头不好意思的样子。等天黑了,蜡烛会很亮吧,老师要好好许个心愿。

好累啊,眼睛也睁不开了。

为什么整个腹腔都好疼,像是塞满了扎进血肉里面的冰碴。

齐倦整个人骤然蜷成一团,漆黑的睫羽紧闭,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汗珠。左手死死地攥着右侧边的衣服,骨节透着白,腰就薄薄一层。裤边的银链也轻飘飘散在地上。

脑海里泛着旧黄色,一切就像是失去信号的雪花屏,然后沉沉地堕入漆黑。

“齐倦!”

-

窗框的边缘染着几缕将逝的霞光,但是窗帘很厚实地拉着,什么也照不进来。

郁月生无语:“你儿子有什么好被骗的?”

郁妈妈:“你比他好啊。爸爸妈妈供你读书,好不容易养出来了,你现在事业上升期,为什么twwh生物科学征文比赛都不去了?爸爸妈妈是为你好。父母介绍的人不一定合适这我知道,但是父母不同意的人,就是铁定不合适,你跟他在一起就是吃亏!我不允许!”

“……”

郁妈妈的话一句一句像是平地惊雷往外抛,看着郁月生沉默,她愈发说得起劲。

反不知郁月生听多了也有些麻木。

郁月生不知怎地竟有些出神,面无表情地盯着番茄墨鱼煲红红的油嫩汤汁。

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下午在看美术展的时候,齐倦提起,画廊里面那些油画的亮光油还没上。

据说涂完亮光油,画布上的颜料就不易氧化了,可以保护这些画,让他们得以长久保存。

那时候,齐倦跟他说:“现在还不能碰呢,要等油画完全干透的时候才能涂亮光油,不然画面会开裂的。”

齐倦歪歪头,眼瞳里是温柔的暖橙的亮光,“到时候我把亮光油交给老师。半年过后,让老师帮我涂好不好?网上说涂亮光油的最佳时间是半年后,以后每隔五年涂一次……”

郁月生知道他这么说的言外之意,不免有些生气,语无伦次道:“齐倦你要涂自己涂。你自己涂。这是你送我的礼物,为什么不自己画完再送给我!”

齐倦站在暖光里,唇色却很淡。他像是很为难:“老师你也知道……”

我自己是涂不了的。

郁月生第一次不冷静地吻住了他,想把他未出口的话都填回去。

齐倦的唇很冷却柔软,呼吸之间好像永远都是甜橙味的。

无论他在痛苦还是难过,哪怕你惹得他生气暴怒,只要你主动拥住他,他都会有回应不会冷落你,只会加深这个吻,好像他真的能永远都在。

……

郁月生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舀着勺子把红汤洒了。心里很不安地胡乱跳着,他赶紧拽着纸巾擦擦袖口的汤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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