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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她微露想与朱厚照聊聊的意思时,他似也颇有谈兴,欣然应允。他们漫步在宫后苑中。宫后苑是紫禁城三座花园中最大的一座,不同于漫山红遍的潭柘寺,其中遍植松柏,古木峥嵘,四季常青。另有正迎风招展的风仙、木槿及海棠等等。饱满的花朵在午后和煦的日光下愈发秾丽。月池踏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这些打磨圆润的石子无不色彩缤纷,且都组成了栩栩如生的图案。月池一面赏红粉冷翠,一面看地上的图案,倒也觉妙趣横生。
朱厚照忽而问道:“前面就是钦安殿了。你可要进去拜拜?”
月池抬头一看,只见佳木葱茏中,重檐盝顶,渗金宝瓶与琉璃瓦顶交相辉映。钦安殿位于宫后苑的中心,其中祭祀的是道教神明真武大帝。月池摇摇头:“匆匆而来,就不进去叨扰了。不过,说起道教,臣倒又想起一个故事。”
朱厚照心道又来了,虽明知她另有所图,可总是被吸引。他侧头看她,如往常一般道:“说来听听。”
月池道:“这个故事出自《王氏纪闻》。说是唐时张守珪镇守范阳时,檀州密云令有一女,年方十七,瑰姿艳逸,乃万中无一的绝代佳人。可惜正因美貌,长年为鬼祟侵扰。密云令遍寻高人都无法驱除,直到听人说,密云北山中有一黄衣道者,已有数百年的道行。密云令闻言大喜,亲自到山中去请这道者。道者应邀而来,果然法术高强,将一应邪祟全部除尽。密云令十分欣喜,厚赠钱财答谢道人。本以为女儿从此就与常人无异,可以正常婚嫁。谁知,没过半个月,其女夜寝时又在迷糊间与人……”
朱厚照接口道:“她又被人迷/奸了?!”
月池颔首,他这么激动是闹哪样……她继续道:“每晚那人到时,女子便不省人事,那人离开时,女子又一切如常。就这般过了许久,女子实在畏惧,告诉了父母。密云令便埋伏在闺房内,等到晚上床动时,他就奔进去,在床上果然抓住了一个人。殿下不妨猜猜,是何人?”
朱厚照挑挑眉:“就是那北山的道士吧,见色起意,依仗道术入内与这小姐……”
月池忽略他脸上的神色,点头:“正是。那道士被抓,哭诉道,‘自居北山六百载,今年已是千岁。谁知见到小姐后,心旌神摇,自抑不可,故而以道术隐形,出没闺房中。今日被抓,是乃罪有应得。’密云令便将此人杀了。”
朱厚照面露惋惜之色:“真是可惜,这等奇术,不得流传后世。”
月池嘴角抽了抽:“这不是您当说得话。”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这种故事,难不成就是你当讲的了?”
月池道:“臣只不过是想告诉您,人性是世上最不可信之物,只要诱惑够大,他们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能背弃。只要获利足够,好人可能会变坏,坏人甚至会更坏。所以,将希望寄托在人性之上,就如同将广厦立于浮沙一般,极不可靠。”
朱厚照深深地凝视她,这个故事果然是意有所指,美女是指宫廷财政,鬼祟是原本太监中的贪污者,而北山道者则是刘瑾一帮人。李越是在告诉他,更换一批管理财政之人于大局并无多少裨益,新换上的这批人,同样会为利所惑,继续贪污。
月池只听他道:“你不似儒生,倒像是韩非一系的门人。”
她答道:“儒皮法骨,皆是如此。只是您,您当更不似才是,怎么如今,又开始信奉克己复礼起来。”
朱厚照大笑出声,面如秋月,眼如点漆,半晌笑声方止,他悠悠道:“盖因鬼祟众多,无法根除。不论内外,皆是如此。你怎么能指望,鬼开口说出自己的弱点呢?”
月池皱眉:“那可未必。只要您愿意试试。”
朱厚照看向她腰间的玉佩:“孤已然应允了。”
月池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鸟形佩,不由眉目舒展,她拱手一礼:“谢殿下恩典。”
朱厚照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绪翻滚,年不过十六,就能说出这一番话来。他又非大家出身,难不成真有所谓宿慧,命当做凤凰池上客?不,这般断言,还是为时过早,倒不如试试他的斤两,看看李越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想罢,他便抬脚往回走,谁知刚走了几步,见花朵娇艳,又心生懊恼,糟了,怎么忘了问他北山道者入内细节呢!
月池去找了被降职到千户的石义文。石义文一见她来,端得是阴阳怪气,盖因在山东犯事之后,他苦苦向月池求帮忙在太子面前美言保他的官职,月池却婉拒了。他眼角一斜,酸溜溜道:“这是哪阵香风把您吹来,贵脚踏贱地。”
月池安然落座,道:“自然是您石千户的时来运转之风。”
石义文心一跳,又心生怀疑:“下官不知您这是何意?”
月池解下腰间的玉佩,在石义文眼前晃了晃:“你在东宫多年,不会不认得这个吧?”
石义文悚然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是殷商王公之宝,三千年的古玉,太子的爱物,怎会在你手上?”
月池道:“殿下赐我此物,自有用意。我问你,马永成现在何处?”三年前刘瑾使赵虎来杀她事泄,不仅赵虎殒命,马永成也被牵连罢职。八虎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就此被排挤出宫廷权力中心。
石义文一时也不知,忙使人去打听,这才知晓,马永成已被罚去守陵了。这倒好,不在宫中,把人弄出来也便捷。石义文瞪大眼睛:“你让我把人给你弄出来?”
月池道:“不是给我,而是给……”
她指了指上面,石义文狐疑道:“你不会是在诈我吧?”
月池道:“您大可进宫去问问呐。”
石义文暗啐了一口,要是能进宫,还用在此看你的脸色吗?月池又道:“去皇陵里弄出一个老太监而已,只是几天的功夫。富贵险中求,您要是连这点胆色都无,索性还是回乡养老去吧。我还是去找旁人。”
石义文一咬牙,登高而落的落差犹如万蚁噬心,使得他不甘心放弃任何一个起复的机会。他对自己犯下的大错也心知肚明,幸好殿下未免圣上忧心,没有说出实情,否则他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要想官复原职,更是比登天还难,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相信李越了。
石义文道:“李公子,那石某就再信你一回。”
月池点头道:“你放心,好好办事,不会教你没了下场的。”
石义文咧嘴,露出森森的牙齿:“那下官就等着了。”
当晚他就将五花大绑的马永成送进了月池家中。月池早在大堂等候,掀开黑布袋,就露出了马永成消瘦涨红的脸。马永成就着昏暗的灯火看到了月池的脸,一双肿眼泡更是瞪得同金鱼一样。月池摘下他口中的布条,替他解开绳子。马永成即刻挣扎着起身:“李越,你搞什么鬼!”
月池在红泥小炉上温上酒,微笑道:“今儿个第一次请您,故而小心了些。下次如您配合,这旅程就会轻快许多了。”
“还有下次?!”马永成又是惊怒又是畏惧地看着她,月池则毫不躲避,细细打量马永成,他的形容比当年的罗祥还惨,到底是年岁大了,又受不得皇陵清苦,两颊凹陷,皱纹密布,一身粗布,就这么支伶站着,就像被虫蛀空的老树。
月池不由叹道:“您真是受苦了。不妨坐下了,喝杯酒,咱们慢慢聊。”
说着,她就在小酒盅中倒上羊羔美酒。这是栾城的贡品,因加入了嫩肥羊肉与杏仁糯米一同酿造,故而得名。在白瓷杯里呈现出金黄之色,香气扑鼻,极为诱人。马永成啐了一口,端起小盅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道:“嘿,至少是二十年的窖藏,最好的贡品。看来你非但没落魄,反而还混出头了。”
月池道:“托您老的福,如今深得殿下看重,又有举人功名,只待明年春闱高中,就能正式入朝了。”
马永成被这一番自夸噎了一个倒仰,他咬牙切齿道:“您都高升如此了,还找我这么一个无用的老太监的麻烦作甚?”
月池道:“这怎么能说是找麻烦呢,某是来特地找您合作的。”说着,她揭开桌上热气腾腾的铜炉盖,时春将薄如纸片的牛羊肉端进来。
月池道:“咱们边吃锅子边说。”
马永成看到锅中翻滚的乳白色汤汁,又见这些肉质鲜红,纹理清晰的牛羊肉,不由咽了口唾沫。他心道,他已落魄如此,李越要杀他,当真是易如反掌,何必还把他弄到这里来,干脆大吃一顿,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般一想,他就坐了下来,大快朵颐。月池一面抿酒,一面道:“虽风光无限,但有恶狗时时窥探,让我不得安枕。”
马永成动作一顿,双眼中射出寒光:“刘瑾?这个狗东西还在?!”
月池道:“岂止是还在,他还高升做了内官监监丞,钦赐斗牛补子,负责查检贪污,就连司礼监一时都避其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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