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我收到一个短信,秋菊:方腾霄在我们手里。他被绑架了。
我朝窗外飘忽不定的晨光摇着脑袋想往家里报个平安,刚才手机像老鼠吱吱乱叫我以为是我男人万善庆可随即认定不是,这趟出门我为不懂拼音的男人弄了三个常用语句吃早饭吗吃中饭吗吃晚饭吗任他每天三次问询,万善庆不会这么大早更不敢直呼秋菊,这两个字属于我俩特定时刻包括纵容他压着我撒欢耍野。我还弄了一个惊叹号“!”供紧急状态专用,万善庆说有必要吗,我说有,他说不弄行吗,我说不行,他叹口气说那好吧,我猜想万善庆瞅它就像瞅一枚威力足以令人肝胆俱裂的炸弹宁愿一辈子绝不要碰它。
我下意识戳出一个惊叹号赶紧揿动删除键让它消失再看短信,下面还有一行字:宾馆门口右石狮嘴巴里有封信,你看了再说好吗。
信一共两页装在宾馆信封里是打的字,我读了一遍又读一遍,感觉就像吃了一顿最精美饭菜可其中混有锋利刀片硌得胃里五味翻腾。
我搓揉着胸部再读,秋菊:方腾霄在我们手里。他被绑架了。很抱歉我们使用了绑架这个不文明词语,同时很抱歉我们实施了绑架这种野蛮手段。可是没有办法。方腾霄这条嗅觉特异的猎狗带人摧毁了我们的一切,无论经济精神都难以用人间技术估量损失。请允许举个俗例,他若在黑白江湖恐怕一秒钟也保不住小命。他死定了可我们此刻还让他活着。假设你是我们,假设其中没有正义和邪恶之分,相信你也会如法炮制甚至更加严厉更加极端。而给你写这封信,是想请你进一步体验我们的超常悲悯不凡道义以及罕世宽容。
读到这儿电话接续响起,两位科长问我在哪儿在干吗,我说在宾馆正躺床上。他俩说方腾霄被绑架啦你得注意点千万小心哪。
我说好的谢谢,我明白啦。
我放下话筒继续读信,我们给工商质监写信建议双方平等交换那边归还东西这边就放人。估计他们正窃窃自喜快活得手舞足蹈打算耍弄惯用伎俩装模作样摆开架势接洽谈判让我们像野兽跳进猎人陷阱被埋伏在暗处的警察一网打尽。再次抱歉这里用了惯用伎俩这个不恭词语。确实是惯用伎俩。这帮人轻车熟路常用不鲜屡试不爽前车可鉴。他们说假话做假事假模假式弄虚作假在这些方面比我们制假者更富创造性更具天才。直截了当说吧,我们出于鄙视给他们信那是虚晃一枪,我们出于尊敬给你信这是真金白银。
我深嗅一口又读,方腾霄能够暂寄头颅苟延残喘是凭你秋菊。他给了两个不杀他的理由说一是凭他表哥二是凭你。昨天他滔滔不绝一整夜用四个小时说他表哥用一个小时说你。他说他表哥时就像颂扬西天如来佛祖神情癫狂执拗荒诞不经。他说你时如同讲述南海观音菩萨语气昂扬激越飘忽奇异。方腾霄据此恳求给他百分之九十九死百分之一活的机会。我们同意了。他被系扣在万丈悬崖边一棵只剩裸露在地面六条筋根的檀树上。我们承诺每隔两小时砍掉一条筋根。从今晨八点整起算从十点整开始砍。我们这儿几乎无人相信他能活下来。只有他本人笃信将有奇迹出现说凭他表哥凭你他绝不会死。他表哥在另一个世界你却在咫尺人间。重担落在了你一个人肩上。
往下我硬起牙齿逐个咬嚼最关键字句,如果你不惊动任何人依照我们指定线路在指定时间独自赶到指定地点而悬崖边那棵檀树最后一条筋根还没被砍断的话,我们便把命还给方腾霄,他就得救了。
我拿手碰碰第二页信纸下半截艰难吞咽剩下的最后部分,你不来方腾霄将跌下深渊粉身碎骨。你来了错过时辰他仍要跌下深渊粉身碎骨。你报警或对他人泄露我们将提前砍断所有筋根他照样跌下深渊粉身碎骨。综上所述一言以蔽之,这个人这条命就凭你秋菊啦。致以最崇高敬礼。你的朋友。即日。
我像抓着嗤嗤冒烟的焦炭捏住信纸打出一个又一个喷嚏。
我想到了一个人,外婆。
我想她老人家在天之灵该帮我做决断啦。
可是没有,外婆继续沉睡在另一个世界僻静角落,踪迹难寻,悄然不语。
短信吱吱叫了起来,吃早饭吗是我男人万善庆来的。我朝它们打个愣怔然后想也没想突然举手往键盘上戳出一行字:今明后三天因重大行动需关闭手机暂缓联络。
我的手指抢着替我做主迅疾揿下了回复键。
两分钟后短信重新吱吱叫响。不是我男人万善庆。屏幕上跳荡的字迹是,宾馆门口左石狮嘴巴里有封信。请照此立即动身。
我花五分钟拾掇好,随后赶到车站跳上一班开往山区的长途,两小时后我换乘另一班长途循另一个方向继续往山里走了三小时在一个空荡荡的十字路口下了车,我拿眼瞅瞅被艳丽阳光照耀成万紫千红的大山,走进路边一间废弃空屋拿事先准备好的毛巾蒙上眼睛。不一会儿有人抓着手臂扶我上了一辆嘁里哐啷想必快散架子的卡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又改坐上突突突突拖拉机走了一阵,往下我被绑缚在一头高大牲畜身上伴着阵阵铃铛碰撞声和间歇牲畜响鼻声往高处攀登,不等我弄清身底下是匹马还是头骡子似乎就到了目的地,两扇沉重大门被隆隆挪开,我被搀下牲畜跨过一道高门槛走了十几步,又有门吱呀一响,我随即被绑坐在一把高背木椅上。稍后,我脸上的毛巾被去掉了。
我看见自己连同椅子深陷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
右前方窗台上多了一盏加有特殊纸罩的马灯,就像事先精心测算过,所有的灯光积集起来瞄准我照射在脸上。我挣了一下身子让双眼避开快刀似的光芒。一声男人的咳嗽划动了死寂的暗夜。
他说是你吗,秋菊。
这个男人隐身暗处说很抱歉。他说很抱歉用这种方式跟我见面。我冲着黑暗问他方腾霄怎样了。他说谢谢这个人此刻还活着。他说他们迄今总共砍断了五条裸露在地面上的檀树筋根,是严格依照约定从今晨八点起算每隔两小时砍断一条,第五条是我被绑在不知是骡是马的高大牲畜身上往这里攀爬离屋前平坡还剩最后一步时砍断的。时针在那一刻恰好提前一脚跨过了傍晚六点。他说没有办法我们得信守承诺只好拿刀忍痛把它砍掉啦,不过那棵檀树还有第六条即最后一条筋根,方腾霄他应该没事你就放心吧。
我说照你的意思,他仍然被吊挂在万丈悬崖边上是吗?
他说是的。他告诉我准确地说方腾霄作为被绑架的人质正处于非常符合自己身份的境地。他调转语气详细描述方腾霄此刻整个身体就像只壁虎正摊开四肢贴站在崖壁一条裂缝边缘,腰部有一道拇指粗细的麻绳拴系在光剩一条筋根的崖边檀树上。
我刚要开口便被他截断话头,他让我仔细想想宾馆门口左石狮嘴巴里第二封信,说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我按指定线路在指定时间赶到指定地点以后,还需要配合做一件事。我承认有这句话问什么事。他说得跟同伴商量一下。
有五六个男声夹着两三个女声开始在黑幕中交错起落。磋商结果是我只需回答两个提问,不论什么答案我说出口就成,他们将立即释放方腾霄绑架行动亦正式宣告结束。
第一个提问透过黑暗朝我抛了过来,问我最初讨个说法民告官以及后来当全国人大代表告状扳倒贪官,其内在动力是什么。第二个提问接踵而至,问我曾说倘若村长往我男人其他部位而不是裤裆踢就不会打那场后来震惊天下的官司,其思想根源是什么。
我说就它们吗。
对方回复说,就它们。
我问能否重复一遍。
两个提问几乎一字不差从暗夜中再度跳了过来。
我一阵狂笑即刻喷射而出。
我说你们把一条人命绑上悬崖诓我几百里路追魂就为这两件破事真他妈有娘生无娘教的驴马乱伦杂种喝了泻药的阉猪吞了枪药的癫羊咽了狂药的疯狗连猪羊狗不如是鼻涕臭屎粪缸蛆虫……
我冲着黑暗开始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