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急忙噤声。
略过这个话题,道:“太后娘娘,您不知道。”
“今儿一早……史皇后看不过去,也去咸福宫了!说要整顿后宫,绝不允许陛下被一个妾室迷惑,乱了朝纲。”
兰溪唇边便是冷笑。
“哦?史皇后真这么说?”
桑桑连连点头。
兰溪心头的冷意更甚。
这史嫣然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她若真有史家做支撑,她这般义正言辞的猖狂,没人敢说什么。
可她的背后,是画虎不成反成犬类的王家,是扬州太守符太守罢了。
这等身份,在这满宫后妃中,根本不够看的。
这群京城贵女们的家族,也都不是傻子,早探了这史皇后的底。
她怎么敢事事插一脚的?
若搁往日,兰溪会指派手下过去处理。
可今日正撞上她心情不佳。
扫了桑桑一眼后,披着狐裘,抱着手炉,迎着风雪便往贤福宫走去。
腮雪见状,急忙抄着纸伞追上,为兰溪挡住那纷纷扬扬的雪花。
“主子慢些走,仔细路滑!”
……
贤福宫内,人影密密。
史皇后来贤福宫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一般飞出去,各宫的嫔妃们顾不上外头大雪纷飞,也要来贤福宫里凑个热闹。
毕竟深宫寂寞长,过来凑热闹的同时,还能见一见许久未见的皇帝,这等好事,自然不能错过。
兰溪迈入院子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三五成群的妃嫔们,抱着手炉,跪在廊下,由身侧的宫女扶靠着,膝下又有软垫,跟看戏台子似地,支着耳朵,眼巴巴地盯着屋子里头的动静。
“啪——”
茶杯摔碎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雪地中,显得极为刺耳。
紧接而来的,是史皇后饱含怒意的斥责声。
“好大的胆子!”
“韦氏,这就是你的教养吗?!”
“不顾自己贵妃的身份,将陛下留在自己宫中,狐媚惑主,害的陛下休朝三日……你可知罪?”
一道丝毫不惧史皇后的女声,紧跟着响起。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
皇贵妃韦氏的声音,带着自得与清傲。
“女人何必为难女人呢?”
“你喜欢陛下,你大胆追求就是,何必要把我拉出来做垫脚石呢?”
“我和表哥的关系,可不是你想象的那般。”
说起这三日,韦如霜心里头也颇多怨言。
表哥哪是过来宠幸她了,分明是来跟她倒苦水了!
表哥先是说起做皇帝的为难,又说起在现代的自在,他们从上下五千年聊到天文地理物化生科,她绞尽脑汁的搭话,她那点仅有的知识被榨了一遍又一遍。
表哥见她困了,也不逼她,要一壶热茶,慢悠悠地摆在她面前,然后告诉她。
“其实,朕是属意你为皇后的……”
史氏哪里配啊!
她一听这话,一壶茶灌下去,又精神百倍,和表哥交流起“感情”……
她不想做宠妃,只想做一个千古流青的贤后啊。
说实话,今日史皇后过来堵门。
她先是一惊,接着便长舒了一口气。
不做他想,史皇后一定是过来骂她的。
但史皇后来了,意味着这场为期三天的折磨,终于要结束了!
想到这儿,韦如霜顶着那一对浓重的黑眼圈,继续跟史皇后对峙。
“您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您只是皇后,可不是什么太后。”
“您还能管着陛下宠幸谁不成?”
“这么大张旗鼓地闯进我的贤福宫,您这般呷醋急躁的模样,可配为天下之母?”
韦如霜半句不让,步步紧逼。
史皇后怒了。
本就浓重的妆容,因她这充满怒意的表情,变得愈发凌厉。
“本宫是太后娘娘从江南请来的皇后的,怎么代表不了太后娘娘!”
“你狐媚惑主……你还有理了?!”
语罢,她猛地扯过韦如霜的衣领,朝她那令人厌恶的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过去——
“贱人!本宫这是在替太后娘娘行道,你还敢有非议?!”
眼看二人要厮打起来时,一道疏冷淡漠的声音,突然涌进殿内。
“哀家怎不知,何时给了你替哀家行事的权利?”
雪忽然下的更大了。
鹅毛一样宽厚的雪片,被冷风卷进殿内,哪儿也不落,偏偏落在萧长卿的眉心。
他眉间一凉,迎着骤然的冷气往殿门处望去。
绝色女子披着雪白的狐裘,站在廊下。
身后纷飞的大雪,在绿瓦红墙间,交织出此生再难重见的唯美。
兰溪淡淡看着他。
眸光比这雪色更清冷。
她声音温和,可落在耳边,却有种渗进骨髓的凉意。
“陛下艳福不浅啊。”
兰溪拍了拍衣领上落的雪痕,任青鸾为她搬来一张椅子,铺上垫子,单手搭在椅子上,后背靠实了,而后眸光微抬,狭长的凤眸里,是任谁也读不懂的幽晦。
“只是后宫这么多嫔妃,嫔妃背后都有着各司其职的忠臣,陛下若太过顺着自己的心意,只宠一人,只怕会引得前朝朝臣的不满啊。”
“身为皇帝,天子之属,龙彰凤姿,应该雨露均沾的。”
“不如哀家为陛下列个明细吧。”
“后宫数十位嫔妃,您每个月,各处去两三日,一月轮转一圈,也好让前朝臣子们放心。”
“如何?”
兰溪的眸光和萧长卿撞在一起。
她本以为,她会在萧长卿眸中看到怒意,看到被羞辱之后的不忿,或者是讥讽的冷笑。
可她什么都没看到。
只有一片淡然。
他甚至唇边带了一些笑意。
微微颔首,“太后所言甚是,朕回去便命人排日程。”
“一定做到雨露均沾。”
兰溪后面的话哽在喉中。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
她极不适应萧长卿的这种态度,却又没法指摘他的这种态度,一股找不到根源的无力感,让她有些狼狈的别开脸,不再看萧长卿。
她顿了顿,扣着椅子的手指松开,眸光转向那一脸错愕的皇贵妃韦如霜。
韦如霜的脸上,缓缓的、清晰地浮出一个巴掌印。
瞧着有些可怜。
但罪有应得。
在后宫,身为妃嫔,敢跟正宫皇后呛声,就算挨打了,也白打。
为了防止矛盾激化,防止韦如霜之后又去找史皇后的事,兰溪淡声吩咐。
“皇贵妃身体不适,在自己宫中静养半月,抄经念佛吧。”
“这半月,不许出贤福宫。”
韦如霜不乐意了,捂着那痛意涌上来的侧脸,不甘道:“太后娘娘,您怎能如此不公!妾身——”
“一个月。”兰溪出言打断她。
她错愕地瞪圆了眼,恼怒道:“太后娘娘,妾身不服,妾身——”
“一个半月。”
兰溪眉尾抬了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久久未言。
韦如霜不敢说话了。
死死咬着下唇,眼底又是委屈,又是恼怒,转身看向萧长卿,示意这个跟自己彻夜长谈的表哥开口为自己求情。
萧长卿接了她求助的视线,却没有给任何回应。
他自幼年是痴儿起,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只是对一个痴儿来说,这本事如同鸡肋,不值一提。
但做了皇帝,这能力便如虎添翼起来。
他的时间不多了。
各路势力留给大安朝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没有耐心再和韦如霜玩着那些宠妃与皇帝的戏码。
所以便借这几晚,在茶水里放了些不该放的东西,和她促膝长谈,将她的过往、将她在那个所谓的“现代”,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底。
差不多了。
他这位皇贵妃在现代,大概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本可以在那个没有战火、衣食丰富的年代,过一个平凡而幸福的一生,无病而终。
却受了上天的嘲弄,到了这样的一个世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掌权者漠视人命,只为私欲。
百姓生为牛马,为了明日的生计,而屈膝匍匐,战战兢兢,成为上位者玩弄的工具。
更甚至……
他这位皇贵妃,竟然觉得她很幸运?
这叫幸运吗?
这是泼天的不幸,是最大的悲哀。
尤其……
他身为一个帝王,知道了这样的异类,又怎能容她存世?
原本想慢慢和这韦七周旋,看在她姓韦的份上。
可奈何……
萧长卿不再多想,看韦如霜的眼神,带着一丝急不可察的怜悯。
“既是太后的吩咐,你便照做吧。”
“近日来,你实在太过浮躁,确实应该潜心静坐,修身养性。”
“朕前朝还有事,便不多留了。”
他不再看哀哀切切的韦清荷,不再看那满脸郁色的史皇后,更不愿看那端然静坐,一身威仪的兰溪。
而是扫了一眼廊外深重的积雪,交代道。
“后宫诸事,皆由太后做主。”
“谁若敢以下犯上,太后处置便是,无需去乾清宫告知朕。”
顿了顿,放缓了声音。
“雪天路滑,你且……慢些。”
接着,一身清隽,消失在这漫天飞雪中。
他最后一句交代,带着帝王惊鸿一瞥的温柔。
众人纷纷猜测这个“你”字,是指的谁。
皇后娘娘吗?
不像。
皇后娘娘大早上便来兴师问罪,陛下厌恶都来不及,又怎会如此温柔贴心地交代她,让她在风雪中慢行呢?
皇贵妃韦氏吗?
也不是。
刚刚太后娘娘都吩咐了,让韦氏在自己宫中禁足,不许踏出贤福宫,又怎会交代雨雪之事?
可……
跪在廊下的嫔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难地抓紧了手中的暖炉。
也不可能是她们啊。
直到——
眼尖地瞥见长廊尽头,那半藏着身形,往这边张望的、挺着大肚子的桑桑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
是她啊!
入宫前的传言果然没错。
这天下也不会有空穴来风之事。
桑桑作为陛下的潜邸旧人,一入宫便做了贵妃的人,被贬进冷宫,本以为这一生再无翻身之日,却背着众人怀了龙嗣……可见陛下对她用情之深。
陛下刚才那句话,必然是看见了桑桑,才特意交代的。
想到这儿,妃嫔们的眼神瞬间幽怨起来。
充满嫉恨地在桑桑身上来回流连扫过……
长得……也就是清秀而已,到底怎么得了陛下的眼,受陛下如此爱怜……
被嫉恨眼神环绕的桑桑,急忙缩回了自己好奇的脑袋,将自己隐在长廊的柱子后面,看着雪中颤抖的竹林,满脸古怪。
哎,陛下跟太后娘娘那点事,怕是只有她知道吧。
那句话,分明是交代太后娘娘的。
她何德何能,怎么配啊。
只是这秘密,万不能从她嘴里出来。
太后娘娘何等手段的人啊,若她敢吐露半个字,往太后娘娘身上泼这盆脏水,只怕,她跟她肚子里这个,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桑桑抬头看天,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悲愤的心情。
可冰凉的雪花钻进她的眼里,她打了一激灵,想到一个事实。
下这么大的雪……明儿也不会出太阳啊。
……
殿内。
史皇后悻悻地往角落缩了缩,掩藏住自己的身形,让自己在兰溪面前别那么有存在感,省得待会儿这位的怒火撒到她身上。
可惜,兰溪此时没空理会她。
她心脏处,忽然传来一股不知名的痛意。
她转眸,看着那在雪中越来越浅淡的身影,骤然起身,一种逼迫她追过去的冲动,让她几乎丧失理智。
但很快。
理智回笼,她又稳稳坐在了椅子上。
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她的眸中,带了些杀意。
扫在宫外的嫔妃身上,如刮骨刀一般,让她们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双腿打颤。
“热闹就这么好看吗?”
兰溪声音不辨喜怒。
“也对。”
“往日你们犯了错,哀家只叫你们抄经写字,着实无聊了些,也长不了什么记性。”
“那这样吧。”
“瑶台雪花大十围,最恰临轩状元媒。”
“太和殿不是有个三层的戏台子吗?”
“既然你们这么爱凑热闹,那哀家便请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日日来宫里唱戏。”
“从京腔唱到越剧,从卯时唱到酉时,中午可得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你们好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半个时辰后,继续听戏。”
“戏班子搭个台也不容易,你们万不能让哀家这银子白撒出去。别想着应付了事。哀家会吩咐宫里规矩最齐全的管事嬷嬷,盯着你们在戏台子下,好好看戏。”
“谁若敢闲聊打瞌睡分神……那便是不把哀家当回事,糟蹋哀家的一片心意。”
“既如此,哀家便一旨遣散书将你们送出宫去。”
“宫里庙小,容不下你们这群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