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祭祖,还不敢恢复全套的仪式,但全村人都站在一块儿,小孩儿们各个穿着干净的衣裳,学着大人们的样子鞠躬念祷,小小的脑袋瓜里,种下了模糊的读书光荣、读书有出息的种子。
看着姜家村考上大学的哥哥姐姐们,他们的眼睛里就多了好多渴望。
好好读书、读好书,就能上大学,进城改变自己和自己一家人的命运,是真真正正的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姜兰思也安安静静的跟随着大家的步调,她虽然不相信姜家村的先人们能够多保佑他们,但看着身边人们虔诚眼神,姜兰思也很受触动。
不管身处何方,人们都有一颗渴望幸福的心啊。
结束了祭祖之后,大部分乡亲都去摆酒席的地方等着大吃一顿,只剩下和姜老爹、姜大伯关系好的,还有村干部们,姜兰思便开口说话了。
姜大伯一直就防着姜兰思,见她一笑,心里头就咯噔一下,竟然有点害怕。
姜兰思说:“谢谢村里头给我们家的支持。”
因为,经过村委会一致决定,奖励姜爱国和姜兰思各一百块钱的学费,这钱是从村委会的账上出的。
要知道按照风俗传统,女子嫁人了就属于夫家,娘家的村子是不会给她分任何东西的。可很多时候,夫家那头,有啥好事,也会有意无意的忽略掉女子。
姜爱国平时不擅讲话,这会儿脸也涨红了,比胸口戴着的大红花还要娇艳,他直愣愣的盯着几个村干部,姜大队长,把几个人都吓得有点怔忪,还是开拖拉机的老姜叔推了他一把:“干啥呢,猪肉不够你吃的,想吃人咋的?”
姜爱国赶紧挠头傻笑,说:“谢谢,我也谢谢叔叔伯伯们对我们老姜家的支持!”
村干部们还以为他跟范进中举似的,把自己激动坏了,见姜爱国缓过劲儿来,都长舒出一口气,说:“好了好了,咱们姜家村第一届高考就出来俩大学生!希望祖宗继续保佑,你们也要争口气,把姜家村的娃娃们带起来,都能走出去。”
俩人都乖乖点头,跟小学生似的,姜小军看着挺开心,姜大伯也缓缓的喘了一口气。
正当他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了,姜兰思突然笑着说:“对了,队长伯伯,各位叔叔伯伯,非常感谢村里给我们家学费上的支持,但大学时间可不短,大家也都知道,我们家情况其实挺困难的,我大哥腿刚好一些,受伤的这大半年也没攒下工分来。”
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姜爱国,示意他心里头别难过。
“上回在叔叔伯伯们的见证下,提过那六十块钱从大伯家的工分里扣,可据我所知……”
她没继续说,很为难的笑了笑,似是主动逼迫人给钱怪不好意思的,脸颊绯红,嘴唇也咬得很紧。
姜大伯听得呕血,立刻说:“你家困难,我家就不困难吗?姜兰思你个小丫头片子,到底是谁给你灌了一肚子坏水?”
他说着说着,拳头就挥舞起来,但不敢真砸出去。
覃越檀不声不响站在姜兰思身边,那寒冰凛冽的眼睛盯着他呢,把他当犯人看待,他只要有点动静,覃越檀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姜兰思眼睛眨了眨,像浮了一层雾气,楚楚可怜地说:“大伯,我真要吓死了。我找你讨要欠我家的钱就是一肚子坏水,不知道你们一欠六七年,肚子里的水变成啥了?”
姜大伯的四个儿子都很生气,敢怒而不敢言,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赢,吃明亏的感觉太憋屈。
此刻姜大伯最恨的人竟不是姜兰思,而是姜三叔和三婶一家,他们也未免太有眼力见了,祭祖刚结束,三婶就做头晕状,说早饭没吃,姜三叔一把抱起媳妇,叫上俩女儿拔腿就跑、袍得飞快,跟后头有鬼撵他一样。
正在被鬼撵的姜大叔愤然瞪姜兰思一眼,姜兰思只笑不语,雪肤红唇,黑眸灵动,看上去真是鬼机灵鬼机灵的。
姜大队长把眉毛紧拧,若说之前他们和其他村干部,对两边家庭还能够勉强一视同仁。
现在姜老二家出了俩大学生,且姜小军随身带着书,姜老二那一手狗爬字,这两天也开始看书,说不定将来要变成书香门第咧。
他正好借此机会公开批评姜大伯。
“这段日子,你们一家五个壮劳力确实都不在自家村子里头忙活。”
其实队长听说了,他们不肯攒积分还给姜老二,跑到隔壁李家村,住别人家里不走。
唉,若不是姜大伯欠钱,姜大队长也不想管他们,各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白河村要再闹水涝,把他们的脸堆过去就能防洪。
姜大伯心想,这不是明白着的事儿吗,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你大队长心里跟有明镜似的,不就是觉得姜老二家有人出息了,就帮着他家打压自己家吗?
这窝囊气,他不受!
姜老四帮他爹代言,生怕姜大伯再说出不中听的话,连累一家人。
“队长,是这样的,我未来媳妇儿家出了点情况,她爹腰伤着了,她妈的腰也不好,她家除了她爸妈也没别人能下地干活儿了,香香队长您也看见了,瘦瘦挑挑的,把她累坏了我也心疼。”
“我这才说服我爸妈,先过去帮忙,等这程子过去,我们自然也就回来了。”
姜兰思笑了笑,说:“大伯一家真是当代活雷锋,我真是感动极了。”
姜大伯总觉得姜兰思只要表扬自己,肯定不会是啥好话。
没想到他猜对了。
“我们也不给大伯一家添麻烦了。这样好不好……”她转过头,笑微微地对姜大队长说:“我作证,香香妹子的爹妈确实身体不好,为了向大伯一家学习,我家出车费,请二老明天和我们一起去看病,希望他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李香香听了,嘴唇微微的一抖。
姜大伯眉毛直跳,他巴不得一回家,李香香爹妈已经暴毙了。
就剩下李香香一个丫头片子,多好拿捏。
李香香说:“谢谢!”
姜兰思说:“不客气,都是做儿女的,爹妈身体一难受,我们的心也跟着疼。”
“可最近这一阵子,大伯家的田也确实空下来了,队长伯伯,各位叔叔伯伯要是同意的话,不如以六年为期限,把大伯家的田暂时转给我家。”
姜大伯立刻急了:“你家老大去读书,家里就剩你爹和你家老二,姜兰思你个黑心肠的小娘皮,你想把你亲爹活活累死是不是?”
姜老爹这回也听明白了,他摸摸脑门,笑哈哈:“大哥,谢谢你关心我啊。咱们庄稼人,干的就是地里头刨食的活儿,多少亩地我也是一样的干。”
这段日子,在姜兰思的观念灌输下,全家人都盯着他的饮食作息,姜小军这孩子神出鬼没的,把姜老爹悄悄藏起来打牙祭的吃的全翻出来交公,得到了全家上下的一致赞扬。
姜老爹的身子骨,自然比之前硬朗多了。
他拍拍自己的胳膊,炫耀之意显而易见。
这场单方面的碾压很快结束,村干部都看不过眼,姜大伯家那么好的田地给空着,姜兰思也就公开的和叔伯们说,她不愿意让爹和二哥太辛苦,打算分一半的田出去,在村里请人帮忙种,也请队长和村干部们做个见证,把每天的工钱定下来,愿意帮他们家的人,老姜家上下绝对不亏待!
姜家村当然有的是田地不够,欠收成的人家,这件事便这样愉快地决定下来。
姜大伯肚子都气痛了,早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回姜家村,那田他宁可空着长野草,也不想给姜老二家占去!
姜大伯一家都憋着气,到了吃酒席的露天地界,谁知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姜老三一家竟然没帮他们占下吃饭的地方!
村里人肚子里都欠油水啊!
姜兰思手头现钱并不多,她只负责三牲,对村里人假托是覃越檀过去的关系,半买半送弄到的物资。
那可都是油汪汪的猪肉、一整只鸡公,毛儿褪得干干净净的樱桃鸭!
负责做伙食的村里人,提前一天把消息都传遍了,要不然,咋祭祖一结束,大部分人都作鸟兽散,跑得个顶个的飞快。
要是让他们现场去参加一届奥运会,说什么也要突破个世界纪录,为国家争光啊。
村民们还是淳朴的,自己吃得火热,但给村干部们和姜老爹一家还是留了一些。
姜老爹一家人,如今嘴巴都吃刁钻了,和村干部们坐一起,哪怕是姜小军这么淘气的孩子,也不会伸手乱抓桌上的饭菜,而是和大人们一样,规规矩矩的用筷子夹菜。
不是自己面前的菜,轻易不乱动。
不像姜大伯一家,那筷子上下翻飞,简直要把茄子烧肉全倒过哥儿,一星半点的肉沫都不想留下。
最后这一桌原本人就多,姜大伯他们生怕被赶下桌,今天到了大霉,嘴上也落不到好,吃的那叫一个兴风作浪,把几个村干部都看得没胃口了。
*
第二天一早,姜兰思困得很,覃越檀便没让她起床,只把她按回去继续睡,自己陪着姜老爹和姜叔去李家村,接李香香他们家。
刚到门口,敲了敲门,一块砖头就绕过矮墙扔了出来,差一点砸到人。
覃越檀护着姜老爹,郭素娥大着胆子嚷嚷:“失心疯了是不是,把人砸着了你们是不是得去吃枪子啊?”
屋里头隐约有哭声和叫骂声,覃越檀让二老退后两步,自己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姜家几个兄弟顿时吵吵开了。
“你这是私闯民宅!”
“别管你过去是干嘛的,你现在这么干犯法!”
覃越檀扯了扯削薄的嘴角,带着点冷笑:“这屋子的主人要告我,我一定奉陪。”言下之意,现在屋子还不属于你们的,就少乱叫唤。
李香香和她妈,跟姜大伯、大伯娘掰扯不清,已经气哭了,听到外头动静,呜呜哭着冲出来,见到覃越檀就跟见着救兵一样,差点软着脚扑进他怀里去。
覃越檀侧着身,两手把她端住了,便轻轻放开手。
“怎么了?”
“我……我爹娘的存折和四十五块钱都不见了……”她哭得眼都红了。
刚才姜老四还和她胡扯,说什么指定是她爹妈记不得放哪儿了,把东西混放忘记了。
李香香脾气到底比爹妈都厉害些,没忍住,就说:“要是现在屋子里头只有我一家人住,自然是混放忘了。现在这么些外人,谁知道被谁拿去了?”
她这话说完,眼看着姜老四脸色变了。
姜老四脸色极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又堆着笑哄她,让她别瞎说,寒了姜家人的心!
李香香的亲爹不想闺女难做,刚才已经服软了,说不去看病,自己没多大的事儿,挺一挺就过去了。
“我……覃越檀同志,请你帮帮我,我要……”李香香哭得喘不过气来:“带我爹妈去城里头的医院。那些钱,都是我爹妈一分钱掰成八瓣攒下来的,凭什么给外人花?”
覃越檀并不和姜大伯一家啰嗦,闻言只是点点头,一猫腰进屋,在低矮的床上一搂,就把李香香的亲爹抱了起来。
她亲娘还能走动,也赶紧跟上,姜大伯是真活了,一把揪住覃越檀的领口:“白河是你家开的是吧,你咋管那么宽呢?李家事和你有啥关系?”
李香香生怕覃越檀被姜大伯拦住,放弃带她爹妈看病。
她也知道,不把握机会,今后要被生生的欺负死,赶紧去扯姜大伯的手。
大伯娘尖叫:“老四,你也不管管你媳妇,有她这么和老人动手的吗?”
姜老四把李香香推在地上,挣扎中,李香香抓开了他的外套,几张钱飘飘摇摇的落在地上。
不多不少,正好四张大团结,一张五块钱。
连皱褶和油污都是那么的熟悉而亲切。
姜老四见钱不要命,一把将李香香掀开,她整个人撞在梨树上,疼得半晌动弹不得。
她亲妈吓得惊叫:“我的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