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兰思抿嘴一笑，笑得很文雅腼腆：“大伯，我和你报喜来着。”

一边说，她一边掀开虚掩上的院门，慢慢走了进来。

“大伯，你家这院子好大、好漂亮啊！”

姜大伯一家人，自然没有住回到姜老爹家的旧房子去，那破破烂烂的地方他哪里看得上？

好在姜大伯有四个儿子，老四年纪最小，乍一看白白净净的，个头又高又壮，姜大伯一直觉得老四很有他年轻时的遗风，便把自己当年的三板斧倾囊相授。

和姜老爹闹翻，队长和村里干部们都主持公道那天，姜大伯一家灰溜溜的往外搬东西，姜老四已经灰头土脸的去投奔他对象了。

女孩儿并不是姜家村人，叫李香香，其实和姜兰思的婆婆李秀萍是同村。

她和姜大伯的老婆、大伯娘的情况一样，都是独生女。父母老实肯干，攒下了不少家当，但怎么努力也生不出一个儿子，为了避免年纪大了被村里人吃绝户，早在李香香十三岁时，便放出话来，说要给独女招赘入户。

姜兰思来找姜大伯之前，自然是充分打听了姜大伯家的情况。

她过去不擅八卦，如今这一年入乡随俗，却学会了不少小技巧。

从蓝月超市里掏点花生瓜子之类的炒货，等妇女们一起干活儿的时候，也装作去忙活的样子，顺手把兜儿里的东西热情的分出去，就可以主动又自然的融入大集体了。

等妯娌嫂子们聊天聊得忘乎所以，衣服也忘了洗，菜也拎在手里忘了晾，姜兰思便可插嘴进去，将话题有意无意地往姜大伯身上绕。

招赘入户的人家，一般对赘婿没太多的要求。

毕竟在农村，一个壮年汉子抛弃自己的姓氏、生下来的儿子女儿都不能继承男方家的香火传承，在很多男人来说，都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李香香家的二老从她十三岁帮她招赘，一直到十八岁，都没见着几个齐整的孩子。

李香香在红旗下长大，受过几年教育的人，相看来相看去，越看心里头越发的凉，就跟大夏天吃了十几根奶油冰棍似的。

这时候，姜大伯家的老四一出现，简直就是久旱遇着春霖雨。

他能说会道，相貌堂堂，拉出去不知道多衬头，对李香香展开了火辣辣的追求。

隔三差五不是抱着一大束山上摘的不值钱的野花，就是挖满篓子的野蘑菇野菌子，后来有一次，李香香的亲爹腰伤着了，躺在床上动不了，姜老四一把扛起老人就往县医院跑。

虽说这一路颠簸的，等他把老人送去医院，李香香的老爹病情越发的严重了。

但他孝顺的行为，还是深深打动了李香香和她亲妈。

等姜大伯一家人无处可去，姜老四哭哭啼啼的去找李香香，把女孩子的心都哭软了，看他偌大的高个子，蹲在自己面前，黑眼珠都哭红了，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李香香便和亲妈商量着，反正自家屋子大得很，不妨把暂时落难的对象一家先接过来住几天。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姜大伯这一家浩浩荡荡的开过去，后面的发展，就不受李香香一家人的控制咯。

*

姜兰思把故事听到这儿就算了。

因为她觉得，有些事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就像大伯娘家，明明是招赘上门，避免自家老人过世后，田地房产啥的被同族兄弟们瓜分一空。

照结果来看，大伯娘的情况也就比瓜分一空强上一毛钱。

但姜兰思也很理解她，和姜大伯过了一辈子，有四个儿子，俩人是能离还是咋的，若是被人反复提醒她娘家吃了多大的亏，除了午夜梦回冷汗涔涔睡不着觉，增加心脏病突发机会，并没有其他益处。

李香香若想借姜老四的势，势必得付出一些东西。

靠男人撑腰，到最后也只能捡着男人手指缝漏下来的一点残羹冷炙，这也是个人选择。

尊重、祝福吧。

她只是确定了一点两点：

1、姜大伯家有钱。

2、六十块到现在还不还。

*

“大伯，你家这院子好大、好漂亮啊！”姜兰思的赞扬是发自肺腑的，李家村占地比姜家村大，人口反倒稀疏些，砖瓦盖起来的漂亮房子外头，用院墙围出大片的院子。

姜家村和白河村的房舍院子，都只能养个鸡鸭、围个猪圈，再开出一方田地种点菜。

这个院子里，竟种了梨树和杏树，抬头一看，阳光下颜色翠得跟翡翠盏似的漂亮，叶子中间，有着大大小小的球状果实，闻着扑鼻的果子清香，姜兰思已经畅想到秋天在树下拖把椅子，一边吹着晚风喝着茶，大口大口咬开杏子和梨子的快活了。

听见外头有声音，李香香就从屋里挽起帘子出来了。

掀起帘子的一刻，姜兰思隐约听见咳嗽声。

她不通医术，但也觉得这咳嗽声有些怪异，深入肺腑，像是从脏器里头咳呛出来的。

李香香也在观察她，年轻姑娘一身素净的夏装，嫩黄色的衬衫扎在军绿色的裤子里，让她整个人都像是新抽芽的小杨树，漂亮又神气。

李香香刚和姜老四确定关系，心里咯噔一下，很担心她是姜老四过去的相好的。

好在姜兰思两句话就打消了她的疑虑。

都姓姜，是本家亲戚。

但，姜老四那天落魄又悲伤，一口气跑进李香香的家，抱着她的膝盖泪流成河的样子如在眼前。

李香香还以为，伙同当过兵的丈夫，带着几个兄弟，跟土匪强盗一样闯进姜大伯家的姜兰思，必然是一脸横肉，凶恶无比。

没想到她看上去秀雅斯文，说话温温柔柔的，开口先带三分笑，一点儿戾气都没有。

姜大伯没想到姜兰思胆子这么大，竟敢一个人登门，也不怕被打死扔进白河里。

“你跑来做什么？我家不欢迎你，滚！”

姜兰思抿唇笑得梨涡深深，有意无意瞥了李香香几眼，说：“大伯，这是你家吗？”

姜大伯……！？

等躺在床榻上的病秧子李老汉上西天，这里自然是他家！

姜兰思见李香香脸上显出一点不赞成，但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大伯，你怎么不问问我，到底有啥喜事呢？”

姜大伯右眼皮直跳，对姜兰思来说是喜事，对他来说铁定是坏事！

姜兰思笑意盈盈，这会儿是白天，想必姜家四位堂哥都出去上工了。

“我和我大哥都考上大学了，下个月就要出发去燕京读书。大队长可高兴了，说咱们姜家村一口气考出两个大学生来，简直是光宗耀祖，明天队里头拿一半钱，我家出一半吃喝菜品，要好好的祭典祖先，谢谢老人家们在天之灵，所以我特来告诉大伯您一声，明天您家来不来？”

不来两个字差点要脱口而出，李香香的妈把老头子伺候完，也出来了。

她一听说祭祖，连声说：“去啊，去啊，为啥不去啊，亲家公？”

李香香的妈这些天，忙里忙外，又照顾自家老头子，又照顾姜大伯一家人。

他们刚搬过来没多久，大伯娘就捂着胸脯子说，被姜老二一家气得下不来床。

李香香的妈又是做饭，又是帮一大家子人洗衣服，累的自己的腰病也犯了，要不是怕老头子吃不上一口热乎饭，她索性也要躺下。

整个村子祭祖，祭祀感谢祖先保佑，是要准备三牲五果的。

条件不好的时候，猪、牛、羊这样的大三牲是不可能的，但小三牲总要备齐。

祭祀后，村里开流水席，敞开肚皮把祭品都吃了。那可是打牙祭的好机会！

李香香的亲妈并不指望自己家外姓人也能参加，但能把姜家六口大佛暂时运送回去，她少做两顿饭，也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姜兰思看着女人憔悴的脸，凌乱不整的焦黄头发，恍惚间像是看见了曾经的郭素娥。

“您也可以去的。”

姜兰思温言说：“除四旧这么久，说白了祭祀祖宗，不过是咱们村子庆祝大喜事的方法。既然是大喜事，自然来的人越多，越发的热闹，就越让人高兴啊！”

姜大伯绷着脸说：“哼，让我们去，你不会又打着让我准备祭品的主意吧？”

姜兰思赶紧摇头，说：“绝无此意，大伯你误会我了。我爷我奶吃点臭的馊了的祭品没事，这回祭祀的是整个姜家村上头的老祖宗，他们恐怕没吃惯您和大伯娘做的饭菜。”

姜大伯！？

“我们，你真的欢迎我们也去吗？”一直静静听着的李香香突然说话了。

她这段日子，既沉浸在爱情的甜蜜喜悦里，同时又总隐隐觉得不对劲。

说不出来。

和几个手帕交聊，她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姜老四高大英俊，比她之前相看过的赘婿真是天上地下，问她还有啥不满意的呢？

李香香自己都没闹明白，只得摇摇头。

姜兰思垂着睫毛，笑了笑：“明天我婆婆一家子也会来呢，我婆婆是李秀萍，也是李家村的呢。”

*

第二天一大早，李香香还是和姜老四一家子出发了。

他们一家人提起姜兰思，都咬牙切齿，发誓说这回过去，一定把本给吃回来。

姜老四和李香香并肩走路，小声安抚未来媳妇：“你别怕，姜兰思她男人要敢欺负你，先得越过我去！”

李香香的小心脏又提到嗓子眼了。

到了祭祖现场，姜家村布置得像模像样的，一旁还用红绸子挂在树枝上，附近几个村合并一起的农村小学老师们，也都喜气洋洋的聚在一起，时不时教育小孩们，让他们好好学习，向姜爱国和姜兰思看齐。

李香香站在姜老四身后，一直关切地望着场上。

姜兰思和覃越檀一并出现时，李香香睁大了眼睛。

因为覃越檀和姜家几个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他高高大大的个子，身形偏瘦，穿白衬衫和军绿色长裤，裤子色泽款式和姜兰思的一样。两口子站在一起，看着漂亮又登对。

没多久，李秀萍一家人也到了，覃越笙不咋说话，覃家大哥大嫂却很健谈，姜兰思一眼就看见了李香香，她有点矛盾，一方面觉得良言劝不动想死的鬼，一方面又觉得李香香毕竟还没和姜大伯儿子结婚，还有可挽救的空间。

还是李香香先挣脱了姜老四攥着她的手，往李秀萍这边走过来，和李秀萍主动打了招呼。

都是李家村的人，算来算去总归是亲戚。

李秀萍问询了李香香爹妈情况，听说李香香的爹伤着腰后，总是咳嗽，她就有点担心。

“没去医院看看？”

李香香摇摇头，说：“我爹说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姜大伯天天在家也这么说，说村里人年纪大了，都有个三灾两痛的，要是隔三差五去医院，谁家扛得住这花销？

他还给李香香的亲爹买了不少旱烟，让李香香的亲爹没事抽抽旱烟，能缓解身上的痛乏。

和亲家公亲家母聊了好一会儿的姜老爹听了，把眼一蹬：“碍事不碍事的，总归去医院看了才放心！”

他从前也和李香香的爹一个想法，可去医院看了，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后，姜老爹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他要是死了，郭素娥岂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姜爱国的腿脚还没好，万一瘸子儿子被人欺负咋办？

老三姜爱军还那么小，没他盯着，谁知道这猴崽子能闹出啥事儿来。

“……”

李香香被姜老爹呛了一句，就有点吃不准该怎么继续。只能沉默。

姜老爹还不知道李香香和姜老四的关系，只知道她和亲家母李秀萍是亲戚，要不然，他也不喜欢掺和找事。

“我每个月都去医院复查。跟你说吧丫头，去医院挂个号、做个基本检查，花不了多少钱，但心里头却能安稳多了。”

“这样吧，后天我去医院，到时候你把你爹带上，路费就帮你家省了！”

姜老爹一脸帮你省钱，不必客气，大恩不言谢的表情，李香香有点想笑，但她还是担心爹撕心裂肺的咳嗽，便点点头。

祭祖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