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内普有些意外,这次看到的小姑娘很不一样。
艾利西娅——此时应该叫嵇青——身着白色的居家服,正倚在床头看书。清秀的面容只有恬静,眼角微垂,阴翳一扫而空。
这还是斯内普头一回正面见到生动的,或者说,活的嵇青。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霍格沃兹教授见少女一动不动地阅读,便趁空档打量起她的病房。房间干净明亮,除了一些疑似医疗设备的器械,甚至还摆着一个木制书架,书架上全是他靠翻译咒才看得懂的异国文字。靠墙摆着一张书桌,桌上有几幅涂鸦,纸边散落颜料和画笔。
病房的角落甚至有几盆长势喜人的绿植。几处绿意一点缀,配合此刻正好的阳光,医院原本的阴郁气息无处遁形。
毫无疑问是环境宜人的单人病房。看得出,嵇青的家境最差也比衣食无忧好那么一点。
“玲姐,我爸妈今天不来吗?”
身后少女出声,清脆好听。斯内普冲自己扔了个翻译魔咒,与此同时房内已进来了一个陌生姑娘,年岁看着比嵇青大一些,正赶着去抽少女手里的书。
“阿姨公司有事,饭都没吃完就被一个电话叫过去了。叔叔送她去的,我来的路上电话告诉我说可能临时出个小差,”被叫玲姐的姑娘将嵇青手里的书收到书架上,边做事边抱怨:“医生说了让你多锻炼多锻炼,天天不是躺着看书就是坐着看书,眼睛看坏了怎么办?”
“你们把我电脑都没收了,”嵇青一脸无辜地摊手,“除了读书画画我还能拿什么打发时间啊。”
“今天不去旁边的琴房了吗?好歹爬爬楼梯也算锻炼了。”玲姐已经着手收拾她乱糟糟的书桌。
“明天去。今天周末,上课的小孩儿多,琴房本来就不够用,我就不给人家添乱了。”
嵇青摆正身子,在被子里抻开四肢好好伸了个懒腰,小猫一样。
“好烦哦,别人的假期都在玩,我的假期只能在医院做山顶洞人,”少女刻意摆出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高考完的暑假多难得啊。”
玲姐背着她,脸上显出愁色,却还是用一贯的口气说她:“还想着玩,健健康康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肯听医生的话好好运动,身子养好了什么地方去不成?”
“又来……”嵇青一脸委屈地咕哝,把自己整个儿包进被子里。
斯内普平静的面容下是勉强藏住的惊讶。
她曾经居然是这样的孩子。
记忆中的时间流速同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斯内普滞留在艾利西娅的这段回忆中,长久地注视着她。
嵇青读书之余也会信手涂鸦,趁病房没人还会轻松愉快地哼一段旋律。
兴致来了就和看护打声招呼,去医院斜对面不到两百米的小琴行租两个小时的钢琴弹弹曲子。去的次数太多干脆办了张练琴卡,结果这之后反而练得不如过去多了。
天气刚刚好,不冷不热,太阳也只是温温和和地打在身上时,小姑娘偶尔也愿意下楼溜溜弯儿。不过都不会走远,她很听家里人的话;也不会太久,因为她更喜静些。
也看到玲姐——应当是她家里的佣人或保姆,偶尔偷偷摸摸地捂着一个饭盒进来,里头有护士三令五申要她忌口的荤腥油腻,还有医院伙食里绝对见不到的甜得发腻的巧克力千层蛋糕。
嵇青的父母很忙,虽然会尽量抽时间来陪她,可他们陪她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如一个玲姐。
甚至对面琴行老板见她面的次数都比她父母多。
嵇青的身上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鲜活的生命力。斯内普着实想不通这位看起来并不娇弱也不阴郁的少女是如何枯败成后来那个样子的。
可他又觉得隐隐察觉到了点什么。比如,连玲姐都会背地里愁苦地看着她,可她本人仿佛并不知道自己住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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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晴。原本应当是宅在空调房里躲太阳的日子,嵇青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早就看不进去的小说,委实想念她能自走自在上网的日子。
自从高三体测时摔了一跤,她磨人的亲爹就一直不放心。虽说她本人觉得自己只是疏于运动手脚不太协调罢了,高考结束后还是被家里人带到医院查了个彻底。
她打小身体就不太好,大大小小的医院常去。上中学后好一些了,也就是感冒比别人好得慢些。高三时间紧张,高考后来医院也只当体检,怕她长时间高压学习后身体搞出小毛病。
结果这一查,嵇爸嵇妈就直接给她搬到了医院。她本性很佛,见爸妈面上云淡风轻也就当没什么大事。午休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过病房外她妈妈和医生说话的声音,可惜当时脑袋还不清醒,自然捕捉不到有用的信息。
电脑都不让她带,美其名曰调养身体,远离电子设备。手机还是她复习时专门买来的老年机,待机时间超长,除了能接打电话,同一个块头大点的电子表没什么区别。
住院的日子里天天被护士和玲姐逼着锻炼身体,委实很烦。所幸护士很忙,玲姐也还要顾着打点家里,她偷懒的机会不少。
可她还是在医院待的心慌。不,百无聊赖的日子谁待久了都会心慌。
嵇青觉得她再宅下去就该爬到花盆跟前数叶子了。考虑到这个场面太过智障,她终于破天荒地决定顶着夏天明晃晃的大太阳出一趟门。练琴卡办了半个月,她加起来去了两次四小时。
嵇青翻身下床,将小说随手扔到被子上。居家服是短袖长裤,她即便直接穿着出门也没什么问题。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遮阳伞,嵇青背包出门。
琴行不远,唯一比较讨厌的一点是所在的建筑够不上装电梯的标准,她得动腿爬四层。嵇青觉得使她越去越少的原因当中,爬楼占比很大。
所以等她气喘吁吁到顶层时,脸都因蒸热的天气和运动变得红扑扑的。直到坐到琴凳上都难以平复,她又叉着腰喘了小半分钟才翻开谱子。
两小时后,弹也弹腻了,天也快黑了,又要回到她的养生病房中去了。嵇青叹了口气,正准备熟练地向前一蹬将琴凳推后,给自己站起来留出空间。
这一次却没站起来。
关节是僵硬的,她只当自己坐久了,毕竟之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嵇青敲了敲膝盖,又做了一次尝试。僵硬的滞涩感难以忽视,但这之后又复归于行云流水,她便没放在心上。
又是小半月。暑假已经过去了一半,提前去大学所在城市熟悉环境的好友激动地打来电话讲述一路见闻,语气是藏不住的兴奋和憧憬。
嵇青听得羡慕。她已经收到了南方某重点大学的通知书,当地以江南风貌闻名。她真想去看看。
可是爸妈总好言劝她再等一阵子。她不知道自己没病没灾的还要等多久。
挂掉电话,嵇青的人生又无聊起来。为了让她多下地运动,玲姐都不高兴给她带书来了。午餐是寡淡的病号餐,私立医院环境舒适饮食虽然不会差,但不合口味的东西吃久了谁都会腻。
一边开始打书桌上那个早上洗好却懒得吃的苹果的主意,嵇青找出床头柜里的水果刀准备下床。
床到书桌的距离很短,她走过很多次,左不过七八步。嵇青轻巧地从床上踩到地上,正要起身——
并不陌生的滞涩感,仿佛年久且缺少机油润滑的机械,僵硬而笨拙。嵇青觉得自己最近果然是趟得太久,年纪轻轻腿脚都要趟退化了。
正腹诽膝盖真是越来越不好使,一边熟练地敲敲关节和韧带。觉得没问题后她起身迈步,脚下一软却歪了下去。
水果刀也不知怎么没有拿稳,在她左臂上轻轻巧巧地划了一道浅淡的红线。
嵇青皱眉。左臂已有细细密密的感觉传来,有一点痛也有一点痒。她小心将水果刀捡起搁到床头柜上,摔倒的时候姿势不太对,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崴到脚了。
正撑着床沿打算站起来,少女有些惊恐的发现,这么简单的动作,她今天好像做不到。
试一次,不行。再试一次,她甚至感受不到发力时腿上肌肉逐一紧绷的力道。
床头有护士铃,可她站不起来也够不到。嵇青不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会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和双腿较劲一样一次一次尝试,又一次接一次失败。
玲姐进门看到的就是少女一脸慌乱地跪坐在床边的地上,单手扶着床沿,为站立而努力。
她瞳孔像被针扎一样缩了一下,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扶小姑娘,一眼就瞥到女孩手臂上的伤口。虽然根本算不上什么,一会儿功夫连那一点点血线都凝固了,可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微微抖了一瞬。
“玲姐,快叫医生,我刚才试了很久都站不起来,我的腿是不是出问题了?”刚被扶到床边坐下,嵇青便着急忙慌地要玲姐按铃。而后者嘴里含糊地说着不会有事,一边说自己会亲自找医生说明情况。
玲姐在她家干了少说有五年,虽说一直被她叫姐,但当年的大姑娘也有三十出头了。要不是她父母着实忙,估计玲姐婆家都找好了。
所以她知道,玲姐的反应不对劲。
这边玲姐正数落她不看的书又乱丢,嵇青却突然明白了起来。她真蠢,玲姐不会撒谎,可她这么久了都看不出来。
她胸中莫名腾起一阵火气,有些不耐烦地打断玲姐拙劣的掩饰,破天荒用直冲冲的语气质问:
“你们是不是在瞒我什么?”
你们——你和我的父母,甚至是负责照顾我的医生和护士。
而斯内普从始至终都静静地看着发生在病房里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