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旦委托人激动起来什么话都往出说,大部分律师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然而雷智敏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一小挫人,脑子转的比谁都快,应对突发事件经验也丰富。韩征情绪崩溃,泣不成声,他一边拍着对方的背稍作安抚,一边和姜彬讨价还价——
“案发前韩院长并不知道祈东翔庞静夫妇会惨遭杀害,而且当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个送钱给祈东翔的人会杀害他,所以,在这件事上,韩院长没有任何责任。”
姜彬冷嗤:“案发前不知道,案发后接受警方询问时,他也没说明白啊。”
“凶手如此残忍,换做是你,姜检,你会把一家老小的性命押上去赌么?”雷智敏抄起照片,朝姜彬和林冬他们晃了晃,“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侵害产生,后续产生的任何行为与决定都符合避险原则,因此,韩院长无需对其当时的证词负额外的责任……还有,你们真不该用这种方式来压迫证人,不过既然你们敢做就得敢当,今天的事我会整理好资料,递交给公检系统的监察部门。”
林冬伸手把照片拿回来夹进卷宗里,坦诚道:“我们不是要他负责,我们要听真相,二十多年了,无论是对死者还是对家属,甚至当初调查案件的警官来说,这件事都是横在心里的一道疤……哦,既然话赶话说到这,我再多句嘴——雷律师,我要想让你的当事人颜面丧尽,就不会单叫老姜过来旁听了,还得加上祈老师和陈队他们……至于投诉,呵,你愿意挑灯夜战写材料,我也不拦着你。”
雷智敏眉头微皱。这年头谁不担心被投诉?辛辛苦苦干出的成绩,一张单子下来,全打水漂,保不齐还得停职审查背处分。可林冬是债多了不愁,本身就背着停职的处分呢,就是告到总警监那也告不出个所以然,横竖是不能扒了他那身警服。
现在看来,这林冬跟姜彬完全是一路货。你跟他玩命,他能让你被定性是自杀。上一次当着面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拘捕他的当事人,最后人家还把案子给破了,雷智敏就知道,这块铁板踢上去肯定自己脚疼。可话已出口,要是往回收,纯粹是把脸皮揭下来扔地上让人踩。再说姜彬还在这呢,他丢不起这人。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紧绷,唐喆学左右看看,见没一个表情和善的,硬着头皮开了口:“各位,我是觉得,现在不是追究过去的时候,放眼当下吧,再怎么说陈队的生命安全首先要得到保障,毕竟杀祈老师父母的凶手就是前几天袭击他的人。”
林冬闻言垂手捅了把他的肋侧,责怪的目光随之而来——什么话都往出说,是不是嘴欠缝?
肋侧传来阵钝痛,唐喆学回手按住,同时转过头委屈巴巴地看着林冬。案子没结,不该向无关人员透露案件细节,规矩他懂。可这不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嘛?不把问题的严重性摆出来,雷智敏肯定还得继续搅和这滩浑水。
要说善于察言观色,雷智敏不会比在场的任何一位差,明白唐喆学并非不懂规矩而是有意为之,当下心里略有感激。他故作为难地松了下领带结,回手叩着桌面,叹道:“既然事关陈队,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总归就一点,只要确保韩院长不会被牵扯在内,任何问题你们随便问。”
听雷大讼发话了,林冬立刻就坡下驴,扯了两张纸巾递过去:“韩院长,你稍微休息一下缓缓情绪,等会我们继续?”
韩征接过纸巾,擦着泪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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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屋进安全通道,林冬推开扇窗户,边抽烟边问唐喆学:“你刚听他们说什么了?”
唐喆学几乎一字不漏的把话学给林冬。林冬听了,皱着眉头笑了笑:“这个老姜啊,纯粹是凭实力单身。”
“啊?”唐喆学震惊得烟差点从嘴里掉出去,“他俩……他俩也是?”
顺手朝垃圾桶弹了下烟灰,林冬面无波澜地聊起八卦:“嗯,他俩以前有过一段,分手之后,雷智敏就离开检察院出去自立门户,还跟一位富家小姐订了婚。”
唐喆学眼睛瞪得更大:“他还能跟女的在一起?”
“你以前不也喜欢女的?”林冬不屑反问。
唐喆学被噎得没词,沉默了一会,禁不住八卦之血的沸腾,又问:“那后来呢?雷智敏结婚了没啊?我好像没看到他戴戒指。”
“没,那位富家小姐的父亲因为经济问题被调查,跑到国外去了,她也跟着走了,后来听说是嫁给了一位俄罗斯的石油商人。”林冬轻巧地耸了下肩,“跟你前女友的故事是不是很像?”
“咱不提前女友行不行?你都不让我提你跟jonny的事儿。”唐喆学不满地嘟囔着。
嗅到空气中飘起淡淡的醋味,林冬掐灭烟头,将手伸向唐喆学的腰侧:“刚弄疼你没?”
“没,我这皮糙肉厚的,你那——诶嘿!别挠!就那地方怕痒。”
攥住林冬的手腕,唐喆学一把给人拉到跟前,酸溜溜地问:“我看你跟姜彬关系挺好啊,你俩怎么认识的?”
林冬无奈地笑笑:“你这话问的就多余,我是警察,他是检察官,当然是办案子认识的,再说我们俩认识快十年了,关系好不很正常?”
唐喆学撇撇嘴:“哦,我还以为你没朋友呢。”
“说老实话,我跟他算不上朋友,平时没事的话,谁也不会找谁。”林冬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姜彬这人啊,面热心冷,表面上跟谁都能聊得天花乱坠,其实呢,真正能让他看进眼里、放在心上的没几个。”
“嗯,单从这点上来说,你俩还挺像。”
“……”
眼瞅着林冬眼神挂霜,唐喆学赶紧往回找:“不是我这不夸自己呢么,是吧,像你这样的,一般人高攀不上。”
“你这嘴可越来越像罗家楠了。”林冬简直不知道该夸他还是骂他好了。
“楠哥要有我这两下子,祈老师保准舍不得用解剖刀剁他。”唐喆学换上嬉皮笑脸的德行,顺便接下刚才的话题,“诶,你说你跟姜彬算不上朋友,可连人家交朋友分手都知道,这可是隐私啊,他就随随便便拿出来和你分享?”
林冬歪过头,表情玩味地笑道:“我就是有让人说实话的本事,你不是领教过好多次了?”
“哈,那你一分钟之内能把我工资卡密码套出来么?”
“455433。”
“……”
“你的手机、电脑、支付宝、微信支付、局里oa系统都是这一个密码。”林冬的眼里凝起丝狡黠,“我没说错吧?唐警官。”
唐喆学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半晌才挤出句“你咋知道的?”。
“七乘二十四小时拴在一起,我又不瞎,你用这些东西的时候从来不背着我,”林冬顿了顿,“哦对,你该定期换换密码,一直不变的话,很容易被黑。”
说着,他低头看了眼表,催促对方回问询室。唐喆学琢磨了一会,不甘心地说:“喂,我还不知道你的手机开屏密码呢,你从来不当我面划。”
一手推着安全通道的门,林冬一手摸出手机,当着面点给唐喆学看——
“我现在用的这套密码,是你的身份证号后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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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回问询室里,唐喆学压下内心的喜悦,一本正经地开始工作。
前后不过十来分钟,韩征看上去却像老了几岁,然而他的肢体动作显示他的心情比之前轻松不少。压在心头的愧疚得以坦诚,他现在就和那些在逃多年终于落网的嫌犯一样,尘埃落定,终于可以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了。
通过他的陈述,祈铭父母当年被杀一案,逐渐还原出真貌——
祈东翔在美国进修期间,于器官移植交流会上认识了一位fbi探员。此人便是祈铭后来的养父,维克多·李。维克多有半份华人血统,中文说的很好。身为医者,祈东翔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器官移植领域,而维克多则是专门打击黑市器官犯罪的执法者。两人一见如故,聊得十分投机。
那时的内地沿海城市因政策优势发展迅速,水陆空交通极为便利,同时伴随着走私、贩毒、偷渡等犯罪日益严重的情形。其中最让祈东翔感到愤慨的,就是黑市器官交易。明码标价的人体器官,堂而皇之地被贩卖,他无力阻止,同时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里本该能得到移植机会的患者,因某些非法勾当抱憾而终。
在祈东翔回国之前,维克多得到了调令,前往里昂的国际刑警总部任职三年,专司处理协调调查黑市器官交易以及人口贩卖。听闻祈东翔要回去建立移植中心,他提出让祈东翔加入到一项打击跨国器官交易组织的计划之中。他的理由是,根据国际刑警组织的数据统计,全球约有百分之五十的器官交易发生于亚洲,而祈东翔所在的城市,正是该计划中被列为一级输出地的地方,暗地里的非法交易已经到了猖獗的地步。
带着如山的责任和医者的热诚,祈东翔回国之后,不到一年时间就建立起了移植中心。正如维克多所料,很快便有人暗地里接洽祈东翔,提出相当丰厚的条件,邀请他参与到器官贩卖和非法移植的交易链当中。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祈东翔将获得的情报完完整整地传递给维克多:接洽他的人有境外的资金支持,其组织架构庞大,几乎遍布全球;他们以偷渡去发达国家打工为名招揽志愿者,将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贩卖到境外打工榨取劳力,而老弱病残则作为摘取器官的受体圈养起来;他们的手上血债累累,视人命如草芥,每一个可以卖钱的器官,都被打上了明晃晃的价码。八壹中文網
根据祈东翔提供的情报,国际刑警组织协调亚洲各国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跨国执法行动,几乎摧毁了这个组织的半壁江山。然而山火虽灭余烬暗藏,没暴露的集团成员不久便卷土重来,同时下达了一道非常隐秘的命令——找到并诛杀那个出卖他们的叛徒。
彼时的祈东翔还不知道自己将会家破人亡,依旧全情投入到救死扶伤的一线。维克多收到消息,该组织已经安排杀手要对叛徒进行清洗,于是千里迢迢奔赴中国,当面劝说祈东翔携全家离开,暂避风头。他们的谈话被庞静听到了,庞静担心孩子们的安全,极力劝说丈夫听从维克多的建议。然而祈东翔当时已经是知名的移植专家,带着一大批助手和学生。他实难抛下自己热爱的这份事业和培养新人的责任,表面上应承妻子,走,可实际上却把离开的日子一拖再拖。
女人的心思总是细腻,且有着科学都无法解释的第六感。庞静总感觉要出事,甚至以离婚相要挟都说不动祈东翔。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去找韩征,拜托他帮忙劝劝自己的丈夫。也正是因为庞静提出了离婚,祈东翔便把曾经追求过庞静、现在前来当说客的韩征认定为离间他们夫妻感情的第三者,两人没说几句便吵了起来。而他们的对话,被守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等着送钱的那个家伙,听得一清二楚。
祈东翔和庞静出事后,那家伙第一时间就找到了韩征。他把当初开给祈东翔的条件翻了个番,让韩征继续为他们服务,并承诺通过“上面”的关系,确保韩征可以接手移植中心主任一职。韩征的妻子当时刚刚怀孕,而祈东翔夫妇惨死的事实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根本由不得他拒绝。
大约在十二三年前,那个人突然销声匿迹了,自此韩征才算重获自由。再不用担心某天睡着睡着觉家门突然擂响,然后套上黑面罩塞进车里,拖去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做手术。后来陆陆续续也有一些干这行的找上门,但他一概不予理睬,老婆孩子都送到国外去了,死也是死他一个。
听到这里,林冬忽然抬手示意韩征停下,尔后跟唐喆学耳语了几句。唐喆学立刻跑回办公室,将十三年前的那起浮尸案的卷宗拿了上来。拿到卷宗,林冬抽出法医拍摄的死者面部照片,平置于桌面尔后调转方向推到韩征面前。
“韩院长,你仔细看看,当初要挟你的,是不是这个人?”
尸体因眼球被挖、海水泡涨呈巨人观状等因素已面目全非,但恶魔的容貌细节却在韩征脑海里牢牢刻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记。盯着照片仔细看了又看,他的神情骤然紧绷起来——
“没错!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眉毛上有疤,毛囊受损,有一小块秃了!”
唐喆学闻言垂眼望向五官扭曲的尸体照片,真真切切地看到一条“断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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