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兰思听见了炸雷声，一阵接一阵的在头顶响起，她整个人是木的，根本想不起要撑伞穿雨衣，脚下轻飘飘的往外走，王强灰头土脸的、身上脸上很多刮擦伤，拔腿追了上去，姜二哥在后面嚷嚷她也没听见。

其实她明明还没有对覃越檀动心。

姜爱党平时得过且过，关键时刻脑子就跟上过油似的，立刻灵醒过来，他和王强叮嘱两句，赶紧回屋和爸妈、大哥商量。

一听山里头出事了，郭素娥顿时脸色煞白，喃喃说：“这可咋办？咱闺女好容易过上好日子，咋突然就这样了？”

姜老爹也懵了：“该不会打着地底下的龙脉了吧？”

覃越梅从听见消息的第一刻开始就筛糠，脸和嘴唇比背后的墙还要白，她几次三番哆嗦着嘴，想说话，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姜小军一脸严肃：“爹，建国后不能成精。”

他想了一想，又说：“好人不长命，坏人一万年，姐夫算好人还是坏人啊？”

他觉得姐夫对姐姐很好，看着他读书的时候比姐姐还严格，姐姐极偶尔心软，姐夫不会。

姜小军严肃地拧着眉头，最后痛下决心，哪怕自己要读一辈子书，读到老读到死也行，希望姐夫平安，凶巴巴的姐姐别哭，哭了忒难看。

雨噼里啪啦砸着屋顶的砖瓦，屋里很安静，除雨声风声外一点声音都没有。

还是姜爱国当机立断，当大哥的比当爹的还靠谱。

“老二，你赶紧骑妹夫的自行车去追兰思，我去岳父家里报信……现在越檀兄弟到底怎么样还没个定数，别吓着老人家，就说山里头还没摸清楚情况，但让他们好歹有个心理准备。”

姜老爹和郭素娥对视一眼，都说：“爱国，我和你一起去白河村，陪着亲家公婆。”

他们担心小辈们说不上话，劝不住覃老爹和李秀萍。

姜爱国觉察到老婆覃越梅身上比冰铁还要冷，便软声让她在家呆着，小军不准乱跑，陪在嫂子身边。

覃越梅挣扎着直起身，说：“我爹妈年纪大了，他们爬不动山路，我得去山上看看，二哥不管出了啥情况，他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亲人在。”

商量到最后，姜老二、姜爱国和覃越梅先上山去，由姜老爹和郭素娥二老去报信，姜小军呆在家里不准乱跑，要是有啥新消息，赶紧跑一趟报信。

覃家人也都有些怔忪惊慌，山里头的动静太大了，左邻右舍都有些小道消息传来传去。

覃越檀进山的事儿，其实只告诉了姜兰思，并没有和亲妈李秀萍说，但他当年在极保密的情况下执行过啥任务，又因何受伤，李秀萍还是略知一二的。

听了姜家二老带来的消息，覃老爹抽旱烟的手直哆嗦，那旱烟嘴几次往口里头塞，都没塞进去。

到最后他索性把旱烟袋一摔，长叹一气：“老覃家是造了啥孽啊？”

李秀萍反倒是最镇定的，这种打击对她一个活了半个世纪的女人来说，竟已经是第二次了，她随手把碎发用清水理了理，网兜梳得溜光水滑，又穿戴好了蓑衣蓑帽。

她脸上表情极严肃：“越檀还在山里呢，活着，我把他送医院；他要是不死不活成个傻子，我一辈子养活着我儿子；死了，我也得把他带下来，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山上。”

说完，老太太迎着风雨、昂首挺胸朝门口走了。

*

姜兰思已经来到矿洞前头了，在这条山路上，覃越檀曾被蛇咬伤过，也曾在大过年时带着她一起泡温泉，泡着泡着，那家伙素白的脸重感冒一样红了起来，还流了不少鼻血。

回忆起过去一年来覃越檀的点点滴滴，姜兰思竟有些想笑，她确实是嘴角带着一点奇异的笑容，并没有伤心欲绝。

她眼睛看不清地，大雨把树都打弯了腰，视线模模糊糊的，像是罩着一层雾。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幸好她所剩无几的一点功力还在，稳稳当当的到了目的地，没有摔到山底下去。

带队的领导们脸色都难看的很，里头压着好几个人，显然是炸洞的技术方案出了不小的问题。

姜兰思听见有一个人正在和上级汇报：“对，当时刘工坚持把炸药安置在这几个点位上，但覃越檀意见不一样，两人有些争执……”

“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人先救出来！”

“是的是的，争执归争执，塌方的事和那无关。

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咱们的队员撤出到洞口二十米左右，炸药提前引燃，导致了整个矿洞的塌方。

目前最好的营救方案，是在我们预估的人员受困位置，垂直向下挖洞，一旦挖通，可以先用鼓风机朝下放送风。但您看现在风雨很大，山区路况复杂，工兵队伍进来需要时间，大型设备进来也需要时间，据县城的气象台预报看，今天晚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很可能造成山洪等地质灾害……”

领导和同志们都愁眉不展，到最后，还是暂时的下达命令，先全部撤下去，等今晚雨停，马上展开紧急营救工作。

姜二哥急了，不管不顾的伸手去拦：“你们咋能就这么跑了呢？”

队伍里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王强陪着姜兰思一起上来的，他带头叫起来：“我不撤！”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也都嚷嚷起来。

“不撤！”

“对，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咱们不该就这么走！”

负责带队的几个领导十分的无可奈何，其中一位干脆把安全帽和雨衣都摘了，就让自己暴露在山风山雨里。

“同志们，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目前下面的情况很复杂，我们也需要一些时间来研究情况，难道你们觉得留在这里，用两只手就能把咱们的同志救出来吗？”

“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如今已经有三个同志在矿洞里生死未卜，你们可以在营救的过程中牺牲，但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做无谓的牺牲！”

王强双眼通红，当姜兰思木讷的转过头时，他第一时间把脸扭开。竟不敢和她对视。

姜兰思扯了扯姜二哥的手，一字一字说：“二哥，你不要拦着他们，领导说的对，目前设备还没上山，靠人手没法救越檀出来。”

她走过去，站在众人面前，深深的鞠了一躬，没再说话。

她在这里生活至今，其实一直有一点悬浮飘摇的感觉，最初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李秀萍会爱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自己；为什么覃越檀甘愿为了事业奉献受伤；为什么洪涝来的时候，那么多人甘愿去守堤坝，护家园。

在她看来，做任何事都该是灵活的，机变的，全然为了自己利益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覃越檀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人，面前的人，都是他的战友，并肩作战的同志。

她不想让他们为难，也理解他们的苦衷。

如果覃越檀真的……他不会希望很多人陪着他一起死。

带队的领导脸都是湿的，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他知道眼前人是覃越檀的新婚妻子，朝着她很深的鞠了一躬。

两边的人都没有直身，任凭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背脊，良久，大队人马先下山了。

姜兰思擦了把脸，对姜二哥说：“二哥，我想婆婆一定会上山的，山上危险，你现在就下山拦住她，告诉她，我——姜兰思承诺她，一定把覃越檀那傻子给救出来。”

姜二哥疯了，攥着妹妹的手掉头就走：“姜兰思，你以为我疯啊，我下山，把你一个人留山上？我倒是不担心豺狼虎豹顶着大风大雨来吃你，我只担心你——”

他这一刻心脏绷得很紧，很怕妹妹会殉情。

虽然殉情这种事，只是个古老的传说，十里八乡几十年没听说过了。

“哥！”

姜兰思甩开他的手：“尊重我的选择，好吗？”否则，她只好把姜二哥打晕过去了。

她至今也没哭，大事不妙的时候，她一向很少哭的。

“我还听说过孟姜女把城墙都哭倒了呢，你为啥觉得我什么事儿也干不了？”

她重重推了姜二哥一把：“总之，别让我婆婆一家上山，快去！”

她的话语里带着命令的口气，姜爱党踉跄两步，终于憋着眼泪朝山下跑去。

一边跑一边流鼻涕，他要失去妹妹了……

*

姜兰思心平气和地转过身，现在，地面上的人总算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转过身来，按照刚才说的塌陷方位一步步的走。

其实上辈子，她从没真心实意救过人。

救了同道，要求是对方的命都得给她，一生一世臣服于她，受她的管束。

闪电劈开蓝紫色的天幕，像是上头有个储水库正在开闸，大雨哗哗的下，她想，和越檀仙尊好多次一决生死，除了最后一次，都侥幸死里逃生。

好多次，双方兵刃相向，火花四溅时，仙尊都问她，非得如此吗？

她勾唇笑，对仙尊说，怎么，你仙修我魔修，难道我们还能相亲相爱不成？

*

越檀仙尊没做到的事，顶着越檀仙尊那张脸的覃越檀做到了。

她不想他死，她只想他活。

*

姜爱党走到半路上，就看见了覃家人。

李秀萍就跟吃了啥猛药似的，一个小老太太脚不点地朝前蹿，姜爱党眨巴眨巴眼，就看老太太差点滑地上，还没追上她的覃家人都表情惊恐，好在老太太内功扎实啊，腰杆子一拧，竟直起身继续走。

覃越林拉着覃大嫂，平时说话尖酸刻薄的女人，在关键时刻也没掉链子。

覃越笙追上李秀萍，扶着她的手肘，覃老爹则累的够呛，蹲在地上歇脚。

姜老二加快脚步，没想到上山的李秀萍老太太没摔跤，他下山的年轻人跟坐滑滑梯似的朝下蹿，还是覃大哥横一脚把他踹停住了。

姜爱党牢记姜兰思的吩咐，把李秀萍老太太拦住，两手跟铁钳子似的箍着她胳膊不放。

李秀萍就跟失了魂似的，一开始根本不听姜爱党说啥，他不得不凑在老太太耳朵边上扯着嗓子又嚷嚷一遍，老太太的眼睛才终于带转了，她转头看着姜爱党，重复一遍他的话，颤巍巍的说：“兰思那傻孩子啥意思？她年纪轻轻的……她啥意思啊？”

她终于开始哭：“我命苦，我二儿子上回就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我守着他一个来月，他总算醒了过来，我就想着，傻人有傻福，傻一辈子平安到老也行啊……

谁知道他又……我年纪大了，也活够了，我不能让我老二黄泉路上孤孤单单……”

她哭得越来越伤心伤肝：“兰思那傻丫头，她才多大啊，她被覃越檀传染了吗？你做哥哥的人，也不劝劝她？”

覃越林和覃大嫂都看傻了。

覃大嫂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她就是看不惯近在咫尺的妯娌过的比她好那么多。

也受不了身边的人天天翘着腿玩，领着丈夫的津贴吃香的喝辣的，凭什么姜兰思不干活，她却得干活干得哭也没人理？

她就想悄悄占点覃老二家的便宜，他家的鸡蛋她能偷一个是一个，他家穿剩下的衣裳她能卷一件是一件。

但是姜兰思和覃越檀同生共死……这种行为超过了她的想象，覃大嫂甚至悄悄看覃越林一眼，若她男人死了，她会跟着去吗？

她会哭一场……可能是两场、三场，但儿子还要养活，日子还得过。

姜兰思那好吃懒做的丫头，这一刻真是……让她心生出一点点敬意。

……

覃家人连滚带爬的回了家，左邻右舍都竖着耳朵听那边动静，也都知道情况不太妙，没人敢触霉头去问。

白河村大队长临时给下来的队伍准备了空房子，把人安顿下来后，他赶紧走到覃越檀爹妈家门口，隔着院墙听了会儿里头的动静，组织了半天语言，也没想到该咋个问候，苦着脸没进去。

姜爱党把覃家人送到后，自己没忍住，就蹲在院子门口哭，哭得怪凄惨的，许翠茹赶过来时，觉得他很像一条老老实实、看家护院又受了委屈的大黄狗。

*

姜兰思对准了塌陷的矿洞，咬破出血的手指对着虚空中画出五雷咒。

也不知道是不是呆在这个世界太久，她的法力衰弱的厉害，那五雷咒，跟过年的烟火似的，一晃就熄。

她气的指着雷电交加的夜空骂老天爷，越骂越激动，越骂越顺畅，眼看着一道闪电呈枝桠状往下延伸，似乎直奔她而来，姜兰思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