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这条漆红了的长廊一直走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罗与欣每经过一间屋子就要往里看一眼,在角落里那间不怎么起眼的小屋里找到了纪琮。
纪琮正弯腰在床边拾掇些什么,估计是嫌公用的床品不干净。
因为是背对着的姿势,罗与欣看不见纪琮的表情,纪琮也并不知道罗与欣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罗与欣脚步轻快,松软厚实的积雪踩上去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直到走到跟前时纪琮才有所察觉,警觉地迅速回过头来看向身后。
见来人是罗与欣,纪琮回身在床边坐下,堪堪坐在床沿,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屁股隐隐作痛。
“罗小姐有何贵干?”纪琮清清淡淡开口,五官舒缓,却平白生出不可亲近的意味。
“这个,还给你。”罗与欣举了举手上的玉佩,往前一伸递给纪琮。
纪琮低头去看,看清玉佩那一瞬间表情错愕,浓墨一样的眼眸倏尔一紧,瞳孔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两下,白皙纤细的五指握成拳横放在身侧,气息也较方才略略粗重。
这样的异样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在被罗与欣看出端倪来之前纪琮就恢复了之前平心静气的模样,微微抿了抿唇,从罗与欣手上接过玉佩来。
罗与欣拿着的是底部绛紫色流苏那端,纪琮直接捏住那麒麟头拿过来,翻来覆去在手上翻看着。
“为什么?”纪琮半晌一言不发,罗与欣都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突然听他这么问一句。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罗与欣摸不清纪琮的想法,咬着下唇偏头想了想,只规规矩矩回了一句“这玉佩本来就是你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而已。
她不是小罗与欣,才不情愿欠纪琮的人情债呢。装作若无其事收了这个烫手山芋,指不定以后都要跟他剪不断理还乱了。
东西送到,氛围尴尬僵冷的很,罗与欣硬着头皮待了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告辞。
“那个……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罗与欣说完就后退两步,准备麻溜开溜了。下午还有两节课,整整四个小时,她得赶紧回去补眠。
“你的。”这次比起刚才来更难以捉摸了,罗与欣本来正打算转身有人,没防备纪琮突然开口,她不自觉就酿跄一下,下意识抓住靠近门口那张床的护栏站稳身子。
纪琮见她动作冒冒失失,一点不像个大家闺秀,眉头微微蹙起,面色明显冷下来,罗与欣能从他眼里看出不赞同来。
没规矩,要是在旁人跟前摔个跟头不就让人看笑话了吗?
what?!
罗与欣不是很能理解纪琮的脑回路,更不知道他已经自恋的把自己划分成她的自己人了。
注意到纪琮一直保持着平伸出手臂递向她的动作,罗与欣谨慎地保持距离,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来,眼睛随着动作眯成了讨喜的月牙形,有细碎的光微微闪烁。
这是……打算把那块烫手山芋丢给她?!不不不,这可使不得。罗与欣笑得温顺,跟被钉子钉死在地上一步也不挪动的动作却明明白白显露出拒绝的意味来。
纪琮不虞,明明面色不变,周身气场已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瞬间就仿佛飞沙走石,又随着纪琮极力平心静气倏尔尘埃落定。
有一股阴冷顺着罗与欣的脊背爬上全身,大脑皮层都不受控制地发起麻来。这样的纪琮,身上每一处都透露着危险的信号。
罗与欣本能地怕他,当然不肯主动往他跟前去。
纪琮眨眨眼,有困惑的流光在黑的惊人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罗与欣不肯来,他就缓缓站直身子朝她走过来。
仍旧是那个僵硬地伸直手臂的动作,纪琮直视罗与欣的眼神晶亮,执拗得一眨不眨,看起来倘若罗与欣不肯收起来,估计今天这门就出不来了。
“给你了就是你的。”罗与欣再次看见纪琮的唇蠕动着,说的是什么却没怎么听清。她这会儿有点被纪琮这副模样吓着了,脑子也不转弯,只直愣愣看着纪琮在说些什么。
“收回去。”纪琮已经走到罗与欣跟前来了,把玉佩又往她眼皮子底下杵了杵,罗与欣的视线聚焦在那麒麟格外凸出的眼珠子上,纪琮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并且回避不得了。
“这是你的。”罗与欣张张嘴,徒劳地做着挣扎,收下这枚玉佩她当真于心不安。
纪琮眼珠子转了转,冷漠阴沉的目光定在罗与欣在胸前来回摆动示意不肯接受的手上。
这双手生得不错,纤纤玉指,指甲粉嫩润泽,边缘修剪整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罗与欣察觉到纪琮正在看自己的手,也不敢再动弹,讪讪地紧贴身体两侧放下,跟从前军训时中指对准裙子的中线,贝齿轻咬娇艳的唇瓣,隐隐能看出蝶翼一般的睫毛不安的颤抖着。
呵,瞧她这副反应,活像他是洪水猛兽似的。纪琮心里不屑,又隐约有些说不上来的不痛快。他不懂心口这种像是被什么堵塞的感觉从何而来,本能地把原因归咎于罗与欣的不识趣。
从前不由分说夺走这枚玉佩的人是她,如今无论如何也要还回来的人还是她。
罗与欣,送出去的东西,焉有收回来的道理?当初他没打算给她,她强要了也就要了,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原封不动归还给他。
他方才来来回回看过,这玉佩离他也有些时日了,绛紫色的流苏都有些微微褪色。
是那种长时间被水浸泡过导致的褪色。这枚玉佩从他记事起就随身佩戴,说是视若珍宝也毫不为过。他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泡在水里过。
那就是在罗与欣这儿了。纪琮本就出现褶皱的眉间又皱得更用力些,看向罗与欣本就不善的眼神更是透着些许责备。
母亲心心念念的儿媳妇,他没用,没能找来个合母亲心意的,不仅于贤良淑德不搭边,就是温和也勉勉强强昧着良心才能说出来。
他很清楚,从罗与欣倾慕他开始,他就处于一个相当被动的状态里。
像罗府这样的高门大户,纪琮苦笑一声,莫说他一个庶子,就是郡主嫡亲的儿子也不见得能攀上罗府这枝高枝。
他当然不奢求和这样的人家攀亲戚,奈何罗与欣这个娇小姐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嫁给他,为此还强塞了刘晚嫁与他为妻。
可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他仍旧是那副顺其自然的姿态,罗与欣却像是转了性子,不再是那个事事围着他打转的小姑娘了。
开花结果,落叶生根,这大自然的神奇变幻,一桩桩一件件可不就是顺其自然的事吗?
他心底甚至有那么一丁点隐秘的期待,不便说予别人听,却总在不经意间冒出头来,给原本就漂浮不定的心增添了更多的不确定。
怎么如此不小心,定情信物一样的物件,动不动就能脱开身去吗?想到一种可能,纪琮的眼眸暗了暗,漩涡一般深不见底,让人揣摩不出他真正的想法来。
倘若是她……根本就不曾上心呢?!
纪琮本能地拒绝考虑这种可能,毕竟在他看来,既然主动的那人是罗与欣,他也勉为其难接受了她,那她就该一心一意对自己才对。
现在无论如何不肯收下玉佩是装的哪门子矫情?纪琮一想到罗与欣可能打算跟他一刀两断就气不打一出来,脸色灰暗瘆人不说,眼神也透着饿狼似的阴森了。
罗与欣心理素质再好也经不起纪琮这样施压,原本还倔强地回瞪着纪琮,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然而很快就败下阵来,不情不愿伸出手,接过那枚温凉润泽的玉佩,手指哆嗦着把流苏缠绕上,于是拿着玉佩的姿势看起来显得随意起来。
这才对嘛,早有这样的自觉多好。纪琮内心赞许地不知点了多少次头,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活脱脱一副无欲无求的清冷模样。
罗与欣是一分一秒都不愿再待下去了,匆匆告辞,丢下句“我先走了”就着急忙慌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纪琮看她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意味,从鼻孔里轻哼一声,唇角却分明扬起一抹心旷神怡的弧度。连带着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时好心情依旧压抑不住,咕噜咕噜从心底冒出来。
罗与欣出了纪琮的屋子就开始发力小跑起来,回到屋子外面时顿住脚,平复了几次紊乱的呼吸,这才又蹑手蹑脚地回自己的床位,脱鞋躺好,拉过并不柔软厚实的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罗与欣很快就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稳,梦里还有一双阴森黑暗的眼眸死死盯着她,她能从中分辨出控诉的意味来,似乎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委屈?
没睡多久钟声就又急不可耐地敲响了,罗与欣起身准备跟着一起去上课。两节课,足足上够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着实难熬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