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爽坤万万想不到,只是例行过来查个脉搏,竟能牵扯出多年前他几乎都快遗忘了的往事。
他有些心惊,有有些担忧。
兰府那件事啊……
谢爽坤记忆回转,停在那一日。
当年,他年轻气盛,一时口快,多说了两句,显露了些本事,回去之后便后悔了,再也不敢去兰府了,唯恐被揪着盘问。
之后,便隐姓埋名以归乡为由,逃离京城,只等京城的风波过去,听说那兰夫人难产离世已下葬了,这才敢归京。
十几年过了,此事他都快忘了,怎么如今又被揪出来了。
还是当年……
谢爽坤跪坐在地上,低着头久久未言。
兰溪劝道:“你便是不说实话,哀家也能查出真相。”
“毕竟全大安朝又不是死绝了,只剩你一人。”
“只是哀家若从旁人口中,得到了不一样的消息,到时,只怕哀家不会轻饶你这欺瞒之罪。”
这是实打实的以势压人了。
但不得不说,这招极为好用。
谢爽坤略作思忖之后,便也明白了其中的利弊。
左右是兰氏的家中事,如今的兰太后作为兰氏的嫡长女,想了解兰氏的过往,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况且,正如兰太后所言,他今日说了谎,有朝一日查出真相,兰太后岂能轻饶他?
沉吟之后,谢爽坤只能在心里叹一声倒霉,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
“微臣确实有家学传承,在诊脉一道上,有些奇淫巧计罢了。”
“当年给兰夫人诊脉时,年少轻狂,急于表现,又发现兰夫人的脉搏,确实同常人有异,要比寻常孕妇更剧烈些……”
他紧皱着眉头,似又想起隐秘之事。
道:“不对……”
“当时院里是有两位夫人对吧?另一位应是兰夫人娘家的妹妹。”
“坐在帷帐后头让微臣诊脉,微臣……”
谢爽坤语气迟疑。
“微臣……竟也忘了,当时是先给兰夫人诊脉,还是先给另一位夫人诊的脉……”
“只记得其中一位夫人脉搏浅淡,另一位跳动的异常激烈,似是有双胎之象……”
他这话说完,兰溪久坐在座椅上,如同僵住一般,迟迟未动。
那些盘旋在心头的疑点,那些几乎快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此刻,交织成线,为她织成一张即将濒临真相的大网……
为什么妹妹和符吟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为什么当初的王函在生子之后匆匆离开。
为什么母亲怀孕之后,房里伺候的贴身婢女,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无一人存活……
在去扬州之前,她这辈子包括上辈子,都未想过这层问题。
因为在她看来,父亲后院干净,家中主母只有母亲,外头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叔婶伯父的威胁,母亲的死亡,绝对是个意外,不存在陷害与暗害的情况。
但随着府中找到的那张画的出现,随着那段被封藏的往事被慢慢揭开,母亲的真实身份慢慢显露于水面,其中的疑云也越来越重。
面容一模一样的符吟霜和妹妹。
去扬州途中救下的秦姨娘,临死之前对她说的话。
王氏的反常,王函的躲闪,还有如今这谢爽坤的坦白……
完全打破了兰溪曾经的认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将那份慌乱泄于人前。
对地上的谢爽坤道:“你再回忆一番,当时有双胎之象的,到底是哀家的母亲,还是那位姨母?”
谢爽坤犹豫了一瞬后,摇头,“回太后娘娘的话,确是时间久远,微臣记不太清了,微臣以性命起誓,绝不敢欺瞒。”
兰溪自然能看出来他话中的真假。
也不再逼他。
当年的人只要没死绝,她顺着线索定能找到当年的真相,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今日之事,莫要向任何人提起。”
兰溪垂眸,语气平静,却带着淡淡的杀气。
“若哀家从任何人耳边听到此事,哀家都会算在你的头上,知道吗?”
谢爽坤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拼命点头。
“太后娘娘放心,微臣别的不敢说,嘴确实极严实的,绝不会泄露半点。”
兰溪又嘱咐了几句后,这才放他离开。
他走以后,那一直僵坐在角落,呆若木鸡,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呼吸的柳氏,慌慌张张地起身,也要同兰溪作别。
“奴婢唐突,今日惊扰到太后娘娘了……奴婢这就离开……”
兰溪看着她那苍白的面色,唇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
“你放心,你是伺候过母亲的人,哀家不会拿你怎么办。”
“哀家会赏你一笔银子,等你那儿子安全后,带着你的家属,离开京城,永不回此地,可能做到?”
柳氏忙不迭地点头,“太后娘娘放心……”
兰溪这才放她离开。
盯着那快步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唤来了伺候在外的凌统领。
“去。”
“查查当年母后的贴身人,如今都在何方,是否各有存活。”
“遵命!”
……
今夜,注定难眠。
子时三刻时。
桑桑见了红。
惨叫声惊醒了整个芝兰殿,栖息在疏影横斜中的虫鸟,都被那尖叫声给震碎梦境,四散飞走。
桑桑惊恐地看着那床单上的血渍,一巴掌抽向那点着灯,过来为她清洗下身的宫女,厉声尖叫——
“太医呢?快点叫太医来啊!”
“我就知道兰太后那个老妖婆不怀好心,她哪里是让我来芝兰殿养胎的!她是想害死我跟肚子里的孩子啊!”
“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她兰溪如此谋财害命良心不会痛吗?”
“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啊——”
“雷劈死这个恶毒的女人吧!”
……
殿外。
她口中的恶毒的女人,外罩着一件鹅黄色的披风,犹带着困意的双眸中,掠过冷色。
耳边是桑桑不停歇的骂声。
眼睛落在那满院灯火和跪了一地的宫人身上,问道:“去请太医了吗?”
腮雪点头,“回娘娘,半刻钟之前已叫了太医,估计马上就到了。”
兰溪复又看向那跪在最前排的几个宫女。
“你们都是桑桑的贴身大宫女,是吗?”
三个宫女虽然身体抖如涮糠,但本能让他们连连点头。
兰溪又道:“从今天下午到夜里,你们主子都用过什么稀罕的东西?吃过什么?”
宫女们对视一眼,哆哆嗦嗦道。
“都是平常妃嫔的份例,由御膳房统一送来的晚餐,衣服器皿……也都是腮雪姑娘提供的……”
桑桑从冷宫里带出的东西没有几样。
剩下的几乎都是到了芝兰殿后,兰溪命腮雪为其置办的。
虽称不上华丽奢靡,但也都是精致有余的器物。
足以配桑桑的身份了。
可这些东西都是兰溪的心腹腮雪姑娘亲自从库房里找的,交接过程皆是自己人,怎会有问题呢?
但为了谨慎起见,兰溪还是吩咐道。
“屋内一切摆设器物,全都查清来源,从哪儿搬来的,经过谁的手,所有的脉络和流程,一步不差的弄清楚。”
“再差工匠过来,将这些器物衣服都查探一番,看看里头是否藏有暗物。”
“还有……”
兰溪沉吟了两吸,继续吩咐,“桑桑下午到挽上吃过的喝过的东西,皆去翻出来,一一试毒。”
“你们这些所有贴身伺候的人,待会儿将今日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都汇报清楚以备案。”
兰溪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后续的工作,屋内,桑桑的尖叫声,也越来越凌厉。
肮脏的字眼带着艰涩的辱骂声,全都算在兰溪身上。
一旁的腮雪听的脸都黑了,拔腿就想冲进去回怼过去。
“我们主子若想害你,怎会将你接到芝兰殿亲自照顾,还好吃好喝地养了你一个月?!”
“我呸!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东西!”
“就你这般的人,我们主子但凡对你动手,比捏死一只蚂蚁都简单!”
“不好好留着力气照顾肚子里的胎儿,在那大喊大叫——”
腮雪想冲进去,被一旁稍微冷静些的凝霜给拦住。
凝霜悄声道:“主子已够厌烦了,你可别再冲进去继续给主子惹麻烦了。”
有腮雪咬唇,看了那边紧皱眉头的兰溪一眼,到底没再忍心冲进去。
心头,却将那不知好歹的桑桑骂了十遍百遍。
直到——
太医来了。
来了不止一个。
三四位上了年纪的太医,由身后的药童拎着药箱,姗姗来迟。
看见站在台阶上的兰溪后,屈膝准备向兰溪行礼,却被兰溪拦住。
“人命要紧,别再行这些虚礼了,先去看看桑桑姑娘吧。”
“是。”
太医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不再推辞,快步进了殿内。
刚进去时,那大殿内还能传来桑桑嘶哑的骂声。
可不知怎么回事,骂声突然截然而止,变成了气恼的抽气声。
兰溪眸底滑过困惑之色,盯着那紧闭的房门,等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刚才进去的太医才推开殿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托娘娘的洪福,桑桑姑娘腹中的胎儿算是保下来了。”
保住了?
兰溪又惊又喜。
接着问道:“可能查出是什么原因流血吗?”
太医恭声道:“桑桑姑娘身子本就虚弱,又不知什么原因,曾在半年前耗费了大量精血,对身子骨的影响极大,一旦怀孕,更是得好好将养,否则极容易发生流产雪崩之事。”
“毕竟……生育,可是女人的鬼门关啊。”
“桑桑姑娘这情况,便要更复杂些。”
“若非腹中胎儿生命力旺盛,这一胎早就流了!”
“今日见红,只是个意外。孕妇怀孕期间,会因为作息和饮食问题,造成小范围小数量的见血,并不影响胎儿的健康发育。”
“但却不能不重视,否则营养不足,只怕孩子将来即便出生了,也会有些难以承受的家庭意外。”
兰溪一一记下,又问,“今日见红,往后还需注意些什么?”
太医略提了几味汤药,让兰溪选了一样,而后道。
“之后得每日定食服用安胎药,直至生育。”
兰溪点头应下,又向其他太医讨问了几句,确定该知道的消息都知道了后,吩咐凝霜将这些太医们恭送出去。
殿内,尖叫声骤停。
殿外,太医走后,诺大的院落愈发清冷。
刚才还溢出各色尖叫声的内殿,此刻像被掐了脖子的鸡一般,尖叫声戛然而止。
兰溪进了内殿。
殿内杯盏狼藉。
兰溪看着在她脚背旁边的,被摔碎了的玉壶,皱眉道:“这玉壶是贡品,价值何止数千两银子,你这般鲁莽摔碎了,难不成将来叫你赔?”
桑桑靠着玉枕坐在床侧,想到自己近日来的乖觉和刚才的骂声,忙不迭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兰溪。
“奴婢只是……只是一时冲动。”
在她心中,兰溪是永远洗不白的。
即便将她从冷宫中接出来,安排在此处,那也绝不是因为善心,而是背后有其他的算计和筹谋。
所以别看她平日该吃吃该喝喝,但从未放下过半点戒心。
但凡是从其他人手中接过的食物之类,她都会自己先闻了,再确定其中是否有那几样常见的滑胎药。
做好诸多准备后,才会稍得安宁。
原本今日她睡得极早的。
可睡着睡着,不知怎的,做了许多噩梦,也察觉身下一片湿意。
急忙吩咐宫人掌灯。
等她看到床上的大片血渍后,她的理智瞬间崩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兰太后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的!
她好吃好喝在芝兰殿养着她,就是为了有这么一遭,名正言顺地将她除掉!
新仇加旧恨积攒在一起,桑桑这才不顾一切地骂起来兰溪,将今日的怨气与火气全发出去……
可她却没想到,这孩子……还在。
之所以会落红,是因为她身体的原因……
这么一番折腾,饶是脸皮厚如桑桑,此刻也感觉到羞恼。
没看兰溪,盯着地上地砖的缝隙,讷讷道。
“妾身一时莽撞,错怪了娘娘,还请娘娘责罚\……”
兰溪没有回应。
她没工夫和一个情绪时常处于崩溃边缘的人沟通。
她只盯着地上的狼藉,皱眉,声音平稳。
“这就是你的一时冲动吗?损失了几乎上万两的银子?还闹得芝兰殿满宫喧哗?”
“如今,拍拍屁股一句认错,便想要哀家轻拿轻放?”
“你当哀家这是庙里的许愿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