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榆城,榆南海滨路九号。
远离喧嚣市中心,这片地区临海,却少有人至,海边是平坦沙滩,沙滩再往上,是岩石嶙峋的山林,山腰坐落了几栋独栋别墅,依山傍海,都是些不爱热闹爱低调的人的居所。
海滨路九号,也是一所独栋别墅,洋白瓷砖,建筑设计精巧漂亮,别墅前带了一个小花园,里面开着成片应季的玫瑰月季蔷薇。
漆色铁门进去,便可见看得灿烂的花海里架着一排一排画架,上面的画或热烈或阴郁,线条虚实勾勒,却处处都是锋利,油彩叠水粉,各种风格的都有,却不难看出,这些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油画右下方落款两字:恨雪。
近年来盛名极高的天才女画家恨雪。
恨雪从不在媒体面前露面,画展也是由朋友一手操办,她从未出席过,但是只要有她署名的一幅画,都能在拍卖会上掀起层层风浪。她的得意作《血烙》曾在榆城拍卖行被拍出千万的高价。
无数人对她的真实身份感兴趣,都在猜测这位神秘女画家的真容是怎样,甚至有媒体每天蹲点,只为能挖出关于她消息的哪怕是一点边角料。
可往往无功而返,两年内,人们从未在榆城挖到过恨雪画以外的消息。
而此刻,那天才画家就在别墅二楼的阳台上,她一袭红裙,露出漂亮肩颈,长发散在腰间随风扬起,指间夹了支香烟,吸了口,吐了口烟,红唇弯上,她看着花园里的姑娘,唇角上扬,她喊:“小姑娘,你爱的人今天该到榆城了。”
随后便好整以暇地看她的表情,可惜离得有距离,总不能那么清晰捕捉。
还在晾画的姑娘没入玫瑰花丛,短短头发还未及肩,散在耳边,她穿着一件雾蓝色碎花裙,吊带上吻了玫瑰,肩颈脖子皮肤都白皙,却不是刚来时那种不健康的惨白了,而是带着健康活力的明媚的好看。
手顿了顿,姜听玫微垂下头,耳畔刘海滑下,遮住一点侧脸,她安静无言,却要红了眼眶,鼻尖酸涩,笑笑:“辞冬姐,你看我日记了。”
不是责问,是陈述句,她轻轻地说,也不见一点生气。
谢辞冬吸了口烟,“位置太明显,日历上还倒数着。”敲敲栏杆,她轻笑:“去吧,今天给你放一天假。”
这姑娘太倔,爱一个人也爱得太深,太苦。
刚来她这里那会,是做她画画写生的模特,她能坐在画架前取景处一天,一句话不说,除了喝水外什么多余的要求也没有。
谢辞冬画画常画得忘我,经常就是几个小时过去不觉,本以为自己已经够痴的了,却没想到这姑娘比她还能挺,她出来了,她都还没有。
那时谢辞冬问她问题,她问一句话,她就回一句,十几个问题中根据她的回答了解到,她是从兰泽过来的,现在还在读大四,辍过学,学机械,专业太卷,找的实习工作工资都太低。
除了她师兄介绍给她的实验室助理工作外,她一个月内做了其他打杂兼职与专业无关的工作都超过十样。
可她还是不够,她说她不能停下,她洗过纹身,后续护理清洗防止伤口感染还要花钱,她还要去看心理医生,她要治病,她说她不能让自己永远被困在那个黑暗之地,让自己徒劳痛苦不敢去想爱。
也就是那时候,谢辞冬发现这个不爱说话却又坚韧如树的姑娘心底有秘密。
她曾把自己随身带来的物件用一个小盒子装好,塞进衣柜最里面,从未拿出来过。可也曾在深夜辗转反侧,睡着做梦梦中都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阿zou”,她总这样叫他。
悔恨难过,心疼碎掉,不自觉的眼泪就流了满脸。
谢辞冬站在她身边,俯身轻轻拿餐巾纸擦干了她脸上的泪,那一刻她很想抱一抱她,让她不那么难过。
白天她出门帮她晾画调颜料,试衣服当模特,又恢复安静模样,从不表露一丝痛苦。
那时候谢辞冬画画之外,就爱观察她,她等待着她能对她诉诸心扉。
画家创作很依赖灵感,那个时期谢辞冬在画一组展现男性力量感的组画,因此找了一系列肌肉身材都很棒的模特来别墅。
艺术家创作,模特常是坦然相见,谢辞冬见多了自是不觉得有什么,可跟着自己帮忙的姑娘就不一样,她似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见到那些男人来的时候,她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或去实验室泡一整天。
偶尔撞见,也都会迅速移开眼,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谢辞冬能看出她很紧张,走路都快同手同脚了。
忍不住笑,谢辞冬从沙发上捡了模特的一件衣服扔给他,让他穿上,等他穿好后才叫姜听玫过来。
她耐心地问:“不习惯?”
姜听玫摇摇头:“没有。”
谢辞冬微挑眉,问了个更大胆深入的问题,“听玫,这些模特你觉得长得帅不帅?身材好不好?”
姜听玫点点头:“嗯。”
谢辞冬含笑,“那你有没有欲望,想上他们?”
那一瞬间,几乎一秒钟不到,谢辞冬看见身旁姑娘的脸色变得绯红,她摇头,坚定:“辞冬姐,我不可以……”
谢辞冬摸了根烟出来,问:“那和你的阿zou呢?”打火机火舌缠上烟尾,她轻笑着问:“你想上他吗?”
一瞬间,耳廓连着脖子都红了,姑娘羞赫到极点,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了,“我……我……”
手指紧紧攥着手指,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指甲,最后结结结巴地回:“我……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谢辞冬却看透了她:“你想,对不对。”
“你喜欢那个男人,梦里总喊他名字,你对他有欲望。”
这一句话淡淡的,却似厚重浓雾压过来,第一次逼问着姜听玫关于是不是喜欢他这个问题。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她见不到他会难过,听不见他的消息会难熬,不能和他待在一起会难受。分开这一个多月,他们身处不同的城市,再也没有了任何交集。
姜听玫把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全都用盒子装好,放在衣柜最深处,她不去打开,可思念抑制不住,想他从未停止。
快乐的,难过的,回不去的,他温柔眼眸,深情加注,原来都令她如此迷恋。
或许从边航之后,她告诉自己不要去爱人的决心在遇见他后,在她还未察觉时,早已分崩离析。她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要和他做很好的朋友,以麻痹自己。
内心深处,却早已陷入他的囚笼。
可她没看清,还拒绝他,伤了他的心。
眼眶发酸,姜听玫头埋得很低,她还不敢相信,“我不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我只是很想很想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忍不住哭出来,她一手捂着眼睛,任眼泪流入手心,“我拒绝过他,他再也不愿爱我了。”
“他让自己从我的生命中完全消失,我一点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我还是好难过,好难过,每天晚上心口就像被无数小虫撕咬,细密的痛无法抑制,我忍不住……”
“他那么好,我辜负了他,我对不起他。”肩角颤动,下巴上都聚起晶莹的泪水,也有泪水划过唇角,咸的湿的。
“我要变得更好,我要彻底洗干净那纹身,我要治好我的病,我还想见他。”她说出口,声音细弱却坚定。
谢辞冬心疼她,却也知道不能急着逼她认清,便温柔道:“好啦,我就问一下,答案只能你自己能给。”
“不过我可以帮你,让你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
姜听玫:“怎么帮?”
谢辞冬走进房间去拿了一块画板出来,还拿了只粉笔,她递给她,示意:“喏,你想他一次,就在上面写正的一笔。”
“看看一周后,你能写多少。”她微笑道,“到时候我就能判断了。”
姜听玫点点头,擦了眼泪,回:“好的。”
然后那周时间内,谢辞冬听粉笔擦过画板声音已经成了习惯,耳朵起了茧,心里却也更愁,为姜听玫发愁,这是要爱得多深沉啊,一天想这么多次。
果然,周末验收的时候,谢辞冬看见了那画板上几乎填满的正字,密密麻麻的,她数了一下,有三十二个,三十二乘五,一百六十次。七天想了他一百六十次,神仙难救啊。
姜听玫还在旁边有些期待着问:“辞冬姐,结果怎样?”
谢辞冬摸烟,叹了口气:“病入膏肓。”
“啊?”姜听玫有点懵,然后谢辞冬点了下她头,道:“你爱他爱入膏肓。”
“不追回来,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怔了怔,姜听玫站在原地,认真地想了下,追回他,那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她多希望可以这样。
想到和他在一起,就忍不住抿唇笑了。
谢辞冬看着面前姑娘微笑恬淡,眼里有光,是想什么啊。
姜听玫似乎这刻也下定决心,“我要追回他。”
谢辞冬朝她招招手,“好,那辞冬姐帮你。”
她递给她一张心理医生的名片,“这位医生很擅长应激障碍治疗,你去找他,说是我介绍的,他会帮你。”
然后谢辞冬看了眼她穿的长裙,皱了皱眉,她回自己房里找了件短裙出来,浅青色花纹,柔软布料,吊带设计用胸针别住,很漂亮。
她递给她,“听玫,你腿很漂亮,笔直纤长,适合穿短裙。”
咬了咬唇角,姜听玫点点头,她接过,“好,谢谢辞冬姐。”
后面两个月便都是这样和谢辞冬待在一起,一周抽三天去实验室做实验,三个小时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带她走出来,催眠时还看见另一欺骗她十五年的谎言。
为这个谎言,她和师兄决裂了,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再也不去找他。
知道那消息时,姜听玫那几天心情都很低落,她从来没想过,她最敬爱的师兄会欺骗自己。
会用那场车祸来欺骗自己。
车祸起因至今无法知晓,可有一可能,是她师兄设计。货车驾驶位的秤砣压了太久,车转弯时车身倾斜,秤砣顺势砸下,砸坏了刹车,姜简军补救无能,只能眼睁睁目睹货车砸弯大树侧翻在地上。
而那秤砣,按原本安放位置,应该是在副驾驶座靠门的那一边,无论如何也滚不过去。那时姜听玫年幼,昏沉靠在少年肩上睡着前,她看见了那秤砣,在易朗的脚边,他爸爸驾驶座的旁边。那时她尚不知判断,只在心底觉得那硕大铁块做成的秤砣太过沉重,她搬不动。可事实也如此,那的确秤砣太过沉重,压在她心上一辈子。
而后面经历,深带绝望与嘲讽,是无可言说的事实。
她根本没遇见狼,而狗叫声也是他布置好的,引她入深山,处心积虑只为编织那么大的一个谎言。他催眠她,造了一场幻象,而他在那幻象里舍身拼命地救了她。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易朗想让她离不开他,想让她依赖他,无条件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那时他不过十四岁,却就已经有了这么深的城府。
回想起来,姜听玫都忍不住浑身发抖。
毕竟,她为这个幻象痛苦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