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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赫赫金盆海里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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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一头雾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勉强定了定心神,索性从头开始默诵:“国子先生晨入太学……”

直背到“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时才恍然大悟,他摇着头苦笑,原是在拐着骂他呢。接下来的几句是——“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

这几句话本是韩愈自嘲,大致意思是指他自己学习虽勤却不能顺应道统,言论虽多却不切合要旨,文章虽然写得好却无益于实用。这样的人却能享受国家的俸钱,消耗仓库的粮食,其全家出入有车马仆从,安坐着吃饭。他整日只知道按旧规行事,从过往的书籍中引用陈词滥调。圣明的君主却未施惩戒,宰相大臣也未加以斥责,实乃他的万分幸运。

韩愈是在感叹自己怀才不遇,所以这句句都是反语,可因由朱厚照提及,这些话就变成了实指,变成了对他的嘲讽。王华长叹一声,一个脏字不带,一句出格的话都未提,就将他活生生骂成了一个只知道引用圣人之言,不知经世致用的迂夫子。而最后一句,“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甚至还带了威胁的意味,意指若是他再不识抬举,授课时对太子指指点点,怕是前途堪忧。

“他才堪堪十一岁,十一岁啊……”王华喃喃茫然道,“而且,他为什么会……”

王华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才刚刚教了太子不足五日,言谈举止都是依礼而行,偶有的忠言逆耳,竟然就让他如此不满。不,他并非是只针对他这个人,而是……一阵急促的马蹄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头一看,他才出文华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皇太子一行人竟然就已经追了上来。领头的太子外着宝蓝对襟罩甲,内着赤色窄袖戎衣,上面绣着织金夔纹,他骑得一匹银鞍骏马,奔驰如风。而太子左右的宦官则是穿着紫花罩甲,各骑得高头大马,就连那个五十多岁的刘瑾也在其中。一行人旗帜鲜明,手挽雕弓,直奔校场而去。朱厚照还对王华举了举鞭子,算是打了招呼。

吃了一路灰的王华:“……”

他就这般灰头土脸地出了承天门,却又遇到了一位另一位大人物,正是月池与唐伯虎数次谈及的吏部尚书马文升。王华一见他,便深揖一礼,态度不可谓不恭谨。他之所以如此作为,自然有原因,一是因马尚书资历老,他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乃是四朝元老,二是因其官位高,吏部被称为天下第一衙门,其尚书被称为天官,主管天下官吏考察进退,其权不可谓不大。三则是因为,他算是王华的上司,他同样是太子的讲读官,并且当年还曾教导过当今圣上。他的为人的确如唐伯虎所述,个性检介,刚直不阿,一见王华这个时辰出宫门,即刻皱起了眉头,问道:“德辉,你不为太子授课,缘何到了此处?”德辉乃是王华的字。

“老尚书,您有所不知。”王华长叹一声,“只是此处并非是长谈之地……”

马文升会意道:“那就劳烦德辉去吏部后堂稍坐片刻。待我面见圣上奏事完毕后,再与德辉详谈。”

王华点点头,便往吏部衙门去了。吏部差役自然识得王华,忙奉了一盏金雀舌甜水茶上来。王华慢慢品过,等候一会儿,马文升方回来。这二人,一个满腹郁闷,一个忧心太子,都无心寒暄,当下就进入正题。王华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将出来。听得马文升的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王华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儒臣,吐露了自己的担忧:“老尚书,太子好骑射,轻孔孟,如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马文升点点头道:“德辉所言甚是,只是,圣上与我等耳提面命皆是圣贤之道,殿下何故如此?”

王华一怔:“这也是我万般不解之处。殿下年纪尚幼,如无人教唆,怎会如此。”

马文升沉吟片刻:“东宫之中,现得宠的宦官有几人?”

王华想了想道:“现共有八人,分是刘瑾、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和张永。是了,这群国之腐蛀,日夜想些新玩意儿引诱殿下玩乐。想必是我们再三劝谏太子惹得他们不满,这才在殿下面前进谗言,让殿下疏远文臣!”

明时围绕着权力,文臣与宦官多年来几乎展开的是殊死搏斗,鲜有文臣没有在宦官手下吃过亏。坐在这里的马文升甚至曾被太监逼得下了狱。那还是宪宗年间的事了,太监汪直为排挤马文升,在宪宗弘治帝面前诬陷他行事乖僻,擅自禁止边人买卖农具,以致边人叛乱。[1]

宪宗就将马文升捕入诏狱,贬去戍守重庆卫。直到汪直被免职后,他才恢复官职。有这样经历的他,自然也对这些盗皇家之威福,谋一己之私利的太监深恶痛绝。他道:“必是如此。不能再放任下去了,我现在就写一封奏折,稍后便上本弹劾这八个宦竖,还请德辉帮忙斧正。唉,宫中有奸宦作祟,文臣之中还有焦芳这样的败类,实在让老夫……”

王华忙道:“斧正不敢当,只是我也愿与老尚书一道,为国尽忠。您刚刚提及焦侍郎,他又是怎么……”

马文升浓眉皱起:“你道老夫为何早朝过后又入宫一趟,就是为着他,他竟因收受贿赂,在刑部与吏部四处钻营,希望替池州府梅龙县令将一桩命案掩过去!他还真是手眼通天,若非偶然得到消息,老夫也险些被他瞒了过去。老夫已然年迈,虽无力将其绳之以法,但其若将手伸入吏部来,老夫就算只有一口气也要弹劾他!”

王华听罢感佩不已,对焦芳同样也是义愤填膺。马文升摆摆手道:“圣上英明,自有公断,咱们还是看看太子这边要如何规劝吧。”

王华点点头,两人都是饱学之事,才华横溢,不多时便写出一篇奏疏来,立时递进了宫门。而即将被批评的太子朱厚照,对此事全然不知情,尚在校场忙得热火朝天呢。

校场的尽头整整齐齐列着七个熊皮靶,朱厚照挽着一把牛角金桃皮弓,三个小太监各抱着一袋箭候在他身后。朱厚照站在原地张弓搭箭,虽说射个十箭也未必能正中五箭,可只要中上一箭,周围的小太监们就开始大声喝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像后羿在世也不过如此。

夸得实在太过夸张了,就连朱厚照本人都有些受不了。在又一箭射空后,他彻底失了兴致,将弓随手往一旁的小太监身上一丢,转身便走。小太监忙道:“爷莫生气啊,爷的箭术本来是数一数二的,都是这弓不好,或者是这靶子摆得不好……”

朱厚照反身就是一脚:“拖下去打他二十板子。”

这个嚼舌头根的小太监摔了个狗吃屎,又听闻噩耗,当即就想哭。他不明白,他掏空积蓄,求爷爷告奶奶买来这个肥差,还正好碰见太子驾幸,不是说太子爷最喜欢听人拍马屁了吗,为什么轮到他拍,就一下拍到马后蹄子上去了。

太子爷是喜欢听人拍马屁,但是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傻子哄,以为他就和那些史书上的昏君一样,随便夸几句就能让他晕头转向,那他就是大大错了主意!

朱厚照气呼呼地坐在主位上。高凤抢先捧了一盏阳羡茶上前:“爷先喝杯茶,消消火。”

这手脚可真是快,其余七人在心里嘀咕。朱厚照一饮而尽,面色仍然不虞,丘聚见状忙抓住机会道:“爷何必与此等没见识的小畜生一般见识。爷的箭术依奴才看,已是很了不得了。”

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自相矛盾,你既是说他说得不对,缘何又说了一样的话来?还是说,你心里也觉得孤的箭术不过尔尔,也是拿些好听的话敷衍塞责而已?”

丘聚忙道:“奴才怎敢,奴才句句可都是肺腑之言。”

朱厚照嗤笑一声:“是吗,那你倒说说,刚刚那个狗奴才说得是对还是错?”

这能怎么说,说对也是错,说错更是错,丘聚一时张口结舌。马永成与丘聚素来交好,他的资历又较老,此时赔笑道:“爷请恕罪,奴才们心虽诚,奈何笨嘴拙舌不会说话,还请爷饶了奴才们这一遭吧。”

朱厚照哼了一声。一旁的张永度其意思道:“爷不必懊恼,爷习箭不过一年时间,只能隔三差五寻空闲出来射两箭,又没有一个正经的武师傅,能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爷天资聪慧了。您再多练些时日,必能有所成就的。”

朱厚照闻言却是彻底恼了,他一下就将手里莲花纹盖碗摔在地上:“好呀,终于说出真心话了,你们这些狗奴才,刚刚是不是都在瞧孤的笑话呢,都觉得我这箭术上不了台面!”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忙跪地请罪。

然而,只有刘瑾说出这样一篇话来:“奴才们连弓都拉不开,怎敢厚颜无耻笑爷呢。依奴才看,爷就是对自己太过求全责备了,奴才虽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就算是后羿,也不是刚生下就能射日了。爷如今的技艺已然纯熟,只是年纪较小,气力不足罢了。您只需要养好身子,待再过些年岁,还愁不能像太/祖爷一般百步穿杨吗?”

这番话言辞恳切无比,配上刘太监几道皱纹一脸忠厚的模样,颇能使人信服,而且他刚好说到了朱厚照的心坎上。他的气恼,面上是由于那小太监一言触怒,实际却是对自己十箭中了四五箭的战绩不满。可骄傲如他,既不喜欢人家一味瞎捧,又不能接受别人的安慰。只有刘瑾言辞恰到好处,正能讨得他的欢心。

朱厚照这才颜色稍霁:“你倒是会说话。”

刘瑾笑道:“奴才生来就是直肠子,笨嘴拙舌,也只能说几句大实话罢了。”

朱厚照闻言也扑哧一声笑出来:“老刘啊,若你都是直肠子,那世上就没有玲珑心肝的人了。行了,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身。此时,刚刚没了脸面的高凤、丘聚、马永成与张永皆目光灼灼盯着刘瑾。而刘瑾浑不在意,他对魏彬使了个眼色,魏彬会意,即刻走开。

魏彬出去不过片刻就捧了一碟点心回来,瓷盘圆如满月,其上放有七八只品种不一的鸟儿,环绕在一朵粉红的牡丹花周围,个个不过拇指大小,却是色彩斑斓,雕琢精细,栩栩如生。朱厚照见状扬扬眉:“这又是哪儿弄来的新鲜物件。”

魏彬忙开口介绍道:“启禀爷,这就是名扬天下的太湖船点。这外面是糯米做得面皮,用什么红花、栀子、染成这般缤纷的颜色,而里面的馅儿有山楂、薄荷、枣泥等等。这是刘哥特意寻极好的点心师傅做得,为得就是让爷补补身子嘞。”

一直未曾开口的罗祥与谷大用的脸已然是僵住了,只因他们俩素来掌管东宫的膳食,而刘瑾当着他们的面给太子进献美食,不是当面打脸吗!不过,即便他们的脸色再不好,也无法影响太子的心情。

朱厚照笑骂道:“几色点心而已,又不是什么珍贵东西,能补什么身子。不过,念在你们一片孝心,拿过来给爷试试。”

太子本就年纪尚小,折腾了这一上午,早就饿了。不出刘瑾所料,他几下就将点心吃完,还赞道:“不错,酥软可口,味纯香浓,你们俩和这厨子,都有赏。”

刘瑾和魏彬忙开口谢恩。这下,刚刚还只是羞恼的六个太监,都恨不得当场把刘瑾和魏彬吃下去了。不过,不论他们在怎么嫉恨,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公然造次,还只能笑呵呵跟着太子夸刘瑾做事周道。

刘瑾得了便宜还卖乖,对朱厚照道:“魏彬这孩子实诚,一心将功劳归在奴才身上,可是奴才也不能忘了他的好。这点心之所以现在还热乎着,多亏他往来奔波于宫中与焦大人府上。”

朱厚照眉头一皱:“焦大人,焦芳?”

刘瑾笑道:“正是呢,奴才哪里有什么人脉,不过是一次偶尔与焦大人提了一句,谁知他如此尽心,将爷的事放在了心上,办得妥妥当当。”

朱厚照不置一词,刘瑾的笑容渐渐凝固,正在气氛逐渐变质时,忽有太监形色匆匆来到校场,一见朱厚照便道:“殿下,万岁有旨,命殿下往乾清宫见驾。”

朱厚照皱眉,这群老东西,告状就连一刻都等不得了吗。他对太监道:“知道了,待孤更衣后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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