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卧室不能锁门,一锁门吉吉就“呜呜”着扒门。可不锁门,这孩子不定什么时候摸黑就进来了,经常“呼”地往床上一窜,一百多斤结结实实砸人身上。要说睡着的时候被砸,唐喆学能忍,但办事的时候突然来这么一下子,酸爽程度不堪言喻——能给他直接砸萎了。
吉吉往旁边一躺,枕着林冬的枕头。窗外的光透进来,照亮无辜的狗眼。两人一狗相视无语了半晌,林冬推了把压在身上搓着背抽气的唐喆学,小声说:“你起来,我去沙发上睡。”
唐喆学肯定不能答应,转脸对狗双手合十拜托道:“吉吉,咱打个商量,容我十五——不,十分钟,你再上床,行么?”
也不知道吉吉是真听懂了还是怎么的,只见它翻了个身,拿后背冲向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类,似乎是在表明态度——忙你们的,我不打扰。
“我还是去睡沙发吧。”不容唐喆学再抗争,林冬一把给人掀开,抓起扔在枕边的衣物,又拽走欲哭无泪的某人埋脸用的枕头,出屋奔沙发。车后座都能睡,沙发算五星级了,反正他睡起觉来总是缩成一团,也不用在乎展不展的开手脚。
摸黑套上睡裤,唐喆学一把拍上吉吉的屁股,故作不悦地凶它:“臭小子,净坏我好事。”
狗尾巴摇了摇,吉吉拧着身子回过头,伸舌头舔了他一口。面对撒娇耍赖的狗子,唐喆学除了接受现实别无他法。其实刚开始吉吉也不是每天晚上都来打扰他们,可能是出差走了几天让狗子有了心理负担,怕再一睁眼他们又不见了,得看着。
睡到半夜,唐喆学翻身时感觉到旁边空了。起身下床出屋,发现吉吉跑去和林冬挤沙发了:林冬睡里面,吉吉睡外面,同盖一条空调被;林冬被挤得贴着沙发靠背,吉吉则是四只狗爪有两爪耷拉在沙发下面;别看这么难拿的姿势,一人一狗睡得还都挺香。
听到响动,吉吉的耳朵微微支棱了一下,没睁眼。它分辨的出来是谁发出的脚步声,熟悉、信任的人,不会引起它的警觉。唐喆学本来想把林冬抱回卧室,可那样做势必会吵醒他们,权衡片刻,还是决定上个厕所回去独霸一米八的大床。
不过枕头上的狗毛有点多,不留神吸鼻子里,一喷嚏能把自己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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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们决定养小二吉了?”
鼻子上夹着防臭味的夹子,罗家楠说话囔囔的。唐喆学他们前两天押回来的嫌疑人指认了藏尸地,尸体被埋于废弃的防空洞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满了塑料防水薄膜,刚挖出来就给在场的工作人员呛吐了一半。虽说法医办的排风系统马力强劲,但刺鼻的腐臭味还是飘满了楼道,尸检室里更是重灾区。
等尸检室的玻璃门严丝合缝在背后闭拢,唐喆学点点头,回手把鼻子上的夹子拽了下去。每到这种时候他就特别佩服祈铭和高仁,置身于彷如沼气发酵池一样的环境中,依旧能专心致志地工作,甚至连鼻夹都不用戴。罗家楠说他们是习惯了,可唐喆学却觉得这玩意真他妈没法习惯,味道直冲脑仁,一点不夸张,能辣出眼泪来。
罗家楠也摘下鼻夹,抬胳膊闻闻衣服,眉头微皱:“那狗血统不错,可以找找合适的配一窝。”
“不用着急吧,吉吉才三岁。”边给林冬发消息,唐喆学边问他:“吉吉主人的案子结了?”
提起这事儿,罗家楠的眉头皱得更紧:“啊,真他妈的,居然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操,也不知道现在的家长都怎么教育的!走走走,抽根儿去,妈的熏死老子了。”
俩人上楼梯出办公楼,到小花园边站定,罗家楠给唐喆学大致讲述了案情经过:凶手是死者的表侄,打游戏成瘾,跟家里要不出钱来了就去找表叔要;表叔给了好几次,后来接到表兄的电话,说那孩子再问他拿钱千万别给;案发当天侄子去当面找他要钱,他没给,并对孩子批评教育了一番;侄子恼羞成怒,抓起高尔夫球棍多次击打叔叔的头部,打晕之后还去厨房拿刀给叔叔捅成了筛子,拿走了卧室里的值钱东西,制造抢劫杀人的现场。
“高尔夫球棍和刀都被那孩子带走了,扔到了小区外面的公园池塘里,还有死者的手机,上面有他问死者要钱的证据,他也一起给扔池塘里去了。”罗家楠的叹息随着烟雾一同呼出,“妈的现在这帮兔崽子一个个比猴子还精,我十四岁的时候脑子里哪有这么些东西。”
唐喆学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更多的是无奈:“十四,那得判刑了啊……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攻击成年人,居然没引起反抗?”
“你没瞅那小子呢,个头快跟我差不多了,比你还宽。”罗家楠抬手比划了一下,“通过祈铭的尸检推测,凶手第一下攻击应该是打在太阳穴上,你想,钢制的高尔夫球棒多结实啊,抡圆了给一下子不当场就闷晕过去了。”
回忆起当初被林玥的铁护肘打中的滋味,唐喆学下意识的搓了把脸侧,摇头叹息:“十几岁的孩子竟然如此残忍,不知道是社会的责任还是家长的责任。”
“要我说啊,都有,”罗家楠冷嗤一声,“你看看网上现在那些东西,铺天盖地啊,虐猫的虐狗的,网暴,啊,层出不穷的霸凌事件,有多少是这帮孩子搞出来的破事?判,判不了他们,学校管多了,家长去教育局闹,惹出来的麻烦总有人帮着擦屁股,他们能对法律有敬畏之心么?”
“其实咱们那会也有类似的事件,只不过网络不发达,很少有报道。”想起因一封信而被同学奚落取笑、最终陨落于花季的樊丽,唐喆学的胸口微微传来阵钝痛,“这样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以前都关起门来解决,现在随便有点风吹草动就被挂到网上,用不了几个小时便会人尽皆知。”
“抓成年人就他妈累的要死要活,现在未成年还跟着凑热闹,哎呀——真想早点退休啊——”
“真退休了,无所事事,你又该嫌无聊了。”
“也是,你看我们赵副队,早就能办内退了,这不还天天跟着忙活,陈队经常骂他,老贱骨头一根。”
唐喆学低头笑笑,心说这俩老家伙感情还挺好,不知道等我和组长到他们那岁数,是个什么样的相处模式。俩人正闲扯着,就看庄羽匆匆冲出办公楼,身后跟着全体组员。一群人跑到停车场,上车拉响警笛,开足马力呼啸着驶离市局大院。
目送最后一辆车绝尘而去,罗家楠“啧”了一声,酸溜溜地说:“瞧瞧人家,出个任务多大的排场,还配的都是好车……你再看看我们组,就我那破车都进了多少次修理厂了?我去找老贾说换一辆,这家伙,费老劲了,跟逼他把闺女嫁给我似的。”
“真给你,你敢要啊?”
“那有什么不敢要的?”罗家楠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唐喆学指的是老贾的闺女不是车,立马瞪起眼:“你小子别往坑里带我啊,老贾他闺女可是练摔跤的,那体格子,呵,摔你肯定白玩。”
——摔我干嘛?我招谁惹谁了?
唐喆学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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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结案报告,时间已近午夜。林冬合上笔记本电脑,摘去眼镜仰靠到椅背上,往眼睛里滴了两滴眼药水缓解视疲劳。他以前视力很好,但自从齐昊他们出事之后,眼睛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去医院看眼科,被医生告知,他花眼了。
白发,花眼,彼时的他不过三十出头,却因精神的重压而导致身体出现衰老的征兆。不过自从跟唐喆学在一起后,不断走下坡路的身体仿佛又重新焕发了活力。前几天还听组员说,他的白头发似乎比以前少了点。
听到椅子发出的“吱嘎”声,趴在他脚边的吉吉睁开眼,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尖拱了拱林冬垂到椅侧的手。得到温柔的抚摸,它低低的“呜呜”了两声。这里的条件确实没有它以前待的地方好,但是两位新主人都对它很好很温柔。他们很忙,没多少时间陪它,但是没关系,它会乖乖在家等他们回来。
弓下身,林冬小声问它:“能自己在沙发上睡么?二吉昨天熬了个通宵,今天让他好好睡一觉行不行?”
像是听懂了他的叮嘱,吉吉轻轻摇了摇尾巴。关灯离开书房,林冬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门。唐喆学遛完狗回来不到十点就睡了,此时睡得正熟。路灯的光芒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呼吸平稳起伏的胸口。
林冬轻轻掀开空调被钻进去,尽可能放缓躺下的动作。不想还是弄醒了熟睡的人,唐喆学闭着眼朝他翻过身,伸胳膊给他搂进了怀里。温暖的怀抱,坚实的依靠,两付胸腔紧贴彼此,心脏跳动的频率逐渐一致。
“……睡吧……我在呢……”
一如既往的,耳侧传来熟悉的细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