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授课的夫子看起来都斯斯文文,年纪也不大,看起来就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罗与欣中午被纪琮那副鬼模样吓着了,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罗澜又齁声如雷,实在睡不着,一上课就托着头昏昏欲睡,眼皮子怎么也睁不开了。
纪琮状态也不佳,可他极力忍住打哈欠的欲望,冰雪一样清冷淡漠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丝毫不见憔悴。
中午他也没有休息,一是到陌生的地方警觉性提高,脑子里有一根弦紧绷着,不容许他毫无顾忌地放松。二是罗与欣主动来退回玉佩让他颇为烦闷。
明明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距离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怎么罗与欣就不再倾心于他了呢?
可是他太端着架子,她觉着不易亲近了?她不就好他这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吗?
纪琮开始自我反省,自觉应当是自己的态度出了什么差错,否则罗与欣不会跟从前相比完全换了一副嘴脸。
他能感觉得出来,从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乃至一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他都能从中探究出些许纷繁复杂的心理活动来。
一样明艳动人的面孔,怎么只这段时日不见,眼神里半分痴迷也没有了呢?
纪琮心里像是有什么密密麻麻的虫蚁啃噬着一般说不上来的酸麻,还隐约有种不甘藏在愤怒的掩饰下。
罗与欣已经睡熟了,有体积庞大的罗澜给她打掩护,夫子根本就注意不到还有个人躲在罗澜身子一侧。
托着下巴睡不安稳,罗与欣变换了好几个姿势,怎么都感觉不舒坦,索性微微睁眼,找到罗澜宽厚的肩膀一头靠上去。
罗澜感觉到肩膀上突如其来的重量,转过头咧嘴朝罗与欣露出憨厚的一笑。
这一溜大门牙还挺整齐,关键是还白,被他这媲美黑人的肤色一衬,罗与欣愈发觉得真是白瞎这口好牙了。
罗嘉打着要替三哥分担压力的旗号动作幅度微小地朝罗澜这边挪过来。
罗枫看不上他这副狗腿子嘴脸,悄悄从桌子底下的空隙里伸出脚蹬罗嘉一下,又飞快地收回腿,深藏功与名。
罗澜跟罗与欣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两个人正好占了一整条长凳,罗嘉好不容易半蹲着身子挪过来也找不着一个能坐着的地方。
于是罗嘉一直保持着蹲着的姿势,看向罗与欣的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
小七,来五哥背上睡呀。来呀来呀。罗嘉一手拍拍自己瘦削的肩头示意罗与欣。
罗与欣懒洋洋半睁着眼,斜乜一眼罗嘉那根本与宽厚不搭边的肩膀,脑袋动都没动一下,又闭眼找周公约会去了。
罗澜朝罗嘉抛去了个挑衅的眼神,罗嘉不忿,却又无可奈何,落寞地看闭眼的罗与欣一眼,龟速原路返回他的座位去了。
纪琮跟他们的位置是斜对角,正好把这一幕收入眼帘,面上不动声色,垂眸轻轻把桌上摊开的书翻了一页,纤细白皙的手指却有细微的颤抖。
不对,上一页夫子还没有讲完,原本不该翻页的。
纪琮后知后觉,又欲盖弥彰似的重新把那一页翻了回去。
喜欢肩膀宽厚的男子吗?纪琮小扇子般垂下的眼睫遮盖住浓墨色眼眸里若有所思的情绪。
半晌,纪琮抬眼飞快地瞄了自己瘦削的肩膀一眼,又看一眼身无二两肉的骨架,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在眉心蹙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看来目前这副身板是不受她欢喜的呢。也是,纪琮自嘲地勾起唇角,谁不愿自己千挑万选的夫婿是个能顶天立地的大男子呢?
这样瘦弱不堪的身形,连他自己都嫌弃,丝毫都没有寻常成家立业的男子那般健硕魁梧。
长兄如父,可都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怎么还不知道跟男子避嫌呢?
刚对自己的身材表达了一番不满,纪琮又注意到罗与欣跟罗澜之间亲密的姿势,眉间浅浅的纹路不自觉加深,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男女七岁不同席,罗澜也有十八岁了,怎么就傻呵呵地不知道制止罗与欣的亲近呢?
纪琮把矛头直指罗澜,选择性忽视罗与欣也有不可推卸的错处。
太不讲究了,总要寻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才好。纪琮如是想着,方才瞬间升腾起的不满这才逐渐烟消云散,脸色比方才好看些许,周身无意识散发出的煞气也不经意烟消云散了。
这一页讲完了?该翻页了……纪琮心不在焉地听夫子讲着,有关罗与欣的点滴依旧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的时间精力可不能浪费到无关紧要的人事身上。纪琮如是告诫自己,罗与欣仙子似的明眸善睐的脸又在脸前闪现,也就愈发坚定不了信念好好念书了。
有道探究的视线在罗与欣身上徘徊不定,倏尔落到纪琮身上去,意味不明地笑笑,低头又去看书了。
只不过夫子讲的是《中庸》,他正全神贯注翻看的是那篇《逍遥游》,并且正对着上面“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发愣,两只眼直愣愣盯着那行极细的羊毫勾勒出的墨字。
扶摇直上啊……
那人衣冠楚楚,锦绣绸缎加身,束发的玉冠岌岌立着,另有一小半零散下来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有一条系带柔顺地垂在泼墨的长发上,赫然就是至尊的明黄色。
太学里都是从皇亲国戚里拣选出的男子,女子大都进专门的女学,或是由家中长辈做主自由请先生夫子来教授,不过大约也都是女先生。
是以罗与欣跟着来了太学也找不着三两个知心的小姐妹一起玩,就只得跟罗臻他们厮混了。
不过罗臻向来有求必应,包容度又极高,跟他也没什么好玩的,罗与欣更乐意跟罗嘉和罗枫玩,三个人臭味相投,年纪也相差不多,大部分时候也会拉上罗澜一起胡闹。
所以他们算是集合成个小团体,把角落霸占得严严实实,窸窸窣窣说悄悄话,要不就是吃东西,思思两只袖口里满当当的全是小零食,罗与欣一招手她就把手摸进袖口去掏几样出来。
木木也知道不能在学堂得意忘形,老老实实趴在长凳跟桌子之间的空隙里,从鼓囊囊的颊囊里吐出来一小堆囫囵个的山核桃来,独自百无聊赖在那剥,还要尽可能保持安静。
木木就只能先搁在嘴里含的湿漉漉的,这样剥起来就不会发出坚果壳裂开时的清脆响声来了。
木木专心致志地做着这项工作,偏着头,黑豆眼直直盯着爪子里的山核桃,似乎有些苦恼应该怎么不出声音完全嗑开。
没过多久,罗与欣困意上头,又昏昏沉沉睡过去,脑袋歪在罗澜肩上,一手还死死搂着他精壮的腰身,整个人以略微诡异但又分外和谐的姿势挂在罗澜身上,并且还自我感觉相当舒适。
罗与欣也不想姿势这么扭曲,可因为角度问题,只有她完全躲在罗澜身后才不会被夫子发现,才能安安稳稳继续睡到天昏地暗。
罗与欣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罗澜的肩膀结实的很,靠上去硬邦邦的,但又分外有弹性,这一觉睡得特别舒服。
就是醒了脖子扭得酸疼,手臂也有些麻木了,活动一下试试,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这会儿已经放学了,整个教室就剩他们七个人,还有纪琮在斜对角角落里慢吞吞不知收拾些什么。
原本没打算把罗与欣叫醒,直接跟小时候一样抱起来走也没什么麻烦的,尤其对身宽体胖的罗澜来说,简直跟拎一只小鸡仔差不多性质。
奈何罗与欣姿势太扭曲,跟只树袋熊似的挂她身上,他连动都不怎么敢。只能僵硬地保持着端正的坐姿,身子还隐隐往罗与欣那边偏,省得她睡个觉还费老劲儿。
罗与欣没癔症过来,脚步虚浮,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没走两步就想一头栽地上去,罗澜索性一伸猿臂把她揽怀里去,护着她大踏步往外走。罗嘉和罗枫则义不容辞地背着书袋走在前面开路。
很快就剩纪琮一个人独自待在教室,对着自己摊开的左手发愣,神色复杂,让人捉摸不透心中所想。
就是这只手,方才摸了那枚玉佩……
他原以为送出去了,再回到手里就不大可能了,除非是等那一日迎娶罗与欣过门以后才能时不时在她的寝房看见。
没想到居然提前退回来了……定情信物有无缘无故退回的道理吗?没有,他当然不同意,于是又塞回给她。
可是他能看出来,她似乎是不想嫁给他了。性子收敛得不止一星半点不提,连从前恨不得把他燃烧了的眼神也凐灭消逝了。
呵,果然是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可他并不买这份账呢。从前明明就是她死乞白赖凑上来,他可不曾主动示好过一丝一毫。怎么?如今她觉得自己追到手了,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就想要跟他一刀两断,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