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刘晓璇扑了个空。
空旷的2007，女孩与轮椅上的人目光对上，身形不由微微一僵。
不远处的三楼，简如尚不知楼下发生了什么。坐在长桌对面,他表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您是说多少？”
“3200万啊。”谁听到这个数字,都会觉得惊喜。
对面,禄先生的表情非常畅快：“扣除之前商议的2%的卖方佣金,总共3136万，比我们之前的估价还翻了一番。恭喜你，简先生。”
谁也没想到，凭借这么一次参展，简如已一举达到了最高级别的客户标准。
拍卖是个复杂的行业。合作、炒作、溢价,种种规则之下，能像青年这样单枪匹马冲破三千万大关的藏家,实属罕见。
更何况,他还那么的年轻……
也怪不得禄先生会亲自接待他。
大拍卖行为了吸引尖端藏品、稳住货源，根据每位卖家每年售出藏品的总额不同，会分出各自的等级。
级别越高，所需缴纳的佣金就会越少。而像简如这样一次性超过三千万的,佣金仅仅只需要1%。
“看一下这份补充合同。”对于这种级别的卖家，禄先生向来都会慎重对待：“没问题的话,这次我会再给你一些折扣,以0.8%来结算……”
“……等卖家将款项结清，你那边将在三日内收到余下总共3174.4万元的货款。你意下如何？”
这么大个惊喜,如果砸其他人身上,恐怕早就欣喜若狂地签约了。
简如却没急着动。皱着眉,青年身姿清丽,眼神在单据上扫过。
买家的号牌在多数时候，是藏也藏不住的信息。
0118。
……又是他。
瞧见简如的目光，禄先生若有所觉：“怎么，你认识这位买家？”
他的话语中有着不容忽视的试探。想也知道，卖家定级这种与收入息息相关的事，禄先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不认识。”简如直接否认了：“但是三番五次与他撞上，我也并不认为，这会是巧合。”
对面人恐怕正在估算着，自己身为卖家的价值吧。
能将硕大一个拍卖行经营得井井有条，说他没两把刷子，也不会有人相信。
简如也没有隐瞒的理由，坦然将自己的想法说了：“禄先生你也知道，我的藏品值不了这个价。能拍出这么高的价格，还得是因为这位买家。”
“噢。”他话语简洁有力，没有丝毫的春秋笔法，反倒让禄先生凭空生出好感来：“那你怎么看这人？”
对简君孺，他有股天然的好奇。坊间总是传闻江家要不行了，江母懦弱，江弟放荡。
旁系就更不用说了，不咬你两块肉就算不错了，更别谈什么帮忙。
他们能苟延残喘这么久，听说除了江暮南治理有方，还多亏了身边那个能干的温特助……
至于简君孺，简直成了蛇竭美人的代名词，更谈不上任何的助力。
不过，禄先生却觉得坊间传闻有误。
——他可是知道的。江晨钟这两个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在运动会上表现惊艳；而这次陪他去参赛的，可并不是什么温然玉，恰恰是面前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简君孺。
并且以他们短暂的相处来说，青年的谈吐，真的挑不出什么错来。
闲适，从容。
无论置身怎样的环境中，都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冷静感。
——很有欺骗性。不能确定是伪装出来的，还是真确有其事。
禄先生便很想瞧清楚，面前人平静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怯懦或者贪婪。
他打量的目光中，青年缓缓开口了：“——不怎么看。”
“噢？”
“前面也说了，我不认识他。”简如道：“正规途径的拍卖，正规途径的收入。相逢一场，我也挺开心他对我藏品的赏识。”
但也就这样了。
没打算认识一下，也不会产生多余的担忧。对面青年只是自信地笑了，将问题抛了回来：“既然禄先生特地准备了这样的合同，总不会是只想让我看一眼吧？”
“好。”对于他的坦然，禄先生生反倒笑了开来。将合同递过去，青年签字的同时，他缓缓开口：“你签了字，之后再有什么好东西，可别忘记我们拍卖行啊。”
“只要我有。”合上笔盖，简如笑了笑：“——也不用以后。明天的现当代艺术场，还要劳烦你多关照关照。”
“毕竟整个市内，还有谁比禄先生做得更好呢？”
一番话，不仅夸了禄先生，也阐明自己的立场，说得是进退得当。
这稍许的试探，便湮没于无形之中了。
直到青年离开时，禄先生还是乐呵呵的。一旁的助理上前合上门，终于没忍住开口了：“叔叔，您对这个简君孺……”
不就是会说话了一点儿吗？
很少见禄先生亲自接待客人，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好久没见叔叔你给出这种优惠了。”
“小钱。你还是太年轻了。”知晓他们私底下都是怎么传的，对自家侄子，禄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你是觉得，我不该这么看好他？”
“是不是觉得是个他收了礼，还拿出来换钱玩儿的家伙？来拍卖会也是为了挥霍，没有一点规划……”
小钱犹豫着点了点头。叔叔还是那么厉害，一眼就能看穿自己在想什么。
毕竟简君孺的口碑，一直都不怎么好……
“他可是和江暮南一起来到这场拍卖会的。”一语惊醒梦中人：“你以为他当着江暮南的面儿寄拍，是为了什么？”
“叔叔，你是说……”小钱若有所觉：“他莫非，正打算把钱用在江家上？”
禄先生没回话。背着手，他缓缓起身。
“等着吧，这个简君孺，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来拍卖会的，各路人马都有。见惯了各地的富豪与权贵，禄先生知道，他们身上的特质，简君孺一样都不缺。
而看人就像看一棵树。不能瞧他现在纤细瘦弱，就以为对方的高度永远不会超过自己。
“这人为江家出的力，可是一点儿都不少啊……”
不知道现在有几个人注意到了。
禄先生可懒得提醒别人。走到窗边，他往窗外望去。
幼时父亲带他种下的悬铃木，如今已长成了一把巨伞，为拍卖行来来往往的人群，带来恒久的庇荫。
而他的拍卖行能延续至今，靠的就是无数这样的阴凉之处。
——不知那个年轻人，最终会到达怎样的高度。
没意识到有人正对自己充满期待，简如正走在通往二楼的路上。
没想到这次来拍卖会，收获能有这么大……
翻了翻手里的合同，简如陷入沉思。没记错的话，今天仅仅是珠宝场的拍卖；明日的现当代艺术，自己也有几件藏品要售出。
也就是说，这三千多万，还远远不是终点。
突如其来的惊喜降临，比起0118的身份，简如更在意这笔钱的用处。该怎么花，又花在何处。
以江家的情况来看，到处都是缺钱的口子。
不知道加上本来土拍的预算，够不够与亚德瑞安竞争。
如果没有早上那场争执，恐怕这笔钱能用在更好地方吧……
脑子一时被类似的事占领，简如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如果0118知道自己花了大价钱，却完全被简如无视，不知心情将会如何的复杂……
2007的房门近在咫尺。拍了拍脸，青年的脸上恢复了令人熟悉的心安笑容。
正想推门而入，门却意料之外地打开了：“……是你？”
“你怎么来了？”
见到熟悉的人，差点儿要哭出来的刘晓璇，表情终于有一瞬间恢复了正常。她似乎有诸多话想倾诉，好不容易撞见青年，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到最后，也只是小声道：“我，我叫刘晓璇……”
简如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少女是在介绍自己的名字。
……是因为上次她离开时，自己提的那个问题吧。
“晓璇。”笑着喊了声，简如望向门内：“你的名字很好听。”
“来了怎么急着走，不进来坐坐吗？”
“不了不了，啊……”自从自己开始与青年对话，就总有一股目光萦绕在身边。
刘晓璇第六感相当强。自从迈入这间包厢，她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敌意。
——有人并不欢迎自己。
数分钟前，当刘晓璇阐明自己的来意，她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如果可以，江暮南会直接帮青年拒绝。
那道深陷在轮椅里的影子，就像一头狩猎中的龙。
别说把礼物送给青年了。就是和青年说上两句话，或者见上一面，估计也会被一尾巴扫到门外。
……但，不知为何，对方却什么也没做。
甚至在听明来意后，称得上很有礼貌地请自己进来了。
就像脾气暴躁、却隐藏着本性的野兽。明明有着非人的行为准则，却不知考量到了什么。
于是学着人类的样子，耐心思考着，该怎么为了喜欢的人，编织合适的影子……
有些惶恐地望了一眼简如，即使刘晓璇有再多的话想说，此时顶着背后的目光，也憋不出什么了。
最后，终于勉强自己冷静下来：“我这次来，是想送你个礼物。东西我已经放在沙发上了，就不多留了……”
“礼物？”简如略微有些惊讶：“……啊，是因为之前的事吗？其实不用这么客气的。”
就那么一两句话的功夫，简如完全没想到，对面小姑娘会还准备回礼。
“好意我心领了。你还在读大学吧？不用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可是我想送你呀。”刘晓璇怯生生道。她真的挺喜欢对面人性格的，可惜自己的背已经要被目光灼穿了：“而且，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再加上我家外婆，对苏市也很感兴趣……”
“说不定哪天，还有什么问题要继续麻烦你呢……你就收下好不好？”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简如也不好再拒绝。
想了想，他轻轻一拂掌：“明天的拍卖，你还会来对吧？稍微等我一下。”
不论如何，他也得准备个回礼才是。
听到这句话，房间内的气压似乎又低了一分。刘晓璇浑身的毛都要炸开了，即使再想与青年说话，也忍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
“那个，明天我可能就不来了……”气氛终于缓和了些。想了想，她鼓足勇气和对面人加了个微信：“如果有事，我再用这个问你，可以吗？”
简如怎么可能拒绝。
第二次目送人落荒而逃，简如转身便进了屋子。不知道是不是冷气的原因，屋内温度简直要接近冰点：“这小姑娘，还挺有个性……”
礼物就摆在沙发上。简如没急着拆开，只是打量了一下楼下。
正好在拍倒数的几件藏品。看样子不需要多久，本场拍卖就要结束了。
“先生，我要告诉你个好消息。”在江暮南身旁坐下，简如拿出自己刚才签的补充合同：“之前我寄拍的藏品，好像都拍出了不错的价格。刚拍卖行老板也和我说了，之后我再来这边，会有更多的优惠……”
那副满足的模样，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林尧的心都看酥了。
江暮南的唇也微微勾起。认真听他说完，又翻了翻合同，男人颔首肯定道：“合同签得不错。即使对这种大拍卖行来说，也是少见的价格。”
“那就好。”青年道。俯下身，将江暮南的手抓紧怀里，他非常顺手地搓了搓：“……真冷。”
阴邪的温度，自然比不上活生生的人。
江暮南望着他。而且面前人的温度，一直都异常的温暖。
这也是他会吸引各色鬼物的原因——没有哪个通体冰凉的鬼魂，能抗拒这种体温的诱惑。
“等他们把钱打过来……”青年似乎有话要说。
亚德瑞安那事儿……
把未尽的话咽回肚子，简如歪过头：“不说这个了。林尧，去收拾一下东西。”
沙发上巨大的盒子，还静悄悄地摆在原位。
顺着他眼神望过去，江暮南貌似不经意般问了句：“你喜欢她送的礼物？”
“也称不上喜不喜欢吧。”简如如实相告：“我还没拆开呢。只是……光心意来说，确实挺惊喜的。”
……为什么别人送的礼物就可以？
轮椅上的男人，不经意般皱起了眉。简如还没意识到问题，只是让林尧将礼物抱在怀里：“江先生，我们也准备回家吧，不然等会儿又与大部队撞上了。”
话还是说迟了一步。
等他推着江暮南的轮椅来到一楼，周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往外走了。好在拍卖仍在收尾阶段，也就还没到最高峰的时候。
往大门走去时，简如总觉得有一道眼神在望着自己。当他回望，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中年脸庞。
……这人怎么了？
直到上车时简如都没意识到，对方其实一直都望着林尧怀里巨大的盒子，且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怎么总觉得这个大小，和刚才引起轰动的那方罗汉坐像，那么重合啊？？
没在意自己又留下了怎样的传说，将凡尘琐事甩在车灯后，江家的车早已驶上山间。
拍卖行接待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来。传说中的0118号，终于姗姗来迟。
“你好，柳先生。”对于这种大客户，工作人员自然也不会怠慢：“是来领今天您拍下的几件藏品的吗？需要我们为您包好吗？”
“谢谢，不用了。”婉拒了对面人的提议，柳先生长身鹤立：“直接给我就可以。”
听对方这么讲，工作人员多少觉得有些奇怪。
毕竟珠宝首饰这类精巧的物件，不少买家是要拍下来送人的。
而且，以这批藏品的价格来说，就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好，才能符合它们目前高昂的身价……
不过，也许就是每个买家的习惯不一样吧。
虽有诸多不解，她却也没再问，只是找了个袋子装了装，就把一系列藏品全递给了他：“先生，请。”
身后有不少打量的目光。与散场的人潮撞在一起，柳先生罔若未闻，只是单手接过，就微笑着往地下车库走。
那里有他的车。
一辆红色超跑正停在那儿。柳先生几步跨过去，身陷柔软的座椅，在一片寂静中合上眼。
半晌，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枚粉色的胸针。
帕帕拉恰。
与青年日积月累的待在一起，这枚胸针似乎残留了他的体温，荡漾着一抹醉人的粉色。“柳先生”摩挲片刻，眼神不经意般也映出粉色来。
他能感觉到，虽然很淡，这枚胸针却透着一股真实的温暖。
而现在，这抹温度被一抹阴影独占了。
不知想起什么，柳先生抬头往车窗外望去。车驶出地下车库，窗外正飘着绵绵细雨。
山上有凉风吹过。缩在车内，简岚宜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你们，你……”他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摇下车窗，简岚宜顶着寒风，又遥遥冲保安亭喊了一句：“下雨了，你们还不放我进去吗？我可是简君孺的弟弟，你们这待客之道……”
难得来看简君孺，却连大门都没进成。
自己可是他名正言顺的亲弟弟！哪有被下人关在门外的道理？？
“抱歉先生，可是……”少年的眼神好似要喷火了。
门外保安有点怵，却依然非常礼貌地拒绝了他：“我们，真的没见过您。”
两人结婚这么久，这个所谓的弟弟，也没来过一次。
作为保安，主人家又联系不上，他们自然不敢贸贸然把人放进去：“而且，您为什么不先给简先生打个电话……”
“——都说了没打通！”
简岚宜简直要气疯了。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油盐不进，冥顽不化。等简君孺回来，一定要让他好好骂骂这群下人们！
一点儿礼貌都不懂，看个大门而已，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儿了……
在脑里疯狂编制着待会儿要怎么告状，背后终于有车灯亮起。
简岚宜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瞧见没，是他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俩人间也有血缘关系。以简君孺的性子，十有八九会为自己撑腰：“哥！简君孺！你快过来看啊，江家下人们是怎么回事，下雨天的，把我在外面关了俩小时……”
“什么玩意儿？”可惜，他却注定失望了。
车倏地停下，激起一片泥水。车门打开，少年满脸的不耐烦，双手盘胸就下车来了。
打量着车窗里那张与简如有八分相似的脸，江晨钟挑了挑眉：“你谁啊，怎么乱喊人？我才是他弟弟！”