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花香，女人身上的香水，最终落脚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嵇青缓缓睁眼，忍着头痛打量所处环境，意外看到一男一女两张焦虑的脸。

欧洲人的脸。

“ali！”伊芙第一时间扑上来紧紧抱住艾利西娅，“宝贝你吓死妈妈了！”身后的弗朗西斯科镇定得多，但眼神露出后怕。如果艾利西娅离地面再高一点，那颗石子再偏一点点，就不会是昏一晚醒来的结果了。

一股脑的英文。

“妈……妈妈？”在仍处于摸不清头脑状态的嵇青看来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疑问句。

而伊芙当然不这么认为，她怔怔地松开了紧拥艾利西娅的手臂，突然捂住嘴尖叫：“你叫我什么！”

嵇青心里咯噔一声，大呼不好——难道漏了马脚？随即想起这女人不是刚还自称她母亲吗？

然而不等她腹诽完毕，伊芙已经又哭又笑地冲她脸上一通乱亲，亲完转身埋入丈夫怀里呜咽：“她好了！她是不是好了！”

弗朗西斯科此刻有些不镇定了，他颤抖地问病床上的小姑娘：“ali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嵇青对这个同样显而易见的事实深感无语，但还是乖乖巧巧地开口叫他“爸爸”。

这下连他也淡定不了了，抱着伊芙痛哭：“她好了！我们的女儿好了！”

在这对夫妻恢复理智的前三十秒，嵇青迅速理清了大脑。

她是嵇青，但嵇青已经死了——似乎她早就是艾利西娅，她想起了刚重生时怼上的起名那一幕。可随后的记忆呢？看起来艾利西娅已经长成一个小姑娘了。

情绪终于稳定下来的父母在确认女儿不仅会叫爸爸妈妈，且目光清明神态自如可以同他们正常交流时，努力压抑自己再一次流泪的冲动，告诉了艾利西娅一些“常识”。

她是艾利西娅冈萨雷斯（aliciagonzález）。父亲弗朗西斯科冈萨雷斯，西班牙人，在伦敦拥有一家叫“格朗德”的书店，母亲伊芙怀特（evewhite）是一名音乐教师。艾利西娅人生的前六年陷在自闭……

“等等，”她睁大了眼睛，茶色的眸子写满不可置信，“自闭症？我？”话出口艾利西娅自觉失言，不过显然收不回去了。

在丈夫为女儿简单介绍何为自闭症的同时，伊芙只是略忧郁地点头，但很快又情绪昂扬起来，“都过去了，宝贝，”同样茶色的眼睛写满欣喜，“你痊愈了不是吗？感谢上帝这真是奇迹！”说着不住地两手交握做祈祷状。

弗朗西斯科此刻也已冷静下来，揩掉眼角的泪水，温和地看着女儿，“走，ali，我们回家。”

艾利西娅回家后以疲惫为由独自进了自己的卧室。伊芙兴冲冲地准备晚餐，弗朗西斯科从旁协助。他们需要以足够盛大的形式庆祝女儿脱离自闭的泥潭，而痊愈的契机无论如何都像一个奇迹。

艾利西娅上楼后轻轻关上房间门。眼前是一个典型的小姑娘的房间，粉白相间，居中一张显眼的公主床，床右侧拱形玻璃窗下摆放着她的白色书桌，书桌旁是嵌入式白色书架，有零星的几本儿童读物但显然没怎么被翻阅过，玩具饰品倒摆了不少。

床的另一侧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就像童话里小公主们的梳妆台一样精致可爱。艾利西娅缓缓走到梳妆台前，打量椭圆梳妆镜中的自己。

嗯——一个还算可爱的白人小姑娘，虽然从鼻子和嘴就能看出一定会是很不可爱的个性。而且眉毛太淡了，整张脸冷冷清清的，一点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们小太阳般的光彩热情。对于五官绝对立体的欧洲人而言她的整体轮廓稍浅，某个角度更像轮廓稍立体的亚洲人。

她自认虽然多个面部重点特征都遗传自她漂亮的母亲，但组合在一起显然远不比伊芙艳丽。

艾利西娅偏了偏脑袋，看到左太阳穴上一个新鲜的疤，已经不怎么痛了。伸出手，也是软软圆圆的小女孩的手。

长呼一口气，艾利西娅一屁股坐在床上。

她不去纠结重生的问题，再纠结也想不通。但六年自闭就有些诡异了，毕竟她没有一点印象。对这个世界唯一的记忆就是黑暗，昏睡，命名，然后昏睡——直到今天醒来。艾利西娅猜想大概是这个新生的躯体难以负荷她作为嵇青复杂的记忆与灵魂，身体机能正常而灵魂沉睡说不定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然后由于某种契机——瞧瞧那个疤——在她的身体已成长到可以承载灵魂的时候，她醒了。

可是如果她以失智状态度过了不会说话的六年，醒来后的英语又是怎么做到同母语一般流利的？

这对艾利西娅是个问题，对伊芙和弗朗西斯科显然不是。

“ali？”敲门却不见女儿回应的伊芙紧张地一把推开门，看到床上坐着的小姑娘松了一口气，随即走近艾利西娅轻轻拥了拥她，“ali,快来吃饭，你一定很饿了。”

艾利西娅木木地点头，起身下楼。本想牵着她一同下去的伊芙怔了怔，缩回伸出的手也跟了出去。

饭后，艾利西娅懂事地帮忙收拾餐盘，却在父母开口之前以想早睡为由又独自上了楼。

伊芙目送女儿上楼关门，满脸失望。弗朗西斯科同样难过，但仍安慰她：“我们总得给她一个适应的过程。”八壹中文網

艾利西娅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父母的情绪变化。她需要安静，绝对安静的环境，然后尽可能镇定地思考今后何去何从。

嵇青自杀当然是为了将自己推入死亡——最安全的死亡。重生简直是对她最大的嘲讽，嵇青的难过，抑郁，抗争，愤世嫉俗，自我放弃都像个笑话。连死亡都不理睬她了，她为之付出的又算什么呢。

难道要再死一次吗？可如今她是艾利西娅。这个世界还没有对艾利西娅做什么，这世界的残忍、恶心与无意义，还没有让艾利西娅体会到什么，她真的有权利这么做吗？她究竟是嵇青还是艾利西娅。

嵇青可以毫不犹豫让自己去死，但嵇青不能毫不犹豫地杀死另一个人。

敲门声唤回了艾利西娅的注意力，她说：“进来。”

伊芙和弗朗西斯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艾利西娅淡漠的眼神令人刺痛。

“ali，”这回是弗朗西斯科开口，以父亲的身份，“我们相信自闭症的孩子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你在那里度过了六年，也许很愉快，”听到这儿艾利西娅在心里不可抑制地嘲讽，愉快？如果是作为嵇青的人生，或许愉快过一段时间。但她仍选择继续听下去，“可是现在，ali，你回到我们身边，感谢上帝，”弗朗西斯科亲吻女儿的额头，后者毫无反应，“我们希望你尽快适应，尽快在这个世界也开心起来。爸爸妈妈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爱护你。”

“我们爱你，ali。”她妈妈同为茶色的眼睛再一次泛起水汽，一副又要落泪的样子。

这是个坚强的女人。在女儿不理睬她的六年里她从未因此流泪，却在女儿痊愈的第一天像是把六年的泪攒在同一天清算了。

她突然很嫉妒艾利西娅，虽然现在艾利西娅就是自己。

“我会的，爸爸。”艾利西娅抬头，琉璃般漂亮的眼睛平静得不像个孩子，“我也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